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君山一番话端水仙尊始料未及，听之竟觉如鲠在喉，过了半晌才勉强回过味来。

哥哥瞒着我收集师傅的七魂六魄？难怪这么多年我遍寻无果。

……一个偏的是自负激进，一个滴水不漏擅长端水、参透了保守圆滑之义。

说共同点嘛，只有一个，或直接或间接地……都坑了她谢君山。

这兄妹俩，真真嫌隙颇深至互不通信，只顾分头行事。

沉吟了会儿，谢君山言简意赅道：“你哥哥也就是魁星仙尊应该跟你一样，飞升后这些年，四处都在寻找你们师傅粉碎已久，飘荡在人间各处的七魂六魄。他向白鹤仙尊借了引魂织魄灯，眼下就只差一魄了。我们这次去取的茶杯，也是你师傅生前所做。或许……那上面有你师傅最后一魄的线索。”

哪怕拼却一身剐，私自下界插手干涉。

……淌这趟浑水，总而言之，早晚的事罢了。

谢君山最开始说“走吧，去找你们师傅魂魄”的时候我只当她糊弄敷衍。但她刚才话里的意思是，她不记恨我跟哥哥，反而要帮助我们去找师傅的魂魄？？

目光在端水仙尊面上巡了几遍——

反正眼下也凑一堆了，应该，也不存在什么瞒不瞒的问题。

师傅的魂魄就只差一魄了？？

端着净色碗的那只手，不自觉攥紧了几分，指骨过于用力。

微微泛起一些青白。

这样捋了捋，谢君山心气又一下子顺了很多。

……入眼便是端水仙尊正端端给师尊作揖的骇人情景。

怎么看，怎么觉得像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端水仙尊叫这突如其来中气十足的呵斥给吓了一跳。抬眼一看，娇美倾城的一张脸，不是谢君山那大徒弟红袍又能是谁？

这么身娇力弱的一个人，是怎么能同时拥有这样一副响彻云天振聋发聩的大嗓门的？

端水仙尊想不通……但是也顾不得想不想得通。因为只是对谢君山还好，被红袍这样一个后生挑明了直接问出来……她毕竟是上天庭的神仙——

这会儿面子上也不怎么挂得住。

端水仙尊声若蚊咛道：“我在给你师尊道歉跟道谢。”

红袍怎么瞧她这副阴恻恻的神情，怎么觉得可疑。听她解释说是道歉跟道谢，更加如临大敌。

红袍眉头紧蹙：“你有什么好道歉道谢的？你之前道歉，不也没态度端正到作揖吗？”

谢君山赶紧立在两个人之间打了个哈哈，“端水仙尊她道歉呢是因为还欠我一笔功德报酬……道谢呢是我跟她商量好了，我只收本金，不收手续费跟利息。”

端水仙尊一脸“这个人在扯什么啊我怎么更羞耻了救命我想离开这里”的神情，牢牢埋下了头，能多低就多低。

但总算……没有在小辈面前折了面子。

红袍将信将疑道：“好吧。”

谢君山哈哈打完，望着一片空白没有任何人影的前路。不知为何，脸上的笑意僵了僵。

……心里陡然升起了几丝失落之感。

红袍虽然是她最早收的徒弟，而夜倾是最晚才收的。但她刚才不知怎地，心里竟既天真又自信满满地以为，如果走在前面的人里只有一个人能折道而返，前来关心落在后头的她。

……那个人怎么说，都应该是夜倾才对啊。

这个郑府，怕是有毒。人在这儿，心思都不可控地七七八八的糟污……

谢君山赶紧拢了拢遐思。

“茶杯取到了吗？”

“取到了，”红袍点点头，继续道：“正要跟师尊你说这个。”

“怎么样，白鹤仙尊说了有线索吗？”

红袍摇了摇头，干脆道：“茶杯上没有线索。但是和宣国肯定有线索……哎呀太复杂了，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也说不清楚……师尊，端水仙尊，你们自己去问白鹤仙尊跟魁星仙尊吧。”

端水仙尊闻言，眼里的光明了又灭，灭了又明。

握着净色碗的手指，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走吧。”谢君山开口道：“我们跟上，去找他们。”

……

白鹤仙尊捏起那枚茶杯放到引魂织魄灯下瞧了瞧。

光织就的丝线，散发出阵阵冷白。

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反应。

白鹤仙尊敛了色道：“最后一魄，不在郑府。这冷光，只是茶杯身为作品，主人有所感应。”

“但，引魂织魄灯确实有反应，说明最后一魄已经现世。这灯显示的方位，也在和宣国。魁星仙尊，端水仙尊，你们好好想想，你们师傅生前还有去过哪些他熟悉或者相关的地方吗？“

