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着少女看了半晌，然后昏迷之前那女人说过的话浮上心头。

【待会碰见一个和我长得很像的女孩子，记得帮我喊她早点回家。】——她这么说。

干燥温暖的床铺，他已经不知道多久没好好地睡在如此像样的地方。

意识回归，裴晏陡然回想起昏倒之前的场景：他下意识地往东跑去，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跑了不知道多久，最后体力不支倒在了地上，然后——

裴晏幽幽转醒，后腰钻心裂骨般的剧痛和身上黏腻恶臭的气息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室内淡淡清香与干燥温暖的床铺。

不对。

他猛然一惊，扭过头来，看到的是昏迷之前始终徘徊在心底的那张面孔。

看似十五六岁的少女，身材娇小、五官精致，杏核般的眼睛明亮柔和，水润的嘴唇稍稍勾着。她作修士打扮，太微宗弟子标志的象牙色衣裙干净简单，迎上裴晏的目光，少女浅笑晏晏，朝他伸出手：“请放心，这里没人会伤害——啊！”

而面前的姑娘，和那个女人长得有八、九分相似，却更为甜美亲切，娇嫩的脸蛋上写满了善良和天真。

少女茫然地眨了眨眼：“你说什么？”

裴晏：“……”

就算是瞎子，也不会把这么无辜的少女和凶神恶煞的夜叉混为一谈。

“……你救了我？”裴晏冷冷问。

“不是我呀，”少女急忙摆手，“是医馆的大夫救了你，我恰好在这儿帮忙罢了。”

裴晏恶狠狠地抓住了少女的手腕：“你伤我的仇，我会记在心上的。”

她好似才回过神来：“在医馆忙了一晚上，我把请假的这件事忘记了，糟啦！抱歉抱歉。”

说完她急忙拿出怀中灵玉。

这名救下裴晏的少女，正是陈茵兮无疑。

她每每心思烦乱，都会下山来到蓬莱下城贫民窟的医馆匿名坐诊。救死扶伤往往能让她心情平静，工作久了，就不免沉溺其中，甚至忘了时间。

特别是今日，有人在医馆附近捡到了这名伤痕累累的少年。

他身负重伤，连肋骨都被人踢碎了，就算是陈茵兮，也花了不少时间才治愈他的伤口。

大抵是救人性命的责任感太过强烈，令陈茵兮完全把宗门的事情抛在脑后。

陈茵兮满怀愧疚地联络上陆青云。

“陆师兄！”

她很是小心道：“对不起，是我玩太晚忘记了时间，没让你太担心吧？”

陆青云还没说话，通讯里演武堂弟子们纷纷嚷嚷了起来。

“小师妹你在哪儿啊？”

“我们都找了你半宿，快回宗门！”

“谢天谢地你没出事，以后下山要交申请知道不知道。”

末了，陆青云才补上一句：“无妨，报上坐标，我去接你。”

大师兄的话语落地后通讯里传来片刻沉默。

他不打算追究，陈茵兮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听这架势，分明是惊动了演武堂的师兄师姐们，是她破坏宗门规定在先，陆青云在众目睽睽之下偏袒陈茵兮，让演武堂的弟子怎么想？

“我、我自己会回去的，”她磕磕巴巴地说，“对、对不起，诸位师兄师姐，回去我会到戒律堂领罚。是我的错，不是音希师姐提醒，我就完全忘记时间了。”

“陈音希和你在一起？”陆青云的语气立刻冷了下来。

“没、没有，她、她……”

陈茵兮下意识地转头看向病榻上的裴晏。

裴晏的表情顿时变得相当一言难尽：“她去了云莺馆。”

陈茵兮：“……”

一众演武堂弟子：“…………”

通讯另外一头的陆青云额头青筋暴起。

…………

……

第二天，陈音希昨夜去嫖的消息不胫而走。

而她本人对此一无所知，上午的课业结束后，陈音希非常高调地站在讲课大堂正门前等“快递”。

太微山海拔极高、山体料峭，加上修行人可以御剑御器，所以从蓬莱上城到太微宗门之间是没有山路的。

对于没有修为的平民来说，太微宗上的修士可以说近乎于神仙一般的存在。

但神仙也有生活，他们和普通人一样人手一枚灵玉。

有灵玉，就能上灵网，有灵网，就能网上购物。

在太微宗弟子眼中，每天午时准时出现的运输机器人，就是修仙世界版的圣诞老人。

这让陈音希感觉自己和在菜鸟驿站蹲等快递小哥喊名字的大学生也没什么区别。

她乖乖坐等快递机器人，几名演武堂的弟子远远地看见了她，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然后好奇地走了过来。

