林守勤跌跌爬爬地来到总督面前时，已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呼哧呼哧地说：“小人不知总督驾到，有失远迎，实在是罪过罪过！”

魏总督一摆手：“不必拘礼。老朽贸然来访，是有求于林老爷，还请借一步说话。”

他随手拿起大肚紫砂茶壶，居然是空的！便叫道：“来人！沏茶！”

喊了几嗓子，破天荒地无人理睬。林老爷目瞪口呆，只觉一股怒气从丹田处直升上来，正要发作，老管家左顺福神色慌张地跑进书房，禀告道：“老爷！老爷！有贵宾来访！”

“还好杰儿最近比以前学业精进了不少，亲事也定下来了，总算让我放心一些，不过这孩子怎么显得挺古怪，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林老爷虽然才四十多岁，鬓边已生了一些白发。

这魏总督长得慈眉善目，留着一把雪白的山羊胡子，虽然已有67岁，却精神矍铄，行动矫健。今日突然造访林府，也并未穿正式的官服。他手下几个彪形大汉紧随身后。

林守勤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他赶紧将茶壶朝里面放放，嘴唇哆嗦着道：“你可是老人家了，绝对不可打诳语！”

他虽不是官场上的人物，但是跟富商打交道极多，也曾在一些权贵的聚会场合远远地观瞻过魏总督的英姿。

林秀才心里七上八下的，魏光焘口碑极佳，如果开口索要钱财，想必也不是为了自己，但是他也想不明白有什么花销需要总督大人四处奔走。

“顺福，快去沏茶！要最好的碧螺春！这家人都死哪里去了！”林守勤来不及更换衣物，穿着家常衣服就一路小跑朝大门口而去。

看门的见来人乘着官轿，又听说是两江总督，赶紧请魏总督进门。

俩人分宾主落座，老家人颤颤巍巍地端上茶盘。

魏老究竟是打过仗的猛人，他开门见山地说：“老朽当下在全力筹办三江师范学堂，这也得了陛下的首肯，如今算来，工料银子得九万八千五百余两，目前呢，初步打算于江宁筹饷捐输款内，解存司库银五万八千余两……可是这其余的亏空实在太大……”

林守勤直听得面如土色！兴办学堂他自然要举双手双脚赞成，但是看总督的口气，似乎要他拿出四万两白银，这就是把林府的一家老小全卖了，江宁郊外农户的田地全部卖掉，也拿不出这么多钱呐！

所谓两江总督，是本朝九位最高级的封疆大臣，总管江苏、安徽和江西三省的军民政务，响当当的正二品或为从一品！另外此人在中日甲午海战之中的牛庄战役中，带领将士亲自冲锋杀敌，仅以3000兵力抵抗日军两万精锐之众，此役虽败，但是魏总督也带领英勇的湘军打死了日军105人，让其伤亡398人。

最奇怪的是，以往不说一呼百应吧，今天倒好，只有老管家忠心耿耿地伺候在身边。

“真是太不像话了！等总督大人走了，一定要好好训训这群无法无天的东西！”林守勤暗想，脸上却依旧陪着笑脸，引领着去少爷院子的道路。

林杰的院落在花园旁边，里面也能容纳几十号子人。还没到近前呢，远远地就听到里面的说笑声。

“哈哈，少爷，我会写我的名字了！”这清脆的声音却像是歌姬黄莺的，林老爷顿时吓得老脸煞白，这小子要是在里面闹出什么幺蛾子出来，可是会被两江总督大人当面撞见的！

魏总督带着手下悄悄地走进了林少爷的院落，眼前的情景不禁让他大跌眼镜，这少年正神采飞扬地站在一面黑板之前，上面写着好些家人的名字。他身边站着一个长相娇媚的年轻女子。

黄莺听说少爷正在教他屋里的丫环和小厮们识字，还用了闻所未闻的教具来教学，这等热闹怎能放过，何况林少爷长得也挺养眼，只是之前一直傻乎乎的，让人看不上。

林杰眼尖，一眼看见老爹和一个仪表不俗的老先生站在院门口，赶紧拍拍手上的粉笔灰，迎了出去。

“见过老爷。”少年的声音中听不出什么情感。

林守勤介绍道：“这是两江总督魏大人，快些磕头！”林杰毫不犹豫地一撩衣襟，干脆利落地跪在草地上，朗声说：“小人林杰，见过总督大人。大人抗倭的英勇事迹，如雷贯耳，如今得见真人，实乃三生有幸！”

