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入迷地看着那些晃动的树影和阳光，竟然没有听到老师点了自己的名字，呆了好一阵子，才被周围的同学拉起来。

“这位同学，你来回答一下青霉素和磺胺类药物分别的作用。”

黑暗中他终于摸索出一道光，向那道光跑去………他一条腿忽然猛地一抽，发现自己是躺着的，然后睁开眼，看到的却不是蓝色绸缎帐子顶，而是雪白的石膏吊顶。

他疑惑得探手摸了摸床，摸到了铁栏杆，这种熟悉的感觉……这不是大学睡的上铺下桌吗？仰起头一看果然是那熟悉的对角线睡法，人太高的后遗症就是大学四年为了腿伸直从来只能睡床的对角线。

他仿佛在一个巨大的梦魇中，一直想醒，可就感觉像被一张巨大的被子盖住，怎么也找不到被子的边界，在黑暗中难以喘气。

他听课，又没完全听课，窗外洒落的阳光被窗外的树影所拦截，只吝啬地漏出一些散碎的光影，打在教室里。饶是如此，教室里依旧有一种岁月静好的风味。

大汗淋漓地像往常一样拎着清真馆的土豆丝饼和牛肉煎包去阶梯教室占座。今天第一节课是药物分析，讲课的老师是那个头发稀疏的中年男人王德发。

“按照其化学结构，抗生素可以分为：喹诺酮类抗生素、β-内酰胺类抗生素、大环内酯类、氨基糖苷类抗生素等……”

他傻愣愣地站起来，想去翻书，却一时间翻不到，只好随机反应道，“青霉素是拆了细菌的房子，磺胺类药物是抢了细菌的奶瓶。”

底下的学生们除了前几排准备冲奖学金的尖子生，后面的学生做什么都有，谈恋爱的、看的、在桌板上涂鸦的、打瞌睡的……唯独没有认真听课的。

王德发像一个自导自演的孤独男人，念着他干巴巴的屁屁踢。

王德发的金丝眼镜反着白光，他看不清老师的神情，只听到他说坐下。

王德发忽然叹了一口气，“我们常说人类医术昌明，但实际上发展到现在，人类到现在都没办法研制出一种药能真正的杀灭病毒和细菌，都是通过抑制病毒和细菌的繁殖来达到治疗的效果。像感冒病毒一周之内会自然死亡，不是人类弄死的。大部分的医学和药物本质上都是辅助免疫系统来对抗疾病。”

“医药界有一句话，学医三年，天下无不治之症；行医三年，天下无可用之药！哪位同学来回答一下人类现在能彻底治愈的一种疾病？”

老师一边在写着板书，一边用带着很重的江南口音的普通话念着教义。

今天的王德发跟以前那个无情的念屁屁踢机器不太一样，变得十分健谈，语气中带着一种悲天悯人的色彩。从窗户外照进来的阳光，铺在他的讲台底座上，好像那不是一个普通的水泥讲台，仿佛是人类医药学发展的里程碑，他也不再是一个大学老师，而是在编唱着人类医药学史诗的荷马。

今天的课居然没有按照进度上完，但是坐在下面的他却听得津津有味，甚至时隔多年，王德发老师那天穿得老头衫款式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现在的中药跟以前的中药又不一样，比如说人参，真正的人参药用价值是很强的，但是后来大批地引进了花旗参和外来人参种，导致国内的人参种都串了，药性一差再差……还有很多天然药物成分都改用人工合成技术，像人工牛黄这种，实际上跟以前的牛黄根本是两码事……”

“叮铃铃玲玲————”下课铃响了，一阵强大的白光照过来，教室里的黑板、老师、同学都不见了。他自己也被白光所吞噬。

他一条腿忽然猛地一抽，发现自己还是躺着的，然后睁开眼，看到了熟悉的蓝色绸缎帐子顶。他伸手摸了摸床，是那张熟悉的红木拔步床。

他起身穿鞋，只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是又说不出来。他走出房间门，一路走到花园，忽然有一种熟悉的安全感。

有一个穿着淡紫色常服的熟悉背影，正拿着棋谱坐在石桌旁研究一副棋盘残局。那淡紫色的系发缎带垂在他肩上，微风稍微轻拂，那发带也像柳丝一样在乌黑发髻边上微微舞动，真是风雅又秀致。