“陈音希，”打头的青年开口，“听说昨天……你去云莺馆了？”

陈音希扭头看了他们一眼。

正是昨天半夜一起下山的几名弟子，他们也没什么恶意，只是好奇。

于是陈音希点头：“对啊。”

演武堂的三位弟子立刻来了精神。

“哇。”

“你好干脆！”

“快快，快讲讲里面什么样啊？”

陈音希：“……”

她挑了挑眉梢：“你们想知道什么？”

“我听说云莺馆里，那，那什么种类的机器人都有！”

“那确实，”陈音希回想着云莺馆里的模样，“男的女的不是人的，各个都设计的格外漂亮不说，性格还特别好，嘴巴超级甜。”

这就是机器人的好处，它们被设计出来就是为了服务人类。哪怕陈音希去云莺馆是找林青囊买东西，老鸨机器人也客客气气热情周到，伺候得陈音希浑身舒坦，根本挑不出任何毛病来。

“你也太大胆了，”演武堂弟子说，“不怕陆师兄罚你？”

“我是去云莺馆买法器，”陈音希莫名其妙，“他罚我做什么，而且你们小师妹不也找着了吗，我也没耽误任务进行啊。”

演武堂弟子：？

你去妓院买法器？？

几名弟子不约而同流露出困惑神色，他们还欲再问，但话还没出口，运输机器人和陆青云就同时出现。

眼下太微宗的宗主君元明正在闭关修炼，大师兄代管宗门上下一切事务。他一出现准没好事，整个讲课大堂附近三三两两准备回去的弟子立刻低头准备跑路。

然而陆青云面无表情地一抬手，凌厉剑气直接击中讲课大堂上方的学钟。

“铛——”的一声钟响，响彻太微山山门。

“诸位弟子来讲课大堂集合，”他冷声开口，灵力将其不大的声音迅速扩散出去，“我有事要讲。”

宗门各处的弟子都不禁长叹一声。

眼下许多弟子都在专心等快递，还有没练到辟谷的弟子饿得饥肠辘辘。

陆青云挑着午休时间喊集合，其行径类比一下，就是班主任到了午休时间还在拖堂，死活要为了一丁点的事情耽误大家吃午饭的时间。

刹那间整个太微宗哀鸿遍野。

“我就讲几句，”陆青云说，“蓬莱城的论道大会即将开始，五山六城的修士都会来到蓬莱切磋论法，三周之后正式比试。我太微宗练气五层以上的弟子必须报名——”

“太微宗的道友们中午好，我是负责今日货物运输的机器人丙庚陆零三号。”

运输机器人的程序按照时间自动响了起来，打断了陆青云的话：“请问是哪位道友订购了三把灵力铳、一套突击枪械套装，以及高振动粒子切割匕首？”

陈音希高高举起手：“我的。”

陆青云深深吸了口气：“你们还有三周的时间去调整状态、更换法器，不要给——”

运输机器人：“请问是哪位道友订购了新型号的外骨骼装甲、灵力动力靴，以及防护手腕？”

陈音希：“我我我，也是我的。”

陆青云强忍怒火：“不要给宗门丢脸。若是谁能取得论道大会桂冠，待师父出关后会——”

运输机器人：“请问是哪位道友订购了……”

陈音希：“如果是装备的话应该还是我的。”

“陈音希！！！”

咆哮陆忍无可忍，当众对着陈音希一展嗓门：“你不要得寸进尺！！”

干什么，那也不是她让运输机器人说话的啊？

这种运输机器人成本极低，智能水平自然也不咋地，程序设置好了午时送快递，那么一分一秒都不会耽误。

“我怎么了，”陈音希毫不客气地反驳回去，“你说练气五层以上抓紧调整状态更换法器，我这不就是在更换法器。是你非得霸占弟子们午休时间讲正事，被机器人打断活该好吧？早课之前这么长时间你在干嘛呢？”

站在她附近的演武堂弟子，早就统一换上了震惊外加恐惧的神情。

——虽然大家都是这么想的，但没有一个敢说出口，陈音希偏偏就有胆子道出大家心声。

而且……

她昨夜去妓院，还真的是去买法器了！

一众弟子心中挂上了无数问号：那个云莺馆，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裴晏：“她说你师兄在担心你。”

少女：“呀！”

“你姐喊你回家。”

“我姐？”

05

少女蓦然愣了愣，而后，捂住嘴巴：“你碰见了陈音希师姐？”

裴晏：“陈音希是谁？”

少女：“呃……就是长得和我很像的一名姑娘。”

“你醒啦。”

一道温柔的声线从裴晏耳畔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