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了二更鼓，有丫鬟轻手轻脚地进来报，说钱大夫听说老太太歇了就离府了，明日再来请脉看诊。

“五妹妹那边如何？”萧庄宜问。

萧庄宜迟疑地说：“其实，也不是不能更改。只是我觉着皇上刚登基，事情千头万绪的，咱们外祖家的降爵复爵相较于军国大事来说，对皇上而言微不足道。依我看，老太太大概也不会让家里此时提起此事的。”

馨宜点头：“不合时宜。”

馨宜明白了：“看来，是很难更改了，是吗。”

显然是真的累得不轻。

说话间，外面有人说话走动，嘈杂起来。丫鬟进来报说，老太太从简国公府回来了。萧庄宜忙起身去迎，让馨宜老实在床上休息别动。

老太太在丫鬟们的搀扶下走进屋里来，一脸疲惫，但是见馨宜醒了非常高兴。

丫鬟说：“大夫开了方子，药也抓好了，正熬着，五小姐就寝之前会喝一服。大夫说，五小姐大略是因最近失于调养身子虚弱，并无大碍，吃几服药，好好休息便是了。若是嫌药苦，这药不吃也可。这是钱大夫原话。”

馨宜要把内室让出来，但老太太阻止了。

“改日再换地方吧，今儿我也累了，这就去歇着了。”老太太简单交代叮嘱了几句，就去西间安顿，很快就盥洗完毕安寝，西间那边静静的没了声音。

馨宜姐妹俩对视一眼，知道谢五小姐果然是装病。钱大夫在谢家走动久了，大家知道他的言下之意，吃不吃药都行这种话，就是代表没病。只是大宅门里走动的郎中，都知道把话说的委婉一点而已。

“也不知道她这回又是什么打算。”萧庄宜议论一句就丢开手，不愿意为谢五小姐的小伎俩浪费精神。不管她装病是为了什么，三两日内总会知道的。

萧庄宜让小厨房做了碗清淡的汤进来，细细劝着馨宜喝了，安顿她休息。

馨宜不顾劝阻，撑起来下床，给老太太问好加道谢。老人家也在病中，却为了让她好好养病而把自己的内室让了出来，这份心意沉甸甸的，让馨宜感激得很。

“等你身子强健了，想回厢房再回去，现在你给我把身子养好。”

老太太向来待晚辈宽容，这回难得强硬一次。

萧庄宜也劝馨宜接受，馨宜只好领受。

“老太太大好了，你也调理得不错，那么我该回去了。”萧庄宜笑道。

她眼中有不舍，但是言笑晏晏。

馨宜也不舍得，两世为人，只有萧庄宜这样无微不至地贴身照顾过她。明明年纪比她小，可是却让她感受到了母爱……这一点，馨宜私下里觉得挺尴尬的。然而要是让她畅想母亲是什么样子，她想，一定就是萧庄宜这样呵护着她的。

“姐姐这些天照顾我辛苦了，能再留一两天吗，好好在这里歇一歇。”馨宜不舍地说。

一旦回了王府，作为女主人，肯定事情繁多，多半是休息不上了。

要是累坏了怎么办。

老太太也道：“是啊，丫头，我知道该早点送你回王府，只是心里头舍不得，睁眼闭眼地放任你留了这么多天。哪有新嫁娘在娘家住起来没完没了的道理呢，就算是想要在娘家长住几日，也该以后再说。不过，总之放任也放任过了，多上一两日也无妨，不如你就答应馨丫头，再多留两天好了。”

“老太太您看您！”萧庄宜撑不住笑起来。

祖孙两个眼角都有泪意。

一个惦记外祖母的身体和家门安危，一个心疼孩子这么小就要卷入皇族漩涡，去支应那些波谲云诡。

但也都明白，这样短暂相聚的日子应该结束了。

“出嫁不由人啊。”老太太笑叹着看向馨宜，“以后，要多留馨丫头几年才是。”

她是真把馨宜当血亲晚辈疼爱着。

气氛变得有些惆怅，强颜欢笑。

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突然响起，有人在院子外头高喊“老太太”。

萧庄宜柔和的眼风变得凌厉，瞥向院门口。是谢五小姐的喊声。

老太太却没有去看门口，而是看着萧庄宜叮嘱：“喜怒不形于色，你忘了我告诉过你的吗，身为主母执掌内宅，就是眼神也要安静无波，才能让人看不透你想什么。性子厉害，指的可不是七情上脸，张牙舞爪。”

萧庄宜受教，不过撒娇地不依道：“哪有张牙舞爪，再说这是在自家，我不想装得辛苦嘛，您老人家知道我一贯的性子如何的。”

老太太却没有像以前那样宠溺地容许孩子撒娇，而是继续教育说道：“正是因为你一贯至情至性，我才要让你懂得收敛。女子嫁为人妇之后，执掌内宅，相夫教子，为后辈和族中表率，肩上的担子一点不比男子轻，甚至更重，所以才要处处谨慎，时时在意，不要授人以柄。克制才是长久之道，这不光是为了相夫教子，更是让你能幸福安稳的关键。”

老太太讲得正式，萧庄宜连忙收敛了玩笑，低头听训。

乖乖福身说道：“多谢老太太指点，孙女方才错了，以后一定时时将您的话谨记心间，谨慎克制。”

老太太满意地点了点头。

然后转向馨宜：“丫头，你也记住了？”