“龙少爷，你今天兴致很高啊，居然在看棋谱！”他开心地奔向对方，然后重重地拍对方的肩膀。

对方回过头来，果然是他熟悉的龙四，但容貌总好像哪里不对，像是年纪大了一些，还留了一点整齐漂亮的唇须。龙四今天似乎是很高兴，语气也甚至喜悦，“我也是托你妹妹的福，今天算是忙里偷闲，也难得来松港看看你，我准备到下个月再回山里。”

“我妹妹……怎么了？”

那留着胡须的龙四立刻伸出手给他弹了一个重重的脑瓜崩。一脸得意地笑道，“马上就要有第四个小家伙叫你舅舅啦！你的金锁片可要快点准备啦！”

“第四个？你这哪里是姓龙的，你这是姓兔子吧，一窝一窝的真能生啊……”

对方很是得意，连从残局棋里拿起的棋子都抬高了三寸，“那是因为我们夫妻感情好！你嫉妒不来的。呐，你的兔子妹妹来了。”说罢他拿棋子的手指了指。

随着他手指的方向，正走来一位身怀六甲的贵妇人。“哥哥……你可算醒了……”

那妇人许是因为怀孕，穿得是一身半旧的蝶豆兰色棉制常服，但上面的刺绣的彩鸟和纹饰依旧是精致又细巧的。

可仔细看那妇人的面貌，却什么都看不清。忽然又一道强烈的白光把四周的景物吸掉，连同那个妇人，最后连他自己也被卷入那道白光。

他一条腿忽然猛地一抽，发现自己还是躺着的，然后睁开眼，又看到了熟悉的蓝色绸缎帐子顶。只是身体酸痛得不行，连抬手都抬不起来。

“哥哥……你可算醒了……”这次的声音十分清晰，就在耳边。他听得十分真切，百分之百就是张闻歌的声音。

“他活下来了！他活下来了！”张闻歌十分激动像是在对谁宣告，那声音都在颤抖，还伴随着一点哭腔。

随后是蒲言子在大声祝祷还愿，“灵宝天尊、元始天尊、太上老君、玉皇大帝、王母娘娘、观音菩萨、十殿阎罗……谢谢诸位神仙……保佑我徒儿逢凶化吉……”

张莫鱼很想说话，可是他太虚弱了，实在连喘气都费劲，如果他此刻能开口，他真的很想问蒲言子一句，观音菩萨不是和尚拜的吗？你不是道士吗？

王德发老师又拿起麦克风，语气端庄持重，“刚刚这位同学思维发散性很好。可惜答案是错误的，包皮过长不能算是一种疾病，只能算一种生理上的性状。人类能彻底治愈的肺炎也只有大叶性肺炎而已。像复发性口腔溃疡，这种就是不致命的绝症，永远都没办法根除的……”

“但是呢，这位同学认识的方向是对的，现代医学的最牛逼的地方是治伤，不是治病。一外科手术，二公共卫生，三抗生素。这三项就差不多就是现代医学的基石。年轻人打个仗，中了几颗子弹，只要没一枪毙命，差不多都给捞回来。出个车祸，锯胳膊锯腿，只要及时拉倒手术台，大概率保住命。内脏器官衰竭，也可以换肝换肾换心脏，让你续几年命。但是什么慢性炎症？什么病毒？什么疑难杂症？搞不了搞不了……到最后没钱的穷人都一条路，就是吃中药。”

忽然底下有个猥琐的男同学不怀好意地在底下怪声叫嚷，“包皮过长！”

这位老哥立刻引发出哄堂大笑，大家寻着声音倒是要看看是哪位奇才，没想到此人甚是奸诈，居然仗着坐得近，用了一招移花接木之计，先行指鹿为马，用手夸张地指着自己，还小声叫他包皮大佬。

张莫鱼自从那日高烧，就开始进入了深度昏迷。

这一叫把他叫出了名，也直接叫走了他在大学里所有可能出现的姻缘，弄得他到研究生论文写完都还是童子身。

全班同学此刻全看向他，发出不怀好意地起哄和笑声。正当他想努力辩白的时候，王德发开始发话，“你们再不安静下来，我就挨个点名回答问题了，答不出的直接扣平时分。”

此话一出，真的是比什么药都有效，教室里立马鸦雀无声。

“快起来啦，今天是周四要晨跑刷卡的。”

他赶忙一个激灵起身，光着脚就踩着铁扶梯下了床。胡乱穿好衣服随着室友们去操场跑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