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答应着去了。

老太太先被赐了座，此时连忙站起来行礼：“多谢太皇太后恩典，臣妇感激不尽。”

馨宜上前再次施礼，“上回失礼了，没能跟您老人家说一声就走。您老人家最近身体怎么样，晚上睡得好吗，吃饭香不香的？”

太皇太后就笑，指着馨宜跟老太太说：“你看你家这个孩子，我就爱和她说话，她也真知道疼人。”

太皇太后跟老太太寒暄了几句之后，就看向了馨宜。

聊了一会儿，太皇太后叫了个宫女，“去把谢家的太妃叫来，那孩子叫什么来着……我一时也想不起来了，总之，叫她们一家子见见面。”

老太太道：“哪里，您别看她们这样子，就是面上看着还成话，平日里在家不知道多淘神。她们啊，一个不爱说话，一个太爱说话，真是的。”

“那，让我看看是哪个爱说话，哪个不爱说话。”太皇太后就眯着眼睛细瞧两个夫人。

太皇太后让她坐下，“罢了，也不必感激。进了宫的女人轻易见不着娘家人，我也是一辈子这么熬过来的，谈什么感激呢，别怨着皇家阻隔了骨肉亲情吧。”

屋子里气氛很好，和乐融融的。

馨宜想，太皇太后应该是知道她们一家子为什么进宫的，但是却不问。老太太也不提皇帝召见的事情，只是聊些家常。

老太太连忙说“不敢不敢”。

太皇太后笑了笑，脸色落寞。

这话题就被岔过去了，谢家人谁也不敢在这上头品头论足的。

四夫人平日里爱说笑，不过在宫里也不敢造次，和二夫人一样抿着嘴微笑，很有礼貌有带着一些拘谨，是命妇晚辈们进宫最标准最常用的态度。太皇太后逗着两人说话，两人谨慎乖巧地回答着，互相聊了一会儿。

馨宜却看出老人脸上皱纹又多了几条。

大家闲聊了一会儿，小厨房上茶点的时间到了，太皇太后让大家一起吃。她也吃了两块，还说：“今儿人多，我胃口还好些，每天吃个半块也就罢了，今天吃得多也不知道能不能消化。”

跟前老嬷嬷说：“回头我扶着您在院子里走动两圈，好消化的，您想吃就再吃一块半块也无妨。”

太皇太后却不想再吃了，让大家多吃点。

只是大家都拘谨，纷纷吃了一点就停了，只有馨宜吃了两三块，像以前住在宫里的时候一样。太皇太后看着高兴，让把剩下的点心包起来给馨宜带回去，馨宜连忙谢过。

荣贵太嫔就试探着插言，说她也非常喜欢茶点，问明天还能不能来吃了，要是可以，以后希望能常得太皇太后的赏赐。

老太太脸色微变，很有当场教训孙女的冲动，极力忍住了。

太皇太后冲老太太笑：“你看，我说你家这个孩子不大聪明，是不是？我要是天天给她赏点心吃，只怕她受不住这个福气。”

“都是家中教导无方，臣妇惭愧。”老太太站起来低头。

馨宜只能无语。

荣贵太嫔这是嫌自己在一众太妃里不够扎眼，非要讨众人嫌吗？皇帝是怎么登基的，她们这些上一辈的后妃在宫里该怎么低调，她都不知道吗。还以为得了太皇太后庇佑就能万事大吉？再说，求庇佑也不是这么个求法，明目张胆地要茶点，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连馨宜这个宫外的小丫头都知道，现在荣贵太嫔最好的自保办法就是当个隐形人，老老实实在宫里过日子就好了。太皇太后都说了不会少了她的吃穿用度，这就是保证她能衣食无忧了，还想怎么样呢。别说是她，尊贵如太皇太后，不也得自己宽解自己么。

