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然自嘲道：“我爷爷走得惊世骇俗，我舅舅的身后事也骇人听闻，我们这一家子都是什么人。有多少爸爸和爷爷能让做到对自己的血脉视而不见……你说，我的家人是不是都挺厉害的？”

我在想，郑老爷子在上面到底是要跟董倩说什么？竟然他知道晓一切，那么朱俪要索回刘飞的房产或许他是首肯的，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孙蕊双脚支在树杆上，椅子往后半斜不斜，半倒不倒，但她的脑袋是倒了——她的下巴几乎就支在她的胸膛上。

“清哥，你刚才说，我舅妈正在想方设法拿走我表弟住的房子？”

我抬头往上看，只见遮天蔽日的枝枝叶叶，有风偷偷掠过，沙沙作响。零碎的阳光，就趁机漏下来，成了大小不一的明亮的柱子。

她没有回答我。

她又问道：“清哥，是不是人和人之间总是会相互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就算是家人，也一样，对吗？”

这是一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我只能给她一个眼神，让她自己体会。

“你们会想尽办法不让我舅妈拿回那房子的，对吗？”

“你怎么可以这样想问题？”

我认为，无论认为是郑家的丑闻还是幸运，其潜意识里都是无视刘飞和刘君的感受，这是一种不公平。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心思，依然沉默以对。

“如果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尽管说。”

“你？你要帮外人针对你舅妈……和你外公？”

“我舅在外面有私生子，这对郑家来说，到底是丑闻还是幸运？”

“要论不幸的人，小蕊，你应该还往后排，哪里犯得上生气。”

“你是说我应该同情他们的隐忍吗？”

“你的表弟，他已经接受自己没有爸爸这件事，他每天都要等接孩子的家长都走了才愿意走出幼儿园，他甚至都不知道爸爸和自己生活在同一个城市，不知道他已经死了。我前两天刚和他妈妈领着他去墓地，但他并不知道自己祭拜的，就是自己的爸爸！”

她收起来了眼镜蛇似的架式，眼神从我身上脱落，像个霜打的茄子一般缩回椅子上。

过了好久，她斩钉截铁般地说道：“不管别人怎么样，总之，从今往后，我都是他姐，他都是我弟。我一会就跟你回去，我去看他！”

这当然不妥。

“算了吧，你别惊着他们母子俩。”

“你是他们的谁？”孙蕊突然冷冷地说道：“你凭什么站在保护者的立场上！”

“我是他们的邻居，我们是朋友，”我理直气壮，心态坦然：“小芯，你别激动，这事总会有个方向，等它明朗了，你再去认亲也不迟。”

孙芯不再说什么。

她自知理亏，她受困于心间怨念，随手把我抓来发泄一下而已。

董倩下来了。她在客厅门槛边换回自己的鞋，轻飘飘地向我们走来。

我和孙蕊肃立以待，都想知道郑老爷子到底和她说了什么——准确说，我们都期待董倩能说点什么给我们听。

“小蕊，你上去吧，你外公喊你上去。”

孙蕊皱起眉头：“倩姐！”

“怎么？”

“你们……聊……好了？”

董倩的脸上沉静如水：“我们先回去了。”

孙蕊心有不甘，转头看向我：“清哥，我……”

我靠近她，低声道：“去吧，别让你外公等，有什么话回头再联系。”

从那院子里出来，董倩步履飞快，根本不理会我跟不跟得上。上了车，把车调头开回路当中后，她并不急于动弹，顿了一下，终于开口跟我说话：

“你来开吧！”

然后她开了车门下车，我也只好照做。我从车头绕到驾驶座那边，而她却从车尾绕回副驾位。

车开出了“干部村”，我问她：“怎么啦，到底？”

她没理我，而是拔打电话。电话通了，听得出来是打给刘飞的，她问刘飞今晚几点回来，然后说，她跟我去接刘君，让刘飞直接回家就好。

安排妥当后，她才对我说道：“去接君君。”

“我听到了。现在，可以告诉我老头都和你说什么了吗？”

“卓清，我问你，你希望君君有更好的成长环境，更优赵的成长条件吗？”

我不得不琢磨她这话里的意思。

“你肯定希望的。而如果刘飞连现在住的房子都保不住，那以她的目前的条件，她和君君的生活质量都要大打折扣，甭想奢望什么更好的。”

说心里话，我没有切实去想过这个问题，甚至当我把自己的家门钥匙给刘飞的时候，也只是想这是对她的帮助，让她无论出现任何情况都不会没有地方住而已。

“所以，不能让朱俪把房子拿走啊！”

“怎么做？你告诉我，应该怎么做！”

董倩的声音不对，有些气急败坏的意思——情况不对！

我感觉车里的空气一下子凝固起来，而她的呼吸声我听得清清楚楚。

“老头是指望不上了。”

“他怎么说？”

“这还用说吗？我们之前的猜测是对的，严伟从来没有害怕我们找老头，相反，她和朱俪都等着我们来找老头，而老头，一直在等我们来……或者说，他在等刘飞来！”

“那朱俪要回房子这事？”

“老头想要回自己的孙子，只要君君把姓改回来，姓郑，那房子就还是刘飞的，而且将不再留有任何后患！”

“这，飞姐不能同意的吧？！”

“我告诉你！”她声音低沉，恨恨地说道：“这是我第二次觉得自己的多余，我觉得他们都当我是傻子，只配和和气气粉饰太平的傻子!”

我没什么可反驳的，但我觉得跟刘君比起来，她说得这些都不算什么。

“不，那是我亲表弟。我知道失去房子是多大一件事。”

我只能苦笑。我和董倩以为郑老爷子是一张好牌，现在连这张牌都没了，基本上大势已去，朱俪按律是肯定要赢的，她又能帮什么。

小庭院，老龙眼。树下，我和孙蕊一人一张椅子。

“你是不是生气他们对你隐瞒这件事？其实，又何必，仅限于三个长辈知道的事，你一个小辈是没有生气的立场的。”

她把脚从树杆上放下来，身子一下子向我这边伸，扬着眉毛瞪着眼睛，像只出击的眼镜蛇。

“什么长辈晚辈的，你家也是这样吗？我爸可以连我爷爷死臭了都不知道，我外公可以任我表弟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的爸爸死了，这好像都是别人做决定的事，可能，难道我就该默默接受所有匪夷所思的结果吗？什么叫亲人？亲人仅能限于平日里的和睦吗？”

我盯着篱笆里那只大摇大摆的大白鸭：“嗯。”

我以为她会接着追问下去，但她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