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天色慢慢暗了下来，满天的星辰倒影在清绿的河水里，河水里是游来游去的鱼，大的小的，蓝的紫的，闪着缤纷七彩的光。

水天接成一线，与漫天星河交融，没有边际没有终点，只有一叶小小的扁舟在绚烂里缓缓游动。

谢喻伸手捏了捏眉心，心里已经把南飞珝的祖宗十八代全都从地下拖起来鞭了一遍尸，自行消化了那个“我”字，淡淡接到：“咳、是地上一坨屎。”

船夫：“错了一个字。”

听到这句颇有歧义的话，被踢的船夫懒懒地掀开斗笠，看了来人一眼，又继续闭眼睡觉，懒洋洋地道：“你是天上一片云。”

“那也得他自愿吃才行。”

谢喻低头钻进了船舱里，皱眉道：“跟那小崽子说一声，这过河口令要是还不改，下次就把风长烟填在这条河里。”

“那他估计求之不得。”船夫摇着桨笑了笑，斗笠的沿压得极低，只露出一张微微弯起的嘴唇，却极其好看。“你不是正要去找他么？直接去说不就得了，何必要我来传话。”

“没想到这片河安静的时候还挺漂亮的。”谢喻静静地躺着，墨玉色的眸子里闪动着斑斓光点。www.lawace.cn 盘古小说网

船夫轻轻摇了摇头：“小楠又调皮了。”

谢喻合上眼，伸长双腿叠在一起，毫无形象地搁在船沿，道：“那不也是你给的药么。”

船夫神情悠远地看着这条斑斓多彩的河，忽然轻叹一声，“是啊，几千年的罪孽也该洗干净了。”

谢喻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南飞珝那小子这些年过的不容易吧？”

“死过好几回了，那家伙什么魔族杂种都收，也难怪那些个血统纯正的玩意儿看他不爽，成天找他不痛快。”船夫道，“不过也不知是命大还是阎罗爷不愿意收他，回回都没能死透，能活蹦乱跳到今日也算不容易了。”

“我怕他变成大胸姑娘吓我。”谢喻躺在船头，双手枕着脑袋看着欲落的乌阳，晚霞胭红映在他的脸上。

“话说啊，这幽冥界有位阎王爷，人称‘十殿阎罗’，见过的人有说奇丑无比的，也有说丰神俊朗的，不过却也只是传言罢了，无人见过他的真容，据说曾是天上的某位神君，开天辟地受万人敬仰，却因神魔共生浑一体，玉阶纷飞众神惧……”

鬼群围了个圈，中间台子上站着个滔滔不绝的说书人，瘦的皮包骨，好似根风中竹竿，一吹就能倒似的，不过精气神倒好的很，讲起书来语调抑扬顿挫，表情更是天花乱坠、生动非常。

祝少行站在人群外围，不动声色地静静听着。

“后因心爱之人自剔仙骨神形，下幽冥界，走恶鬼道，受万鬼魂穿，被血鹫啄去双眼，坠下了烈焰熔池……”

说到动情处，说书人竟形容悲恸，语调抑扬顿挫，高低起伏，时而晃脑摇头，时而吁叹连连。

其煽动人心之功力之深，使得底下的听众们也跟着他一起长吁短叹，悲痛惋惜不已。

好些情窦初开的女鬼们禁不住掩面而泣，每每讲到这种煽情的地方，说书人总能大赚一笔观众的眼泪。

祝少行毫无动容地转身离开，虽然那张波澜不惊的脸看不出任何情绪，可他却觉得说不出难受，好像有什么堵在了心口。

“天师！天师！”

身后有人似乎在喊他，祝少行疑惑地转过身，是刚刚的那个说书人，气喘吁吁地跑到了他的面前。

那人身着儒服，头绾道髻，既不像儒生，更不像道士，看着有些不伦不类。

一张两颊深凹的骷髅脸上长着一双小眼睛，很小，跟没睁眼似的，他见到祝少行似乎有些兴奋和激动，喘匀了气息之后道：“天师，真的是你啊？！”

祝少行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骷髅鬼，越看越觉得眼前这人有点像一个人，梦里的一个人。尤其是那几乎要眯成一道缝的小眼睛。很像。