宫里的女人就是这么个命了。

馨宜要是真进宫，以后也是这样的命。

所以她才抗争不要接受这个命运。

离开太皇太后的宫院时，荣贵太嫔跟着一起出来的，一路把谢家一行人送到了内宫门口，陪着走了老远，依依不舍地道别，眼泪流得成了河。

老太太也是难过至极，只是不敢在宫里哭，还得忍着心疼提醒孙女，让她赶紧把眼泪收回去。

当着引路宫人的面，叮嘱孙女要恪守宫规，好好侍奉太皇太后和太后，然后就行礼辞别了荣贵太嫔。

馨宜走出去老远，还看到荣贵太嫔站在内宫门口痴痴朝这边看着。

“她还站在原地？”老太太头也不回地问。

“是。”馨宜说。

老太太什么也没说，只是一直沉默着走出宫，登上了自家马车。

等到车子启动，离开了宫闱范围，老太太脸上才有两行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说：“当年我不让他们送孩子进宫，他们两口子猪油蒙了心，背着我将孩子的名牌交了上去，进了选秀的册子，毁了孩子一生啊！”

馨宜心情沉重，叹口气，给老太太递帕子。

谢大小姐明显是不适合宫闱生活的性格，就算是适合又怎么样，爬到了皇后高位，日后也不过是太后、太皇太后。如今的太后和太皇太后日子好过吗？倒不如外头平民小户家的老太太自在呢。

李姨娘同乘一车，之前在见太皇太后的时候因为身份低，就在外头没进去，一直忐忑地等着馨宜出来了，一路上都紧紧跟在馨宜身边，这时候更是悄悄拽着馨宜的衣角，恐怕一个恍惚女儿就飞了似的。

听见老太太说谢大小姐，李姨娘心里头也是感同身受地难受。要是馨宜也进了宫，像谢大小姐似的等闲见不着亲人，她恐怕就要哭死了。

老太太哭了一会儿就收了泪，控制住了，开始问馨宜见皇帝的情形。

馨宜简单地说了当时的情况，“……我觉得，事情应该是告一段落了。您看呢？”

老太太沉吟良久，点头：“这样子，该是安全了。”

听到老太太这么说，李姨娘没忍住立刻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把馨宜的衣角拽得更紧了。

“老太太，您说，咱们家里会不会……受牵连？”馨宜还是有些不放心。

万一皇帝小心眼报复？

恼了一群女眷进宫逼迫他怎么办？

老太太笑了笑：“没什么，会与不会，都不重要。”进宫之前就想好了的事情，现在也不会后悔，就算被报复也如常面对就是了。

这一点上，因为没有馨宜的愧疚之心，老太太看得倒是很开。

不过，等到了家里，发现赐恩伯把房子弄着火，要不是扑救及时那几间书房就给烧了的时候，老太太心态就没这么好了。

长子简直是……

“他还想不想过日子了？让他到祠堂里跪祖宗去！”老太太气得不轻。

大夫人早就烦透了丈夫的不知所谓，这时候却还得整理心情，到婆母跟前给丈夫求情。不为别的，就为了一双儿女，无论是儿子以后顶门立户，还是女儿在宫里被家族庇佑，都少不了全家的支持，长房在家里的脸面不能丢干净。

她小心翼翼地跟老太太解释。

“……伯爷他是不小心，并不是有意的，原本是今天阴天，屋子里头光线不好，他又想在里间看书，就点了两个烛台……没想到打瞌睡烛台到了，点着了桌布和床帐子，这才……伯爷受了挺大惊吓，而且被烟火熏得够呛，还差点被火烧着……”

老太太原本习惯于给长媳一点面子，毕竟是府里头掌家的夫人。

但今天因为伤心孙女谢大小姐困守深宫，对长子长媳的怨怪升起来，当下也没跟大夫人客气，当着众人的面就呵斥她。

“什么浑话也到我跟前来说，真当我是老糊涂好哄骗了？！当我不知道吗，他在书房里摔东西乱闹一气，摔够了又点火烧东西，是因为早晨我不带他进宫置气呢是不是？他以为他是一家之主，我还是朝廷赐封的诰命夫人呢，我是他老娘，做事要事先经过他同意？你去问问他，有没有当我是母亲敬重！再问问他，家里的事他担不担得起来，他有没有个一家之主的样子！那爵位袭到他头上，他对不对得起祖宗！”

