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照记得，皇帝听了他的评价，笑了笑，神色冷淡地说：“那丫头倒是挺有本事让自己过舒坦日子。”

然后就什么都没再问，转了别的话题。

一来他自己脱了身，二来，馨宜死活不肯进宫的事，也让他佩服，甚至产生了几分惺惺相惜。

他都怀疑馨宜也是上辈子没能善终，这辈子重来一次选了另一条路。不过试探了几次都没发现痕迹，就只能推断为今生情况有变，因此馨宜也被影响得失去了入宫的机会。

他现在对馨宜已经没成见，也不需要防备她了。

和他一样，不会再跟宫廷有密切交集。

可她意料之中地没有接受，他暗笑，这倒是她的风格。

“听说，萧家那姑娘的生母被人下过毒，后来遇刺，几番有性命之忧。”

程照觉得，冥冥之中，可能有什么力量让皇帝对尚在年幼的萧馨宜产生了兴趣，但是今生毕竟不同前世，萧馨宜不入宫，那兴趣也就淡了。总之他感觉，皇帝是不想再搭理馨宜的意思。

程照警惕地回答着，简单解释了谢家大老爷大夫人害人不成暴露的秘事，加了句自己的评价：李氏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相信萧二姑娘能带着生母过上好日子。

上辈子萧馨宜为什么入宫，他也隐约知道，好像是生母遇害她报仇……但今生，一切事情都提前发生了，而曾经算计她们母女的人，也提前暴露被处置，无法再谋算和以身份要挟她做什么，萧馨宜的人生轨迹，已经发生了变化。

这也挺好。

程照目送馨宜进屋，含笑转身离开院子。

萧馨宜能过上普通人的日子，活得开心自在，这本身就是一种暗示——预示着他也可以拥有和上辈子不同的人生，换一种活法。

那天在御书房，皇帝突然谈起了萧馨宜。

到了中秋节，老太太这次发病却还没好利索，四夫人和二夫人商量着这回好好办一回节，哄着老太太高兴，人一心情好，身体也能好一些。但是没想到，隔天就是中秋节了，宫里头太皇太后忽然薨了。

皇帝辍朝五日，全国举哀，中秋节也就一切从简，不好大办。

萧庄宜因是儿媳，日夜在宫里头哭丧守灵。谢家也以伯爵的身份进宫举哀，谢四爷和四夫人都要进宫。老太太如果不是卧病，也是该去的。但老人家听闻太皇太后的噩耗之后，失眠了半宿，第二天刚好了一些的身体再次垮下去，自然是进不了宫，就叫了四爷四夫人到跟前叮嘱，让他们替她给太皇太后诚心诚意磕几个头，为着旧年情分，也为近年太皇太后对萧庄宜和府里的照顾。

二夫人有诰命在身，也要进宫举哀，谢家一时没了女主人，没人打理家务。好在四夫人当家之后把府里管得很清明，比大夫人那时候好了不少，所以主母不在也没人作奸犯科偷奸耍滑，偶有懈怠偷懒也在正常范围内，家里一切如常。

四夫人进宫之前还嘱咐过后宅的管事们，要是遇到不能决断的，让她们去找馨宜回话，就等于是找老太太。馨宜此时在府中地位不同过往，和谢家正经的孙小姐一般贵重，甚至更贵重些，上下人等都敬着她，所以管事们还真的找她示下。

馨宜就趁着老太太情形好一些的时候，去询问老太太怎么处置，老太太摆手，只让她大胆去办就是。馨宜就照着以往府里的规矩，谨慎周到地安排了几件事，很是公允，让管事们更是刮目相看，更敬重了她几分。

这天，正跟两个管事在廊下说话，丫鬟忽报谢二小姐回来了，馨宜纳闷，让人请她过来。谢二小姐进了老太太的院子，看到馨宜跟管事交谈，等管事们走了，就上来笑道：“妹妹又比上回见面长高了不少，真是大姑娘了，都能帮着当家理事的，等以后要是出嫁，想必也是一位极好的当家主母。”

馨宜对这个表姐没什么感情。谢二小姐嫁到易城伯府之后，以前总跟家里走动，但是自从谢家出事，她就来得少了，一年也不见得回来两次，而且每次匆匆就走。谢家分家之后，她来得也少，倒是听说总往二房宅子那边走动，不是送东西就是登门拜访，只是二夫人不愿意见她，经常躲出去，她却也不臊得慌，还是殷勤走动。

