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衣服破损程度，你应该在外头挣扎了许久吧？”

“不要急着赴死，杰克。”

成年囚犯的崩溃并没有持续多久，它很快便安静下来。接过尼古递过来的烟，它谢绝了伊赛尔点烟的好意，将烟夹在指间。

它的动作依旧很缓，毕竟尼古手中的枪一直指着它的脑袋。似乎已经是认命了，它的语气变得安然轻缓：

尼古又给黑狼递了根烟，示意伊赛尔给它点上。

“只是抽点血，采几片指甲而已，别激动。老是盯着城里人的脖子看做什么？”

尼古想了想，觉得这位囚犯好像并没说错什么，爽快的承认：

“是的。”

杰克猛然抬头望向戴着全覆式透明面罩的爱德华。但面罩上一片白光，看不清这个城里人的表情。它只能转头问尼古：

“哈！还真是好享受……”

尼古将黑狼的动作看在眼里，出言提醒：

“当真？”

“当然！这个城里来的娃娃可付不起雇我行凶的价钱。出门在外，也不知道多带点硬通货在身上。”仗着语言不通，尼古没好气地埋汰着爱德华。

“原来我还没到要死的时候……”

黑狼勾着头，视线钉死在爱德华身上，鲜红的瞳孔里恶意满溢。它肩膀一抽一抽的，嘴里发着笑，爪子死死攥起来。

“没出息……让他自己点去。”尼古嘴里嘟嘟囔囔的数落着杰克。

牙缝里的卷烟被点燃，杰克的道谢又恳切了几分：

“真的谢谢你，孩子……”

“喂，我说，把枪摘下来给我看看。”尼古指着黑狼杰克背后背着的步枪说。

杰克老老实实的将背上的步枪摘下——它的前肢如人的双臂般灵活。犹豫一会儿，又从腰后掏了一支银色的左轮出来——它是有穿裤子的，而且是短皮裤。

“还藏了一手……”

尼古伸手将两支枪一并接过，将左轮揣进腰后，先端起步枪左右摆弄几下。

“嚯！密林猎手。旧城时代的经典型号，你去过旧城废墟里的军械库？”

“那里早已成为虫人的巢穴，没人敢去。这支枪是我在城郊一栋公寓里面翻到的。”

“唔……”尼古打开枪栓，却发现弹仓已经开裂，枪管也略有些弯曲。“可惜坏掉了。”

“我捡到的时候，它就已经坏了。”

“那你背着它做什么？”伊赛尔掺和一脚。

“当锤子用，偶尔还能用来唬人。”

“惊弓之鸟你们懂吧？旧城里的生物多多少少都会避着它。”

杰克一五一十的交代着实情。

手里的卷烟已经燃尽。它丢下烟头，握了握拳：

“那个时候我还不是这副模样，没能力自己捕猎。即使坏掉，这坨铁也比自己的爪子好使。”

“嗯……吃过人么？”尼古冷不丁问了一句。

杰克抬头望了望这位弹药专家身边明显开始不耐烦的城里人，说：

“有过这种念头，但我下不去嘴。”

尼古点了点头，继续问道：“你在城外头游荡多久了？”

“四百七十二天。”杰克给出了明确的数字。

“嗯，一年多了。即使不往污染严重的旧城废墟里头走，你也差不多该到时候了。”

杰克的声音渐渐低沉下来：

“是的。我不再能时刻保持清醒……茹毛饮血，用爪子和獠牙争夺地盘，和同类交配。我和荒原上的狼已经没有什么区别。”

尼古将已经损坏的密林猎手步枪交给伊赛尔保管，把玩起手里的左轮。

“这也是你从公寓里捡到的？”

“不，这是我指定的陪葬品。”

“啧，这条恶心的人权条例还没废除么……”尼古一脸晦气。

“没有。”杰克说。

见杰克接了话茬，尼古忍不住多问一句：

“这么笃定？你出城可有一年多。”

“新近流放的犯人不在少数。虽然不少人都死在了城里人的狩猎中，但我和他们打过不少交道。”

尼古不置可否。他打开左轮的弹鼓，意外的发现里头竟然留有一颗子弹。只是略看一眼，尼古便认定它的确能够击发。

“准备什么时候用？”尼古问。

“在我将要忘却发生在妻女身上的事情的时候。”

“还给你。我就不夺人所爱了。”

“谢谢……”

接过尼古递回来的左轮，杰克盯着它发起了呆。

尼古转头看了抱臂在一旁不停点着鞋尖的爱德华一眼，笑着给他比了一个“稍等一会儿”的手势。

“还要多久，尼古先生？”爱德华颇有礼貌。

“就快了。它去过旧城废墟，我得问问旧城废墟边缘有哪些可以安全捡垃圾的地方。”尼古很自然的说着瞎话。

伊赛尔安静听着，努力不让自己质疑的目光往父亲身上瞟。

“这样……那，不着急。”