老太太这边话音未落，赐恩伯进屋了。

接话道：“我对不起祖宗，好了么？早知道您看不顺眼我，想把爵位给老二呢，我心里头清楚得很。您觉得我没把您当母亲，可您当我是儿子吗，我是亲生的儿子，可还比不过别人生的，只因为我不会讨好拍马，只因为我不如老二能做官。”

老太太气个倒仰。

被丫鬟扶着坐了下来，胸口起伏。

二夫人四夫人见状，不好在屋子里待着，相继退到了外间，又不敢远走，怕赐恩伯跟上回似的闹事惊吓老太太，就在外间等着听动静。

馨宜陪着老太太在屋里，也是放着赐恩伯突然发疯，跟几个丫鬟团团围在老太太身边伺候着。

大夫人急得拉扯丈夫劝说，让赐恩伯一把推开，扶住了旁边的椅子才没摔在地上，又羞又气地掉了眼泪。

赐恩伯还在那里问老太太：“今天进宫你们干什么去了，宫里宣的是那个丫头一个人吧，你们为什么要进宫。你们去见谁了，都说了什么，宫里头发生了什么事？”

老太太怒道：“你给我出去，你这是在质问我？”

“儿子不敢质问，只是必须了解清楚今天发生了什么，不然一群妇道人家不知轻重，做了什么连累家族的事情，到时候岂不是还得我去宫里周旋！”

老太太脸色铁青铁青的，气息都不稳。

再好的涵养，也架不住儿子不成器最戳心窝子。

馨宜琼芝几个连忙给她拍背顺气。

馨宜对赐恩伯说：“您说的倒是轻巧，您去宫里周旋？上回您跟我一块儿进宫的时候，情形如何我看得清清楚楚，恐怕您还没有在皇上面前周旋的本事，皇上见了您连正眼也不瞧一眼，所以就算是家里有事，难道您真能力挽狂澜不成？”

“你个贱丫头！”

赐恩伯恼羞成怒，冲着馨宜就过来了，双手伸着要抓她的样子。

他这么发疯也不是第一次了，馨宜早有准备，在言语刺激他之前就选好了退路，一见他过来连忙从旁边一溜椅子后面快速跑了过去，一直跑出了内室。

赐恩伯果然不出所料追了上来。

两个人一跑一追倒是把等在外头的二夫人几个给吓了一跳。

“去看看老太太！要不要请郎中！”馨宜边跑边喊着提醒她们一句，然后飞快地冲出了屋子。

赐恩伯追她。

李姨娘还没走，在院子里等着馨宜呢，突然见馨宜被追出来，赐恩伯又凶神恶煞的，她下意识就冲上去拦赐恩伯，比其他仆妇的腿脚都快，是母亲本能。

结果被赐恩伯一把给推开，重重摔在了地上。

李姨娘什么也不想，一骨碌爬起来又去拽赐恩伯的衣服，拽住他袍角之后用力拉扯，不让他再追馨宜。

馨宜此时已经跑到了院门口，想着把赐恩伯引出去溜一圈，免得让他再刺激老太太，没想到李姨娘这一来，赐恩伯没追上，被拦在了半路。

她回头一看，正好看见恼羞成怒的赐恩伯一脚踹在李姨娘身上，把李姨娘踹得弯下了腰站不住。

但是手里还死死拽着赐恩伯的衣服。

“姨娘！”