最后一魄既然已经有了魂识，说明它已经记起来自己的身份，就算现世，也一定会去跟他有所关联的地方待着着。

魁星仙尊保持着负手的姿势，一动不动。这会儿拳头却紧攥起来。

魁星仙尊锁着眉头，一筹莫展道：“师傅生前的住处，我去过了；去过的地方，我都去了：郑氏祖宗帮过我们的地方，我也找过了；连郑氏后人现在的府邸，我也来了。”

但都一无所获。

端水仙尊神色同样滞涩，摇了摇头：“哥哥找过的地方，我也都去看过。但没有任何线索。”

气氛一片低迷，众人的脸上瞬间罩了一层霜。

脑子里有什么之前掐断了的东西突然串到了一起。

谢君山福至心灵，朝着端水仙尊的方向道：“对了，你之前不是说你师傅给你托梦，在一个暗处呼唤你的名字吗？有什么你们还没找的暗处，跟你师傅有关系吗？”

暗处？

跟师傅有关系的暗处？

魁星仙尊眉心微动，目光瞬间恢复了清透澄明，心里不可抑制地颤动起来。

“我知道有一个山洞，我还没找过……或许，师傅的魂魄线索，说不定就在那儿。”

谢君山扫了眼天色，道：“山洞？”

圣手徐培宴抑郁而终病逝后，又被生前得罪的各路达官贵人联合天下巫师用最恶最厉的术将其魂魄粉碎，让他七魂六魄散落在凡间各处，让他无法转世往生。

那个时候——

渐有才名，一心想成为手握权力之人，给师傅报仇的魁星仙尊……他在和宣国组织的考试中名列前茅，却因为长相过于平淡，又无任何显贵背景，而遭受了世人的轻视……人生就是如此，冷热两重天。空有一身才名，却无法跻身仕途。

报仇无路，报国也无门。还未飞升，恳愤不平的魁星仙尊失望透顶，一个夜里，一怒之下想跳河自尽……

却在赶去河边的路上不慎跌进了一个阴暗的山洞里。

想来也是天意……黑暗反而安抚了他那颗怨谤无处可泄的心。

他在那个无光的山洞里待了很久，冥想了许多。想来想去，觉得就算自己活成了一个笑话，也不能让师傅的一生再无人记得。

哪怕，以后只有一个人看见了，能知道他的师傅曾这样活过，也好。

他的师傅，虽然没有澄清玉宇，没有改变这个世道任何。但在他眼里，他的师傅一世铮铮铁骨，不输于任何倥偬沙场的战士。

……于是，就着那盏不太通明的纸灯笼，他拿出随身揣在怀里的笔。在山洞的壁上，一笔一划，虔诚而又庄重地写下来他师傅生平所做所见，生前所遇薄凉不公，死后遭受的狠戾迫害。

写完这一切后，魁星仙尊垂了凉凉的目光，反而获得了活下去的念想。他从那个山洞里跌跌撞撞爬出来，打造了一张银制面具戴在脸上。

那以后，他的文章被人评笔力雄劲，令人无从步趋。

再不久，就是飞升，成为上天庭的数一数二……受中下天庭文神仰望的魁星仙尊。

他终于获得了至高无上的地位跟权力，远远不同于他从前汲汲以求的俗世里耀眼而无价值的那些。

于是他变得自负而高蹈，认为做事情只看结果不看过程……为了达到那个结果，可以巧取，可以豪夺……

总之，不能像他师傅那样蠢，心里只装着摆事实讲证据……被人玩弄，被人打发，被人戕害，一事无成，最终活成了笑话。

他渐渐忘了，还有那么一个山洞。

他渐渐忘了，那个山洞里，他书写的不只是师傅的生平后事。

……也是他济世救人未泯的初心。

“师尊，端水仙尊，你们在干嘛？”

心里因为谢君山哭了这一事实而七弯八绕揪得紧堵得慌……但还是不放心谢君山落后一大截的红袍，折道而返。

沉默片刻后，端水仙尊朝谢君山揖了一礼。

“至茶仙尊，多谢。”

谢君山长长叹了一口气。

“还有，对不起。”

不是被白鹤仙尊发现上天庭并没有派人去查和宣国的事情败露后，刀架在脖子上，刀尖抵在嗓子眼——不得已而为之的道歉。

而是打心底里生出来的歉意与谢意，虽然……很是嫩生新鲜。

——余下谢君山这个苦瓜哭笑不得。

只是想到，虽然是被眼前的端水仙尊摆了一道，诓骗来淌和宣国的浑水。但自己身为司天下茶事的农神至茶仙尊，就算没收到下界祈愿，就算跟魁星仙尊一样没有接到任何上谕，也不可能一直作壁上观，对和宣国的事置之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