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杨逍一起吃了点东西，两人继续骑马往淮北走。

淮北地处安徽东北部，从武当下山之后，两人便一路往东。越是往东，气候就越发潮湿，杨逍与武青婴都是久居昆仑，这湿润的空气难免让两人都有些不适应。对武青婴来说，这种湿润的气候，正是他曾经无比熟悉的环境，虽然生理上有一点水土不服，但情绪上的兴奋却压倒了一切生理反应。

身上盖着薄被，鞋子有人帮她脱了放在床边，武青婴知道，是杨逍。

她换好衣服，洗漱整理好之后刚推开房门，就见杨逍的房门也同时推开。他看见青婴，道：“你今天看起来很漂亮。”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应该已经是辰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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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糟老头子？”武青婴被逗笑，“左使大人，不带这么损你女婿的。”

殷梨亭毕竟和杨逍同辈，也没有比他小太多，若说杨逍是糟老头子，那殷梨亭怎么算也好不到哪里去。

接连几日，武青婴的情绪一直处在一个相对亢奋的状态，一路上几乎是不愿有安静的时候。起初，杨逍以为是这几日她终于可以入睡的缘故，但到第四日的时候，他终于意识到了这种反常。

“还不错。”

“那看来我还是有点用的。”

其时两人已经靠近安徽与湖北的边界。

杨逍想起那日武青婴的话。

——“有的时候，我会厌恶自己。被强烈的愧疚感所包围，认为自己的存在毫无价值可言。不允许自己犯错，不允许自己留下把柄，不允许自己被人诟病。一旦做错事情我就会觉得自己怎么这么没用，还活着干什么。”

杨逍感觉到武青婴心情不错：“昨晚睡得好吗？”

“火锅、烤肉、烧烤，”武青婴一一数着，“烤鸭、小笼、蟹壳黄、葱油面……”

虽然大都是杨逍没有听说过的东西，但他只是专心听着，暗暗记下。直到武青婴说完，才道：“听起来就很美味，过两年明教的事务上了轨道，你带我去吃。”

杨逍也不知是哪句话触动了武青婴，她突然就陷入了沉默。

杨逍有些不安和担忧：“青婴？”

“我这两天……”武青婴微微侧头，这是她躲避与人对视时常见的动作，“我这两天是不是很吵？”

杨逍认真地想了一下：“其实我倒是觉得挺好的。”

武青婴显然不信：“好？哪里好？”

“当年我问你是否也好酒，你没有回答，是因为当年于你而言，你对一切都没什么情绪，没有所好，也没有所恶，对吗？”

武青婴默认。

“如今这样，我觉得挺好。你本就是青春年少，有我护着你，活泼些有什么不好？为何要偏作老沉少言呢？”

“可是……”武青婴转头看着杨逍，“人生在世，总是要靠自己的，我若习惯了依赖你，那将来有一天你若不在我身边，我该怎么办？”

“我为什么不能一直陪着你？”

这不是武青婴第一次说这样的话，也不是杨逍第一次向她承诺。

武青婴没有说话，只是抬着看着天际，不知是回忆着什么。

杨逍双腿蹬了一下马鞍，腾空跃起，足尖在马背上轻轻一点，瞬间落在了武青婴的马上。

马儿受惊，前蹄高高抬起，杨逍伸手，一只手拉住鞍绳，一只手按在武青婴的肩膀上，让她不致摔落。

“你……”

“是谁骗过你？”杨逍就在武青婴的身后，两人共骑一乘，他催了催马，继续往东走，“君子一诺千金，这种不守诺言的小人，我替你杀了他。”

“若他本就不是君子呢？”武青婴看不到杨逍的表情，“你杨逍又算是君子吗？”

“丫头，你这可是为难我了，”杨逍被问住，“我年轻气盛那会，的确不算君子。不过没关系，他是君子也好，是小人也罢，他既然惹你了，那我便替你出气。”

武青婴哪里听不出杨逍这话是逗她：“那你是君子还是小人？”

“你需要我当君子，我就是君子，若你希望我做小人，为你做小人又何妨？”杨逍微微低下头，嘴巴贴到武青婴右耳边，“不过我不明白，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自杨逍落在她的马上，武青婴的脊背就挺得笔直，四肢也是极其僵硬，浑身不自在。

“我没有。”武青婴身子微微往左侧了侧，却正好碰到了杨逍的左臂，她轻咳了一声，正了正身子，“男女大防，讲的是——”