眼下老太太一病一个月，谢二小姐这个孙女一次也没来探病，没派人来问候，这个时候忽然来干什么呢？此时四夫人又不在家。

“老太太现在正睡着，二表姐请过我屋里喝茶稍候吧？”馨宜没理会对方的玩笑，客客气气地接待。

谢二小姐就进了厢房饮茶。

馨宜在外头安排了一圈事情，这才进屋陪客。

谢二小姐笑着闲谈，东拉西扯的，关心馨宜的起居生活，好像是亲密无间的姐妹。馨宜却恼她一句不问老太太的病情，懒得理她，陪了一会儿就起身笑道：“你先坐，我去小厨房看看老太太的药膳好了没有。”

谢二小姐也起身，要跟着一起去。

馨宜没让她去，只说厨房里又是火又是油烟的不干净，谢二小姐却粘着她只顾拉她说话，馨宜站开两步，正色说：“二表姐这次回来，是不是找我有事？有事请尽早说，实不相瞒，我今天不太舒服，有点累，怕是陪不了你多久，想早点躺下歇一歇。”

谢二小姐一面暗骂她拿乔，一面笑得热情。

“哪里有什么事呢，只是许久不见，怪想家里的，来见见你们。”

馨宜弯了唇角，半开玩笑：“舅舅舅母都不在家，去宫里头了，这时节你也知道的，难道你们伯府没有人进宫？你要是想念家人，不该专挑人不在的时候来，别是揣着什么事要办，譬如，跟两年前似的要把什么不正经的纨绔子弟说给姐妹吧？六妹妹七妹妹还小得很呢，我也不忙着出嫁。”

这本是用以前的事情奚落一下对方，没想到谢二小姐听了脸色极快地一变，倒让馨宜惊讶。难道还真是这种事？

果然就听谢二小姐嬉皮笑脸地说：“妹妹真是聪明绝顶的人儿，怪不得人家翩翩佳公子那么惦记你呢，拐弯抹角地求到我头上，请我为你说合。嗨，你也年纪不小了，男婚女嫁是人生大事，用不着不好意思，我索性跟你直说了吧，有这么一个公子——”

馨宜听得心头火起，也不管她要介绍什么佳公子，沉了脸色打断她的话。

“这种事，上有长辈，再不济我还有姐姐，轮不到我自己做主。你要是真想当媒婆子，请找老太太、舅母们和我姐姐去，恕不奉陪了。”

馨宜转身就走，任凭谢二小姐在后头怎么粘着，也再没回头。

谢二小姐磨蹭盘桓到老太太醒了，去屋里看望了一下老太太，旧事重提。被老太太冷了脸呵斥了几句，臊眉耷眼地告辞离开了。

老太太安抚馨宜，让她别跟不着调的谢二小姐一般见识。

等过了一阵子，国丧过去了，四夫人悄悄地打听出来，谢二小姐那天原来是为一个京城巨贾的庶子说媒。那商贾风评不好，家里也乌七八糟的，靠着攀附权贵起家，一直热衷于跟权贵结亲换取利益。也不知怎么盯上了馨宜，多半是为了馨宜越王妻妹的身份。

萧庄宜得知之后，直接派了人去易城伯府，当面将谢二小姐训了一顿，并且警告说以后她再敢打馨宜的主意，就把她“请”到王府去好好住几日。私下里，萧庄宜又请越王出手，把易城伯府快要谈成的一桩利润很丰的皇商生意给搅和黄了。易城伯明白原委之后大怒，让妻子把谢二小姐狠狠骂了一顿，谢二小姐吃了大亏，见这条路走不通，才放弃了算计馨宜婚事的念头。

萧庄宜跟馨宜评论她：“好好的姐妹亲缘摆着，她不跟你我正常走动，却总是耍这些小手段，脑子不知道是怎么长的！”

但姐妹俩倒没因此太多关注谢二小姐，因为老太太的身体每况愈下，萧庄宜都从王府赶过来住进谢府，日夜照料陪伴，生怕一不小心就失去了外祖母。

但老人还是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在重阳节过后没多久，睡梦中离开了人世。临终前一天老太太似有所感，把儿孙们都叫到跟前，简单交待了后事，特意叮嘱长子要好好长进，并把私产的三分之二都留给了长子，剩下的才给其余儿孙平分。