虽说有些将信将疑，爱德华还是给了尼古这个面子。尼古应该没有骗他，毕竟一旁的伊赛尔神色没有一点变化。

“我的主顾有些不耐烦了，咱们长话短说。”尼古将爱德华“赠送”的铝制烟盒塞到杰克的怀里，认真的说：“接下来的几个问题，我希望你能如实回答。”

“好，如果我知道的话。”杰克将烟盒收好，诚恳点头。

“第一个问题。除了虫人、野兽与无首猿，你在旧城废墟里还见到过别的族类的生命吗？”

“我不清楚。”杰克面露难色，“我太弱小了，而且身上残存着人类的味道，根本没法深入旧城。”

“第二个问题。十天前，你见到了殖民者吗？它是否来自旧城废墟，又在哪里停留过？”

提及殖民者，杰克背上的鬃毛直立。它肩背紧绷，瞳孔放大，仿佛那庞大的身影就出现在了眼前：

“我见到了祂。”

“祂？”从杰克嘴里蹦出来的宗教用语令尼古颇感意外，“你把它们奉为神明？”

“不，据我所知，旧城里的所有生命都将祂奉做神明。”

“那些盘踞在旧城废墟的怪物，将它们奉作神明？”尼古的眉头蹙了起来。

“不会错的！”杰克有些激动。

“殖民者出现的那一天，我正在废墟边缘觅食，看见那群怪物向着一座肉质的偶像跪拜，在广场上举行大型的祭礼。”

“那座微缩的肉质偶像和上周出现的殖民者长得一模一样！”

说这番话的时候，杰克脸上满是狂热。而且看样子，他对表情失控这件事毫不自知。

“祭礼与殖民者之间有什么关联么？”尼古接连发问。

“我不清楚。”

带着本人毫不自知的狂热神情，杰克的语调甚至有些欢欣鼓舞：

“但祂的确从东边的迷雾中降临！”

“从东边来？”

尼古站直了身子，往东边眺望。戈壁上稀疏的白垩色沙丘并未遮住他的视线，况且东边的地物也过于雄奇高大。

东边就是新城，荒芜的戈壁上矗立着这座被钢铁包裹着的城市。太阳初升，这座城市正从一夜的宁静中挣脱出来。

新城地势中央高四周低。在中央山脉上高耸入云的玻璃高塔旁，数十座排列整齐、形同瓦片的太阳塔正在慢慢旋转，将集热板对准东边初升的太阳。立于城市中央的玻璃高塔是如此雄伟，以至于塔下的草原林地与河流看起来像是从它身上剥落下来的彩色碎片。

从高处往下，越过一重城墙便是鳞次栉比的高楼。规划整齐的楼群间架着高桥，高桥间立着更高的电塔。粗壮的电缆从电塔上垂下，好似林间的蛛网，也像纱帐上黑色的流苏。又一重深蓝的高墙连同楼群一起，将山脉、原野与玻璃高塔护在其内，隔离来自下城区的浓烟。

满是窟窿的矿山，矿山下肆意铺张的工厂，厂地中漆黑的烟囱，更为高耸的斑驳城墙与滚滚浓烟掩盖了下城区的一切。

尼古所看见的东边，是新城西边的下城二区，也是尼古这队拾荒者出城往白垩丘陵前进的来时方向。中间是尼古一行人所在的白垩丘陵，西边则是无法深入探索的旧城废墟。

但旧城废墟不止西边才有，旧城残骸与白垩丘陵如同一地碎瓦将新城一圈圈包裹起来。

伊赛尔一直静静倾听着父亲与杰克的对话。但杰克对于殖民者出现方位的描述令他感到有些疑惑。

“杰克所说的东边迷雾，是新城东边旧城废墟外环的迷雾。”

“殖民者并没有直接袭击东侧城区，而是绕了一个大圈从西城区的城墙发动了进攻。”

“它在想什么？为什么要绕那么大一个圈子？难道下城二区的城防不如其它城区？”

伊赛尔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尼古收回了远眺的目光。再次将视线投向杰克，他的声音愈发低沉：

“对了，给你一个忠告，杰克。离那个城里人远一些。”

“为什么？”杰克望向一旁的爱德华。

一眼看过去，这个城里人全身上下唯一的武装只有大腿外侧上绑着的那个闪着绿光的古怪枪盒，而他身上胶衣一般的辐射隔离行装似乎也挡不住子弹与尖牙。

“看着我，不要老是看那个城里人。”

“好……”

有城里人在场，杰克很自然的将尼古与伊赛尔划在自己这边。虽说有些疑惑，但出于信任，他还是收回了一直在爱德华身上停留的不善眼神。

尼古活动一下手脚，不动声色地站到了爱德华与杰克的中间，用异常宽阔的肩隔开了他俩不停相互打量的目光。

“伊赛尔也注意点。”

“我明白，父亲。”

伊赛尔大概知道父亲想要对杰克说什么。他继续侧身站着，向爱德华展示着他古井无波的神情。

“这个城里人出城来搞什么人类调研。沿途采集的所谓的‘样本’，都在他背上的包里。”