杨逍打断她：“我江湖儿女向来不拘小节，自是不会如此迂腐。”

“我、我才没有那么迂腐，”武青婴道，“我和无忌之间——”

“所以我很好奇，”杨逍正色问道，“你为何对无忌不设防，对我却如此紧张？是因为那人伤过你吗？”

“没有。”

“那是为何？”

“他有家庭，我与他……”

“你爱他？”

“当然不。”武青婴否认。

“那是为何？你这样的人，即便真的动了心，一定也是发乎情止乎礼的，何况你回答得这般坚决，说不爱便是真的不爱。”

“因为……我不想再被人闲言碎语。”

这个原因杨逍的确有所察觉，但他始终不解的是：“那日周颠瞎说，你为何要给他辩解？”

“那算什么辩解？”武青婴“呵”了一声，“他确实本就是那般性子，也确实谈不上什么恶意，我若计较，那便是我的不对了。更何况……”

青婴迟迟不语，杨逍问道：“何况什么？”

“何况周颠也不算瞎说，明教之中除了无忌之外，我独独与你熟稔，言语亲厚、举止亲密了一些，他不过是合理猜测罢了？”

“笑话！”聪明如杨逍，已经意识到了武青婴心结的关窍，“只要他说的不是事实，管他什么合理不合理，都是瞎说。是我先对你起了心思，怎么到周颠那张臭嘴里，黑白都颠倒了呢？等到了蝴蝶谷，我非得打得他闭嘴不可！”

“他……没有恶意吧！”

“那又如何？假托一句‘没有恶意’，就可以肆意胡说的话，我明教杀人也‘没有恶意’，怎么六大门派却个个来明教寻仇呢？”

是啊，为什么呢？

杨逍继续道：“难不成，六大门派寻仇寻错了？”

“当然不算。可是……”

“没有可是。”杨逍握紧缰绳，“坐稳了，不然我们今晚会来不及进城投宿了。”

杨逍打断不让武青婴自己再把自己绕进去。

他很清楚武青婴是个通透的人，但是太通透不是一件好事。当年他为纪晓芙的离开郁郁寡欢的时候，武青婴明明自顾不暇，却还拐着弯地用一切委婉的方式劝他、开解他。同样一件事情，正着说、反着说，武青婴都能长篇大论、头头是道。

杨逍根本不用去说那些大道理，只要武青婴能够说服她自己，哪种道理，谁说的道理，都不重要。

只要这个道理能够占上风，就够了。

“就是……”武青婴想了想，“据说汉文帝的时候，淮南王刘安的王府之中有个厨艺高超的御厨，他见淮南王沉迷炼丹，不管是什么佳肴凉了之后都索然无味，于是冥思苦想，率众家丁杀牛取骨，甄选草药及卤料熬制成汤汁，并加入牛肉、粉丝等配菜。油覆汤表，久热不散，淮南王尝后赞不绝口，后来淮南牛肉汤流入民间，相传至今。”

“除了这牛肉汤，你还有什么想吃的？”

——“还有的时候，我会极度亢奋，也许是随口的一句话，我可能就会发疯——愤怒、兴奋……什么都有可能。”

——“最糟糕的是，也许上一刻的我还是亢奋的，眨眼的功夫，我就又陷进了看世界都是一片消极的状态。”

也不知是杨逍给了他安全感，还是长久以来郁结的心思终于可以慢慢倾吐从而放松下来，武青婴也不记得自己说到何时，最后的记忆，是她靠在杨逍的身上，逐渐睡着。

“青婴，你去过淮北吗？”杨逍这几日面对武青婴的亢奋，大多是以回复为主，这是他几日来第一次主动展开一个话题。

武青婴处在亢奋里，没有察觉到杨逍的意图，道：“淮北没去过，但我喝过淮南的黄牛肉汤，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还能够喝到。”

“淮南牛肉汤？”杨逍还是第一次从武青婴嘴里听到她说起什么美食，“那是什么？”

突然的夸奖让武青婴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好半晌才说了句“谢谢”。

杨逍看着武青婴发红的耳后根，道：“‘雪岭双姝’我也曾经有所耳闻，虽不知是你，但论美貌，昆仑一带你也应当数一数二，我比不上那些年轻小伙的花言巧语，”杨逍凑近，带了几分调侃，“我这个糟老头子就只有实话实说这一点本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