老人走得很安详，遗容祥和，似乎是没什么痛苦就走了。馨宜大哭一场，送走老人之后，认认真真地茹素服孝，像亲孙女一样给老人守孝。她早就想着要离开谢家，可是老太太辞世之后，她反而很眷恋这里，就一直在老太太院子里又住了一年，每日都到上房去，跟留守的丫鬟们一起动手清扫房屋，就像老太太还在一样。

周年祭之后，馨宜才跟四夫人提出搬走，住进了早就买下来的那处私宅。

这时候，她的生意已经做得更大，手头不只是宽裕，资产颇多。为了安全起见，宅子里只有她和李姨娘住，却安置了男女仆人三十多个，前后院落和跨院都有人居住，十分安全了。

这些仆人多半来自谢家，只有小部分是外头雇的的。知根知底，且有素日情分，譬如琼芝、三秋、卉儿几个，就是原本伺候老太太的人，不愿意再留谢府了，就求了恩典赎身出来，跟了馨宜。馨宜没跟她们签卖身契，只是普通雇佣，也不用她们服侍起居，倒是给每个人都安排了事情，让他们在各项生意里施展拳脚。还有何姨娘，老太太没了之后，带着谢三少爷搬出了谢府，和二房一家比邻而居，互相照应。何姨娘跟着馨宜做买卖，是一家布料成衣店的女掌柜，每个月过手的流水上千两银子，早不是当初那个在三房压制下耍小聪明的妾室了。荣儿一家，赵厨娘，钱大夫……曾经在谢府里跟馨宜交往很多的人，都多少参与到了馨宜后来的生活和生意中，成了她很好的伙伴和朋友。

日子就这样静悄悄地流过，日月轮转，四季交替。宫里有宫里的喜乐，王府有王府的良宵，谢家各房有各房的酸甜苦辣，馨宜也简简单单过着自己的人生。

她长到了上辈子的年纪，依旧是独身，过得平安喜乐。有一年，随着自家进货的商船南下，路过老太太娘家时去探访拜望了一回，遇见了程照。

他娶了当地一个普通人家的小姐，一儿一女，守着简单产业过着小康日子，教书种地很是安逸。遇见馨宜时，他正牵着小女儿的手走在田埂上，教她认各种菜株。

看到馨宜，他怔了片刻，继而朝她温和地笑。

馨宜朝他问好，那小女孩问爹爹这是谁，程照说：“是你表姐，很会做生意很会过日子的人。你长大了可以学她，不管有没有良人，女孩子自立自强很要紧。”

小女孩闪着大眼睛认真点头，朝馨宜甜甜地笑。

（全文完）

这对压根不愿意嫁人的馨宜，造成了小小的困扰。不过，老太太和萧庄宜都不迫她，所以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她打定主意走一步看一步，别说现在年纪小，就是以后大些了，只要长辈相中的人她全都相不中，否掉一个接一个的，慢慢这就又能拖上几年。

她还是专心致志过她的小日子，经营她的小生意，好好照顾老太太。

读书，考功名？他可没这个打算。

不过是托词，找个借口远离皇权和京城，回乡做个自在的田舍翁吧。晴耕雨读，种种花，养养狗，倒也自在。到了科举的时候随便去应付一场，奔着落榜的目标去作文，做一辈子落第书生也不错。

程照现在是一身轻松，没了被皇帝处死的威胁，连带着看馨宜都顺眼了不少。

程照脚步越发轻快地走着，回去打理离京事宜去了。

而馨宜，只是觉得程照有些古怪，随后就将这件事抛在一边了。毕竟她有那么多的事要忙，闲下来更愿意和喜欢的人相处，比如陪伴老太太，比如陪伴李姨娘，还有萧庄宜、二夫人、四夫人等等可亲可爱的亲人们，哪里有心思理会一个长辈远亲的人生要怎么抉择呢。只是看到老太太对程照的转变很高兴，庆幸他离了赌局走上举业，馨宜也就随着高兴高兴。仅此而已。

而馨宜有了自己新的困扰，就是她眼看着年满十三了，到了这个世界女孩子长大成人的年纪。而随之而来的，就是要考虑终身大事、谈婚论嫁。虽然老太太和萧庄宜都愿意多留她几年，不愿意她太早嫁人，但是，留是留，合适的人选还是要提前寻找，两人达成了默契，决定在馨宜出嫁前的几年里慢慢寻找和考察合适的年轻公子，等馨宜到了嫁龄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总之，现在馨宜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普通亲戚了。

而且是一个挺聪明挺有骨气的小丫头，他倒是挺想帮她一帮，知道她热衷于做买卖赚钱，就想把自己经营的底子送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