馨宜惊得连忙跑回来，抄起墙根摆着的一溜儿山石盆景其中的一个，用力砸在了赐恩伯的后背上。

要不是个子不够高，她恨不得一下子砸在对方后脑上。

砸死这个不要脸的玩意儿！

欺负老母亲，打女人，他算个什么东西！

在皇帝跟前倒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可怜兮兮。

家里出事的时候也不见他站出来想办法解决啊，能不添乱就不错了。

这一盆景砸下去，赐恩伯“啊”的一声摔在了地上。

“姨娘，伤着哪儿了？”馨宜把盆景又用力丢在赐恩伯脸上，然后立刻去拽李姨娘。

这时候院子里吓呆的仆妇们也陆续反应过来了，跑过来帮手，有的帮馨宜扶李姨娘，有的去拦阻赐恩伯。

不过赐恩伯倒是也不用拦着了，被馨宜砸了两下子，他后背疼得想要断了一样，摔倒后仰面躺在地上又被脸上来了一下子，疼得整个人都蒙了，而且鼻子被砸得流了血，眨眼间就满脸的血，看起来怪吓人的。

两个婆子有点吓着了，试探着伸手去拽他起来，刚一拽他就嚎叫起来。

“啊！疼——”

把婆子们吓得下意识松手，不敢再碰他。

疼死你算了，馨宜不管赐恩伯，把李姨娘扶着进了自己以前住的厢房。

“姨娘，哪里疼，他是不是踹你胸口了？”馨宜看李姨娘脸色苍白，这一会儿工夫冷汗已经把鬓角都湿透了，又急又怕，忙忙叫丫鬟，“快，快去请钱大夫过来，快！”

李姨娘拽了拽馨宜的手，好像是要拦着她不让请大夫，但是张张嘴，却没说出话来，然后她就软倒了下去。

“姨娘！”

馨宜心里升起巨大的惶恐。

把李姨娘抬到床上躺着，做简单的检查，解开衣服查看伤势……

馨宜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的，只有下意识地去做。李姨娘微弱的气息让她害怕。

两辈子第一次，她被即将要失去亲人的巨大恐惧淹没。

她……她只是想把赐恩伯引出去救老太太，没想到……没想到会连累李姨娘……

在等待大夫来的时候，馨宜惶然不知所措。后来上房二夫人四夫人都过来了，赐恩伯也被人抬走去安顿，馨宜都很茫然，头一回失了分寸，不知道该怎么和人说话和做事了。

老太太连忙说“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云云。

太皇太后笑道：“女人在宫里头，心宽是第一件，只要心宽，日子就好过，她们是这样，我也是。我这个老太婆，半截入土的人，活一天算一天，我的心宽着呢。”

过了没多久，荣贵太嫔就到了，速度挺快的，进屋按规矩行了礼之后还在气喘吁吁，看样子就是一路跑过来的。

老太太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个孙女了，对长房儿子儿媳失望是一回事，但孙女进了宫难以见面是另一回事，这也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疼大的孙辈，虽然做事糊涂些，但哪能不心疼呢。见了面，未免眼泪汪汪，老太太努力地控制着，不敢让宫里人看出不妥当，笑着跟荣贵太嫔叙话。

“孩子，你来了，上回你出去的时候我还睡着，都没跟你道个别。”

荣贵太嫔以前被太皇太后申饬过，闹个没脸，所以很怕太皇太后，满腹里的委屈也不敢在这里发，也是忍着眼泪跟祖母说话。说的无非是身体好不好最近怎么样之类的安全话题。

太皇太后在跟前，祖孙俩也不能私聊太多，说了两句就跟太皇太后搭话了。

太皇太后对老太太说：“你家这个孩子，说实话，人不聪明，不过现在都是太嫔了，聪不聪明也没什么，宫里少不了她们太妃太嫔的吃穿用度，吃好喝好的，镇日无事，其实日子也还过得去，你们放心就是。”

老太太便顺着太皇太后的话头夸了馨宜几句。

太皇太后看看后面站着的二夫人和四夫人，笑道：“我看你家这两个媳妇也是不错，一看就是稳重乖巧的孩子，你有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