但深凹的两颊让他否定了这一猜想，因为梦里的‘小眼睛’有着两坨至死不渝的婴儿肥。

“你认错人了。”祝少行说完转身便走。

“天师！”骷髅鬼连忙拉住祝少行，鼓着腮帮子将脸凑过去，“我是韩舟啊，那个小眼睛的，有两坨婴儿肥的那个，您不记得了么？！”

祝少行目光斜斜地落在被拽的袖子上，骷髅鬼立刻会意地将鸡爪子拿开，悻悻的笑了笑，心下似乎明白了什么，跟在祝少行身后道：“您可听说过鳯涼国？”

“未曾。”

骷髅鬼长叹一声，开始讲起了书来：“话说啊，那千年前的鳯涼国原本可是山河锦绣、物华天宝之瑰地，却奈何丽娘美服患人妒，如此泱泱大国却遭了天妒啊！

一场突降腥风血雨，举国上下披缟素！襁褓之儿没了娘亲，情深伉俪天人永隔，七旬老母含笑……哦不，含泪九泉……”

祝少行似乎毫不给面子了，纵使骷髅鬼讲的再精彩绝伦，那清冷面色也依旧是无波无澜，只静静听着。

“当世时，鳯涼有位德高望重的天师，一身白袍，袖底生风，孤身独步三千阶，泪问天道为万民！

一时间，风云幻变，天地异色，只见那天阶高台正中，一根耸入云端的飞龙画柱上，天降了金光闪闪的八个大字――”

骷髅鬼说道此处，凝顿了片刻，嘴里含着那八个字，就是不吐，似乎在等有人焦急地问“哪八个字？”

然而祝少行这种类型的听众是不可能问的，满脸写着四个大字——“爱说不说”。

“日月连璧，星辰诛玑！”

骷髅脸终于憋不住，将这八字慷慨激昂地吐了出来，激昂须臾，又叹了一口气，换了一副怅然惋惜的表情。

“也不知是天意还是人怨，奈何这八字偏偏含沙射影指向了众星捧月的――连星殿下。

话说这位连星殿下，生的是天人之姿，聪明绝顶，琴棋书画骑射剑道，文武双全样样精通！又乃燕皇姝后的独子，万千宠爱集于一身，实在是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啊！！”

听得这一顿彩虹色的猛夸，祝少行不由得皱了皱眉，心道我怎么记得梦里那个什么狗屁天才殿下是个成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呢？

“然！

天妒骄子，降下的这八个字活活要了这位天才殿下的命啊！据说那位殿下在万人请愿之下，于日月同幕之时，持五尺盈余的长剑自穿了嫩心！身死之时竟未满十五……”

骷髅鬼抬起袍袖擦了擦浑浊的老泪，“小小身躯斩离为一百零八块祭天肉糜，还彼肉躯归天地，秃鹫盘旋分食之……”

骷髅鬼望着远走的背影，双手交叠于额前，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大礼：“天师保重。”

车水马龙，繁街闹市，来来往往的“人”从祝少行身边穿梭，这样的幽冥鬼界似乎和人间没有什么不同，除了阴冷没有日光。

他进入的是薛涵的梦境，却对薛涵的生平并没有任何兴趣，这不过是一个幻境切口，只是借薛涵的某个记忆点走进这片鬼域。

“也是，就他那恶臭熏天的名声，比我还糟心，谁愿意收一个抢食的。”谢喻笑着叹了口气，“我倒觉得他那鸟屎窝子不应该叫南风城，应该叫‘杂种’爱心收容窝才对。”

船夫颇为赞同地点点头：“有道理。”

“接客了。”

……

“瘌/蛤/蟆”惊恐万状地往墙角退，只觉得头顶一片压倒性的黑云笼罩下来，手颤抖地指着缓缓向自己走来的人，语无伦次地惊惶道：“姓祝的，你、你别过来啊——老、老子不喜欢男的——卧槽！”

一阵天旋地转，然后就是昏天黑地，被无情一脚踢飞的“癞/蛤/蟆”壳里的薛涵翻了个迟钝的白眼，随即在摄人神魂的曲调里晕了过去。

话音刚落，水面突然炸起两条水柱，尽数泼到了船夫的身上，直接将他淋了个落汤鸡。

船夫不慌不忙地起身，将斗笠上的水甩了甩盖在头上，又拍了拍身上湿哒哒的衣服，一边解缆一边道：“这是饮兮河的规矩，我这也是按规矩办事，谢爷莫要见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