身后的丫鬟仆妇和家丁们，顿时跪作一大片。魏老爷子虽然并不讲究这些繁文缛节，但是人家这等恭敬，心里自然极为高兴。

“快起来快起来！令郎英姿不凡，礼数也太周全了，以后见到老朽，用不着行此大礼，哈哈哈！”魏光焘手拈胡须，开心地笑着。

林守勤一挥手：“你们先离开少爷的院子，都各忙各的去，暂时不要再进来。”众人纷乱着应了一声，各自散去。

早有下人将两把太师椅搬到庭院中，让魏总督和林老爷坐下。少年垂手等着训话。

魏光焘细细地打量着年轻人，只见他俊眉朗目，身材修长高大，面如冠玉，如同画上走下来的人物一般，顿时心生欢喜。

“林少爷今年多大了？读些什么书？这些教具是从何而来？”他不紧不慢地问着。

林杰躬身施礼道：“小人今年16岁，四书五经已温习过了。教具是小人带着家人自制的，让总督大人见笑了。”

魏总督好奇地站了起来，拿起铜盆里的一支粉笔，朝那生漆已经干透的黑板上写着字，他写的却是林杰的名字。

“不错不错！这东西我已让人在三江师范学堂里安装上了，你一个孩子，竟也会制作黑板，实在是天资聪颖。”魏光焘带着手下，正在费尽心思筹建南京大学的1.0版，即三江师范学堂。

林杰吃了一惊，看来低估了清代的发展水平，居然在1904年的南京也有了黑板，本以为算是高科技输入呢。

少年微微有些挫败感，笑道：“总督大人见笑了，小人用的是生漆，对于人体有一定的危害性，请您稍微离得远一些。在将来的话，还可以用油漆呢。不过还是不太好。粉笔仅仅是熟石膏制成，无碍的。”

总督欣赏地看着这小子，转脸对林秀才说：“守勤啊，这娃儿我要定了，不知你可舍得让他进我开办的学堂读书？”

林守勤有些懵，陪笑道：“魏总督，一般不都是通过科举考试晋级吗？娃儿童生考试已通过，正打算去参加院试呢，时间大概是今年的六七月份。”

魏光焘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摇摇头：“你们呀，鼠目寸光。张总督（张之洞）拟定的《奏定学堂章程》听说过没有？”

林老爷耽于酒色财气，对于当代教育法规的最新政策委实是两眼一抹黑。他最擅长的教育方式就是揪过四个儿子中的任何一个倒霉崽子，抽查背书，只要背不上来，就是一顿胖揍。

林守勤懵圈地看着总督大人，嗫嚅着答不上来。

林杰当仁不让地回答道：“这是去年11月份颁布的，要义就是要慢慢废止科举考试，在各省兴办学堂，另外要德智体全面发展，其中德育是最重要的。”

林守勤听得目瞪口呆。要不是总督大人亲口说出要废止科举考试，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若是儿子突然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言语，林秀才肯定要抡起鞭子，狠狠地抽他一顿才对！

魏总督乐不可支，露出一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神情，不断点头道：“不错不错，果然孺子可教，林秀才，你是跟不上年轻人的脚步了！另外我们还需要贯通中西的学子，如此才能改变我中华面目！”

少年低声说：“其实英语我也懂一点……”

“哇！守勤呐，这娃儿必须进我的学堂，每年我们会给他拨款一百银元作为补助，来人，把林老爷捐出的一百银元给孩子装起来！”

林守勤很想找个家人去跟儿子通个气，但是奇怪至极的是，偌大的林府，竟然看不到什么家人，似乎都跑到哪里去休息去了。

一般中午是休憩时间，林老爷也不会苛责下人不能及时伺候着，可今日非比往常啊！

魏光焘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清茶，这才继续说：“老朽这四处化缘，林老爷若有100个龙洋，也就够了。而且三江师范学堂也会给贵府一个大大的福利……”

“有有有！顺福，快取100个龙洋奉上，这点小意思实在不成敬礼。”林守勤不禁大大地松了一口气。100个银元，当然数目不算少，但是跟四万两白银比起来，算是不值一提。

林守勤训完哭天抹泪的林福江之后，就气愤地来到书房，看了几页书之后，觉得心烦意乱，生了四个儿子，没有一个省心的。

魏光焘推开茶盏：“听说令郎天资聪颖，童生考试中拔得头筹，可否让老朽去见见他？”

林守勤受宠若惊，自知这“福利”很可能就是给杰儿的，这一喜非同小可，立即点头哈腰地道：“总督大人，小人立即去他院中寻他过来，这孩子今天一直闷在自己的宅院中不出来。”

魏总督挺身站了起来，和蔼地笑道：“老朽还能走得动，我们且去看看这孩子。”

“是谁？快说！”林守勤交际甚广，以为是哪个老友顺道来看他，没好气地问道。

顺福仍然很抖呵：“老爷！是两江总督魏光焘[tā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