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已是她的标杆，也是她身心俱疲时的精神支柱，但她们离得很远，她只是万千信徒中微不足道的一个。

这是她们在大凉国一别后第一次相见，中间足足有四年，竹已分毫未变，而她已经是个二十岁的大人了。

北慕川杵在原地，左右思量之后，抬步跟上顺昭帝，父子俩挨得近，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听不清说些什么，顺昭帝听完后，面色愠怒地斥了他一顿，坐到席位上仍旧脸色黢黑。

皇帝一怒，他的臣子和宫妃们都提心吊胆了，自觉紧着心，默不作声折返宴堂。

顺昭帝黑着脸看两人的身影消没在檐下，重哼一声，甩袖转身回宴堂。

在殷婳心里，他就是天神一般的存在，凡人在地上斗得你死我活，战场硝烟四起，朝代更迭世道颠覆，他仍能保持一颗道心，不为红尘羁绊。

殷婳动动嘴唇，心中盛满思绪，就快要溢出来了。

竹已突然低笑一声，打消了她的欲言又止，“你的银蝶，我收到了。”

兰亭楼明灯高悬，薄纱随风浮动，殷婳低头看着自己这身皇子服，不由得自嘲，她不留痕迹地收好发散的思绪，阔步踏入这滚滚红尘浊流之中，或许她们注定是两个世界的人。

任何人都可以被她信任，也可以被她质疑，但竹已是例外，她对竹已早已不是信不信任的问题，而是能升华到信仰深度，因为她们都信奉道家。

竹已就像是一团云雾，大凉百姓都能看得见，却无人能触及。

她有家国要顾，有至亲要护，有割舍不开的七情六欲，庄周梦蝶对她来说真的只能是个梦。

走进堂中，她抬头远望，穿过一张张迥异的面孔，终于在屏风旁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稚嫩脸庞，那人站在廖琼身边，手里兜着荷花灯，本该是多情的桃花眼，长在他脸上却变成了娇弱的象征。

每当他那双桃花眸蓄起水光，再痴痴地望着她，殷婳的心就软得一塌糊涂。

殷婳抿唇，看着竹已从面前走过，凤眸亮如星辰，看他的眼神格外与众不同，饶是在从小照顾她长大的幻翎和百木面前，她也要裹着一层坚强自立的外壳，而遇到竹已，她卸去所有的防线，能把柔弱的一面展现出来。

说完，殷婳当着顺昭帝的面把花灯残骸扔到地上，不再隐忍眼中的狠色，直面宣战。

顺昭帝与她对视良久，双眼危险地眯成一线，接过徐福年递来的酒杯，仰头痛快饮下，接着再饮一杯，最后朝着殷婳倒扣酒杯，他愿赌服输，两杯酒一滴不剩地喝完了。

殷婳行至案前，拱手道，“请问圣人，寻常的摘灯游戏用得着冷兵器么？”

看到秦旭身上的勒痕跟刀伤，殷婳生气了，她好不容易救回来的人，自己都舍不得用力伤他，顺昭帝居然派人在秦旭身上留了多处狰狞的伤痕，叫她如何不恼？

顺昭帝没回应，北慕川先站出来，“二皇子没听仔细，游戏没规定不能用冷兵器，侍卫受了伤回去养些日子便是，更何况你的侍卫也杀了我朝侍卫，父皇都不作计较，二皇子何必在此咄咄逼人？”

秦旭和廖琼起先只想安安分分摘个花灯，若不是顺昭帝的人逼杀太甚，他们二人自然不会动杀机，北慕川给的解释是贼喊抓贼的强盗逻辑，奈何在场大多都是北晋一派，秦旭最后确实杀了人，纵使知道这是顺昭帝刻意设下的阴谋，殷婳也不能贸然捅破这层表面薄纸。

“那本殿就此谢过圣人宽宏大量，不与我等小辈计较。”殷婳俯首一拜。

顺昭帝冷笑，正要趁机敲打殷婳，旁边突然发出一声惊呼，“小侍卫，你怎么了？”

那瘦瘦的少年单薄如纸，脸色惨白地晕过去了，廖琼连忙接住他，神色慌乱地唤他。

殷婳当即过去把人捞出来，秦旭顺势翻进她怀里，指尖勾住她身前的交领，轻轻地蜷了一下，这一细微的小动作被殷婳逮住，她眼中忧色瞬间荡然无存，眉梢高高扬起，不过很快平下去了。

“九儿伤势重，恕本殿不能继续参宴，圣人见谅。”殷婳瞥见秦旭颤动的睫羽，一腔怒气很是奇妙地消散了，她收起手臂，让秦旭的脸埋在馨香衣袍里，免得让人发现破绽。

顺昭帝端详片刻，又去看竹已，见他神态平静，便失去了深究的念头，“二皇子还真是爱惜属下，朕不是蛮不讲理之人，既然你这么稀罕，朕就准了。徐福年，你送二皇子回梅园。”

殷婳闻言，抄住秦旭的膝盖弯，把人打横抱起，悬空的一刻她明显感觉到秦旭在抗拒。

向顺昭帝道完谢，殷婳在各色目光的注视下离开，步履沉稳不虚浮，安全感十足。

太子妃目瞪口呆地看着殷婳绕出屏风，木讷转头问北慕川，“她是不是有那个癖好？”

北慕川忽地皱起眉心，冷声说，“宫中妇人，少说闲话。”

太子妃讪讪闭紧嘴，手捂住肚子，焉着小脑瓜子垂眸瘪嘴。

秦旭又说了相同的话，语气不同，第一次是复命，第二次是提醒。

殷婳移开视线，取出花灯内拇指大的明珠，举手示人，“这场游戏，本殿赢了，诸位罚酒吧。”

此时秦旭就杵在那里，似乎受了很大的委屈，身影显得尤其孤单可怜，就等着人上手去哄他。

殷婳走过去，还没走到近前，秦旭就松开廖琼，双手往前一伸，“殿下，灯。”

秦旭抱着荷花灯跳下竹筏，一路拉着廖琼的胳膊走进兰亭楼。

小狼崽子很机灵，知道自己说话结巴不讨人喜欢，便有意缩减话语，言简意赅，能让人听明白。

殷婳的接了荷花灯，视线从他的脸移到脖间的勒痕上，秦旭的肌肤生得白皙，深红勒痕圈在脖颈，看之触目惊心，她眯眼紧着盯勒痕，手中的花灯慢慢扭曲变形，直至扁成一片。

“殿下，灯！”

殷婳侧过身子，视线跟竹已对上，两人并肩而立，在她毫无防备的状态下，竹已竟挪身到她旁边，无声无息的，她至始至终都没发觉。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