“在拾荒的半途，我们遇见了他。”

“都被制成了切片，肝、肾、肺和脑子。”回想这几天与爱德华的接触，尼古笃定，“他的背包里头装满了玻璃夹板，如果我没看错的话，那些封在夹板里的切片都是从人身上剐下来的。”

看着眼前游民装束的伊赛尔和尼古，杰克有些不解：

“为什么和我说这些？难道你们和那个城里人不是一伙的？”

“烟白给你抽了。”

“我以为是我应得的报酬。”

“问两句话而已。你的脑子怕不是已经被辐射给搞坏了。”尼古颇有些不爽。

开动被辐射伤害了一年多的脑子，杰克觉得自己大概弄清楚这位弹药专家想要做些什么。

此处远离城区，而那个带着面罩的城里人却形单影只。它恍然大悟地点头，压低声音：

“我可以替你动手。城里人那一身行头看起来可不便宜。”

“看来你的脑子真的已经坏掉了，杰克。杀人越货这种事情我还需要你的帮助？”尼古被杰克搞的哭笑不得，耐心的往下解释，“你对雷神重工出品的辐射防护服缺乏了解。”

“我只知道它很贵，只在少校军衔的人身上见到过。”杰克承认自己的无知。

“不止一个人在盯着这里。除了辐射干扰严重的旧城废墟，电波信号能传播到城外头的每个角落。远程画面传输是他脑袋上的头盔必备的功能。”

“一大帮孩子还得靠我养着，可不能像你一样洒脱。”

“你还不想死，对吧？更何况是死在城里人手上。别惹他，他手里的枪是高级货。”

“所以，待会儿抽完血你就赶紧跑。以防他变卦，懂么？”

说到这儿，尼古的脸上渐渐泛起阴霾：

“如果那些切片标本不是来自同一个人身上的话，那这个城里人可没有看起来这般人畜无害……”

话已至此，杰克已经明白眼前这位弹药专家的意思。它不无感慨：

“没想到你还能把我当成人看。”

尼古没有多说什么，转身示意爱德华自己已经收集好了信息。

“问完了？”

“嗯，你开始吧。”尼古看起来有些累了，将胳膊搭在伊赛尔肩上。

从背包里取出针管和一柄精致的绞钳，爱德华问尼古：

“关于旧城废墟那边，你问出了什么？”

尼古从怀里掏出烟斗点上，摇头叹气：

“还是一如既往的危险，里头的怪物精神得很。”

“之前你不还想领着队伍去旧城废墟的边缘拾荒么？在我俩达成委托契约之前。”

“万幸我们碰见了你啊，爱德华先生。估计以后都不能往旧城里头钻了。据这位被流放的囚犯说，上次殖民者袭击西边城区的时候，旧城里头的怪物还为它举行了祭礼嘞！”

爱德华将针管扎进杰克的小臂，抽出一管血。虽说对这位囚犯的安分感到有些惊讶，但他还是继续和尼古聊着天：

“没想到继开车和使用枪械之外，那群怪物竟然还搞起了偶像崇拜。我本以为‘旧城虫人耕地时会用野兽粪便施肥’这种报道已经是它们所能表现的极限。”

听着爱德华漫不经心的叙述，尼古都忘了去嘬烟斗：

“它们还会耕地？啧……被你这样一说，它们会举行宗教仪式好像也不是什么令人震惊的消息。”

“这个世界太过疯狂，而城里人又安于一时享乐。在我还小的时候，看媒体上的宣传，我竟以为人类才是这个世界的主宰。直到长大成人，有能力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这个世界，才知道那些报道里包藏了多少祸心。”爱德华也有些感慨。

“呵……会说出这种话的人，脑子里怕不是灌满了虫人的屎尿。”尼古笑了笑。

“谁说不是呢？只要开出足够的报价，他们什么都敢往报纸上写。更可笑的是，人们还将报纸上的报道视如圭臬，以为这就是全部的真理。呵，欺骗自己还真是一件易事……”

“这可不像一个在上城区长大的孩子会说出的话。”

“所以我来到了这里。城墙太高，我需要通过实践去掌握真理。”

或许这也是选民的力量？杰克颇有些尴尬的转移视线，望向伊赛尔手里的火折子。

一脸严肃的伊赛尔点头回应杰克的需求，还真弯下腰去给它点烟。

杰克彻底瘫坐下来，神情愈发灰败。

“那还不把手里的烟点上？”

“告诉我你的名字，囚犯先生。”

“你不会想着一口咬断城里人的喉管之后，当着我的面能有再抽一根的机会吧？”

“他可是我的主顾，没付账的那种。”

杰克还是第一次见到尼古这般会度人心思的男人。自己明明没看那个城里人几眼，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举动。

“杰克，叫我杰克就行。”

“你们出城来狩猎，对吧？陪那个该死的城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