“是。”馨宜恭谨回答。

老太太微笑：“不过，我也无需嘱咐你这些，你这孩子本就安静柔和，倒是该多劝你张扬一些才好，免得被人以为软弱可欺，倒要欺到你头上。须知这世上人与人相处，必有强弱，真正的中庸很难有，多半是一方强一方弱，而且多半是你强他就弱，你弱他就强。有时候有的人欺负你，并不是你做错了什么，只是因为他觉得你好欺负——而这样的人，未必是什么坏人，慕强踩弱本是人之常情。所以，女子柔婉固然是好，可太过柔和有时会招来不必要的欺凌，倒是偶尔露一些锋芒才行。”

馨宜正色听着，知道老人家这是肺腑之言。只有真心疼爱晚辈的智慧长者，才会将这些人生经验传授出来，而这样的经验，多半是经历了一番磨难起落之后才领悟到的，是血泪经验。

“多谢老太太教导。”馨宜诚恳地道谢。

几个人说话之间，谢五小姐已经在老太太点头之后，被丫鬟放行进了院子。

她进来之后就扑到老太太脚边跪下，一脸泪水地哭泣。

但是老太太在认真跟馨宜姐妹两个说话，只看了她一眼就罢了，直到把话说完。

谢五小姐听了半截教导，心里大恨。她哭着跪在这里，祖母却只知道跟外姓人说闲话，分明是在故意羞辱她。

她紧紧咬唇控制着自己脸色不要太难看，忽然老太太看向了她，还问：“你也听见了，可记住了？于你而言，就不要露什么锋芒了，你要学会克制，更要学会反省，好好地修身养性才行。”

谢五小姐哪里耐烦听什么克制反省呢，她觉得自己已经被欺凌到谷底了，亲祖母竟然还要让她反省，难道最该反省的不是那些坏人吗。

但是父母发生变故之后，她到底是学会了一点乖顺，知道强硬没有结果。

便低头答道：“多谢祖母教诲，孙女记住了。”

“既然记住了，那就站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女子的膝盖同样金贵，敬天敬神敬君，除此之外不要动不动就下跪，难道我可曾苛待了你，让你在我面前必须跪着说话吗？”老太太语气严厉了几分。

五孙女表面上的乖巧，并不能骗过她。

谢五小姐却没有继续乖巧听话，不但不起来，还膝行几步抱住了老人家的腿，哭泣着说：“老太太，孙女有事求您……求求您了！”

院子里侍立和走动干活的丫鬟婆子们，见到这个阵仗都避了开去，只留下几个近侍。只是回避归回避，但是五小姐又到老太太跟前哭闹的事情，转眼间还是传遍了内宅。谢三爷夫妻还在的时候，两口子时不时吵架打架，一直是仆妇们私下里的谈资，大家提起这两位主子都多有不屑。那时候谢五小姐也是行事乖张，可上头有父母的荒唐顶着，显不出她来。现在谢三爷夫妻两个把自己作出了谢家，他们的女儿便尤其一枝独秀地进入了大家视线。

馨宜看着仆妇们离开时脸上掩饰不住的不屑和厌烦，暗暗感叹，有时候人的处境真不是命运对谁不公，其实都是自己作出来的。

“老太太，我走动久了，有点累得慌，先让姐姐扶我回屋吧？”

馨宜想要回避。

萧庄宜也不耐烦看谢五小姐作妖，便搭了馨宜的胳膊作势扶着她，要走。

老太太却说：“累了就让人搬一把椅子来，在这里坐一坐。今儿日头好，晒晒太阳闻闻花香，等会儿再回屋不迟。”

这是不允许姐妹俩回避。

姐妹俩只好留下，馨宜没让人搬椅子，就继续原地站了。

然后老太太问谢五小姐：“你这回，想求我什么？”

不知不觉之间，院中的花木都冒了嫩芽，老杏树枝头上开起了清淡素雅的小花，京城的春天真正到了，连吹在脸上的风都有了暖意。

老太太也大好了，和馨宜一起在院子里散步，终于答应住回上方内室去。她劝馨宜暂时别回厢房，而是改在上房西间住，毕竟是上房，比厢房住着更温暖明亮。馨宜力辞，老太太不由分说让丫鬟们把馨宜的寝具用具都给搬到西间去了。

“你现在好好调理身体，其他的不要多想。昏睡时候发生的事情你也了解得差不多了，就先放一放，养精神吧。”

虽然馨宜已经睡了好几天，但昏睡跟真正的睡眠还是不一样的，现在虽然醒了，可身体依然虚弱，萧庄宜让她按时睡觉休养。

这问题让萧庄宜沉默半晌。

馨宜就在萧庄宜哼唱的柔美舒缓的摇篮小调之中渐渐睡着了。

接下来的几日里，萧庄宜不放她出屋，只准许她在屋里稍微走动一会儿。也不让她多思多虑耗费精神，馨宜问起谢家和朝中的事情，萧庄宜都简短地答复一下便罢了。补身子的汤水饭菜一样接一样往馨宜跟前送，无微不至地呵护关心，让馨宜感觉自己是个大婴儿。

直到钱大夫看不下去，提议馨宜可以出屋透气走动了，萧庄宜才放行。馨宜把钱大夫感激得不行，实在是这几天被憋得够呛。

谢家现在最好是低调蛰伏，外加观察外面的局势，以后时机成熟了再琢磨复爵。

或者，就这样继续做赐恩伯府也没什么。起码在馨宜看来是这样的，只不知道，谢家人会不会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