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黑斗篷都感到不安。这种不安加剧了他的怀疑，是的。能让骨头发脆的气息，只能是冰冷的鬼息。

“都给我打气精神，竹鬼来了。”他开头提醒阿毛和黑斗篷。“上面除了人息，还有鬼息。”这种气息的味道已经雕刻在他的记忆里，绝对不可能错辨。但这时候，他情愿是自己错了。

断言老说与荒极相比，野林的一切宛若皆已着魔成精，不可以用看待荒极的眼光看待野林的一切。野林秩序，天下例外，不可小觑。

身为野林子民，他终于明白谦卑二字的真正含义。人族并不是天地万物的主宰，或许从来都不是。一想起，这些都是士兵们来来往往的必经之路，犹留对于暗夜钢军的钦佩之情又加重了几分。长屏何止清苦！

此处地势险峻，许多小石块上都长满了苔藓，令人望而生畏。如果有第二条可选择，他绝对不会往前半步。人尚且可过，拖着补给的马要如何越过山丘，就算马愿意乖乖听话，车轮子也未必肯配合。

“主人，危险。”阿毛终于嗅出了空气里的一样，也望向四周。

脚下若是一个滑腻，滚落到底的他们，就会被底部的硬荆棘扎成蜂窝。如果他要突袭敌人，一定会选择此处设下埋伏，只要准备好足够多的石块，巨人也会变肉糜。

这是什么气息？三人都不由地打起冷颤。

“竹竹鬼......那玩意还有三头六臂不成？”阿毛的上下牙齿已在打群架。

土渣倏然扑簌簌，他只好拉起袍帽，盖住眼睛。从鞍囊抽出了长屏地图，在萤石之下确定这是去往长屏的必经之路。事实上，还有一条路，就是上次和云溪分开，遇见武定山并进入铁城的林路。然而那条林路，弯弯绕绕太浪费时间了。等补给送达时，长屏的暗夜钢军估计已经成为化石。

仰望山丘顶，一想起地隰的腿伤，他只能咬紧嘴唇，祈祷野林诸神的庇佑。

“长屏博赫段真的破了？”黑斗篷难以置信。

“大概是千真万确的事情了。”这透明的影子他太熟悉了。如果是竹灵，根本不会想要攻击他们，那这次来的必定是竹鬼无疑。怎么办？他的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希望混乱的脑袋能迸射出一个冲出困境的办法。可惜他们没有翅膀，不能飞越山丘。

那道声音大概已经离开了，毫无反应。先前竹鬼出现，那道声音如见仇人，恨不得立即与竹鬼殊死相搏，但碍于皮囊束缚，不得自主。

这股气息，他直觉很熟悉的。竹鬼？不，竹鬼在长屏呢。这里距离长屏还有一段长路，突破结界，闯入人族地盘，这个可能性太小了。最重要是，他不相信自己这么衰。

黑斗篷自报家门后，一个转念，犹留不得不暗忖；自己与百谷王在容貌上真的很相似吗？那为何博赫努一没有一眼认出？博赫努一不可能让同为七子七族之一的百谷王死在风吟之下。若是百谷王和博赫努一从未见过，彼此不熟，但风吟出鞘时，百谷王不可能不认识。在野林，这个时期有资格使用风吟者，必是博赫努一无疑。那百谷王为何不表明身份？

许许多多的疑点说不通。伫立在山丘半腰，也容不得他细细琢磨，逃过这一关再想吧。

或许黑斗篷的那句话并不是此意，而是说曾经在队伍里见过他，记得他八岁时候的模样。

阿毛除了尽职尽责，还有几分聪明，关于他对黑斗篷的态度，自始自终不发表任何疑问，的确是个好侍卫的材料。

“只要过了这山丘，再穿过一片原林，就能到达岗哨。”此话，实则是他在宽慰自己。

“我还没有和鬼打过架。”阿毛的声音在颤抖。

胜算的确不大。然而这话丧气的话，他不可能说出口。“竹鬼和人没什么区别，也有胆小如鼠，懦弱无能的。”

“主人见过？”

“交过手，没分出胜负。”他只能如此安慰阿毛。

阿毛闻言，立即用崇拜的眼神望向他，仿佛是诸神赐予他一个好主人，立即感谢起野林诸神，并祈祷诸神继续庇佑他们。

在阿毛叽里呱啦祈祷时，他开始盘算如何才能活下去。

黑斗篷全身上下没一块好肉，失血过多，此时正最需要休养，根本算不上战斗力。能够挥动长剑和匕首的，只有自己和阿毛。

然而藏匿在四周的比竹鬼还嚣张至极，故意发出了细碎的声响，让他们发现敌人的位置，挑衅意味十足。

无论是谁，犹留知道一场恶战在所难免了。于是用眼神暗示阿毛，做好准备，随时拼死一搏。从崇拜里醒来，阿毛紧握匕首，眼珠子如利箭待发。

“是人是鬼，都不过是过路老鼠而已。”犹留明白，对方绝对是有备而来，只是目前还不清楚对方的目的，是直接切了他们萝卜还是抓他们回去交差？又或者是碰上了传说中的食人族。

“烤老鼠好吃。”阿毛突然蹦出了这么一句话。

在野林里，人总是容易饿。

他很想揶揄阿毛几句，可是他没有多余的力气可使。藏在周围的敌人当然不是几只老鼠而已。他深呼吸一口气，稳定情绪。旋即，心如霜沉静，眼珠子随着四周的黑影飞快转动。看来，来者不善啊！

轰隆隆的一块大石被推下了山坡，撞到斜生小树，直接碾压而下。果然不出他所料，敌人不是蠢货，竟然真的使用起大石块往下滚。

“看什么，不要命了。”他拉过仰望滚石的黑斗篷，躲在一个夹角下，而阿毛用身体包裹了他的头部。倏然明白，刚刚敌人故意发出声响，是为了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好将他们一网打尽。

这是人性还是鬼性？他暂时不知，或许都是。擦身而过的大石上果然有潮湿的手印，竹鬼为何会和人混在一起？他皱起了眉头，只觉得匪夷所思。

另一块大石从另一侧滚落，听起来速度比刚刚那块石头要快很多，简直就是直径朝他们冲来。

泥土和碎石形成的夹角，在大石碾过之后，顷刻间坍塌而下，砸落在他们身上，埋了他们的下半身。

掩体已经暴露，他们就像是失去战斗力的猎物任凭猎人处置。阿毛吐掉了一嘴泥，并甩掉了自己头上的野草。

就在此时，头顶上，碎石如流水般倾泻而下。刚刚坍塌的泥块抓住了他们的腿脚，根本来不及将身子从夹角里拔出来。转眼，碎石流已经将他们埋在夹角中。

等他们用手指头抠掉碎石，并爬出来时，三人皆负伤，此刻战斗力还不如老弱妇孺。

阿毛脸上已经破了皮，下颚还流着血，正呲牙裂嘴咒骂不已，大都是问候敌人祖宗的细节。这新手侍卫正经时候话不多，骂起脏话却是经验老道，一入耳就恨不得拔掉他的舌头。

长剑做拐杖，本就踉踉跄跄的黑斗篷更是虚弱了，整咳个不停，仿佛要把五脏六腑倒出来。

等他回头时，补给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定是在攻击他们时，敌人趁机拿走了所有的东西。

“原来敌人的目标是补给，这倒是很好解释了竹鬼为何会在这里出现。”他恍然大悟，竹鬼当然不希望暗夜刚军得到补给，恢复士气。博赫长屏段看来是竹鬼撕开的第一道口子，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可能前功尽弃。

脑海里出现了一幕幕陌生的场景，仿佛是长在自己脑中里的记忆，但他没有任何印象。这种体验和先前的经历有所不同，先前是他看见了许多场景在面前发生，犹如亲临其境，而此时就是记忆被翻起。

“人里有鬼。”阿毛脱口而出，并用布条包扎了手臂的伤口。

“博赫领地不只阴城。”黑斗篷附和，“一定是有人和竹鬼结盟了，否则竹鬼不可能越过长屏。”

阿毛的话打断了他的思考，人里有鬼？这两个人竟不约而同怀疑竹鬼和博赫内的某个人合作，默契令犹留愕然。

“否则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专门破坏补给。”手臂上的疼痛令阿毛呲牙裂嘴。

犹留也察觉那些竹鬼醉翁之意不在酒，它们出现不是为了杀了他们三个，而是为了摧毁所有补给。没有补给，长屏的兄弟就等于在阴寒中裸奔。

难道博赫领地上真有人与竹鬼做了交易。这可能吗？“人和竹鬼做了交易？”他不敢想象，也无法想象，更不相信野林之民会做出这样的蠢事。

“贪婪之下，人性无任何新鲜事。”黑斗篷说。

“那就是说人和鬼，他们有了共同的敌人。”阿毛提醒他。

不可能！犹留无法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噩耗。“野林之人都知道背叛誓言的下场。”他还存在幻想。

“但愿如此。”黑斗篷并没有继续说服他相信。

“主人，接下来怎么办？还去长屏吗？”阿毛疼得直呲牙。

“我要撕碎那些嘴脸。”他气得咬牙切齿，满腔怒气无处可泄。如果长屏已破，他更要前去支援云溪。不为博赫努一，只为了野林。

等他们爬上山丘，前方一片已被黑暗笼罩，无法窥视一二。

“我是。”黑斗篷交代。

“完了，”阿毛摇头，“它们的鼻子最灵敏，肯知道我们三人就你缺血。听老人说，它们最喜欢血气足的活人，那样的魂魄咀嚼起来才香。”

“它们真的吃人吗？”阿毛问。

“它们不吃人，只吃魂魄。”他想起了断言曾经说过的话。万万没想到，区区一个林外人对长屏的传说，竟都比阿毛和黑斗篷更深信不疑。

穿过山坳，风不停地刮，铁城已消失在迷雾里。往小丘望上，一段陡峭的路在眼前拔起，一步比一步艰难。这对他们的体力，无疑是莫大的考验。

从石洞出来，黑斗篷始终保持沉默，因为他还不想暴露身份，少说少错。适才大概是惊呼出声，可见野林之人，无论是哪一族都松懈了。

“传说里，竹鬼见了暗夜钢军，只会逃跑。”黑斗篷说。

“我们这里也没有暗夜钢军啊。”阿毛说。

可惜，如今人们已经忘记了暗夜钢军存在长屏的真正意义。

山丘之上只有一马车的宽距，因长期践踏而成路，两旁皆是刮肉的利刺。每一根都有小拇指粗大，比老奶妈纳鞋底的针都粗壮好几倍。低头看看自己，犹留心想衣衫和人皮大概没有鞋底厚，不由地摸了摸自己衣衫的厚度。此时穿什么衣服有用呢？除非是铁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