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竹林与獠牙谷之间，有一段山道欹斜，放眼望去碎石如星散落。人能穿行，车马难以通过，这也是卫疆军开辟竹溪南侧那条路的原因。

来自荒噬之地的长风，鬼啸般穿过獠牙谷口，一直奔到此处，留下那些从獠牙谷带来的赭石。长在此地的竹子，亦是满身斑斑铁锈红，人叫鬼哭竹。

竹编村以竹编为生，出去村子附近种植的青竹、毛竹、玉竹等等，时常也要到巨竹林边缘砍伐巨竹。往往不会深入太多，最远只到两山道。

两山道顾名思义，两山夹道。此处地势狭窄，两侧小岭苍寒，中间一条藓径空荡。

整个巨竹林地势都较为平坦，差别不大。南侧靠近竹溪较为稀疏，水源充沛，河耕部在此种植芋薯等产物。东南则山林起伏，巨竹之间杂木灌木丛生，梭镖部在此栖居。

山石重迭，竹有锈红。

竹箭贯穿青鼬小小头颅，将它钉死在地上。不久一只强劲的手拎起青鼬大步离开。青鼬压扁的野草被风一吹重新抖擞，几片初生的嫩芽在风中摇曳。

死青鼬被倒提尾巴，奉到飞箭部首领面前。

竹海人谓之不吉利，做成竹器运到州府京都，却是奇货可居。名字自然要改，唤作美人点绛唇。

“不够塞牙。”

————

堵阔单臂一挥，巨斧砸下，水桶粗的鬼哭竹“咔吱吱呀”缓缓倾倒。

他放声大笑，高举手臂大喊:“为了无所不知的戈式！为了我兄弟，戈式忠诚的领头鹿，真正的勇士贯牧！”

分布四周的飞箭部战士高声应和:“为了无所不知的戈式！为了勇士贯牧！”

戈式持弓立于山巅，远眺巨竹林。

不等他想出头绪，脑中升起一股熟悉的晕眩。

坚占清楚，戈式要来了。他举起手臂，将目光重新投向篝火废墟，以便戈式能清楚发生了什么。经过大半年的磨合，坚占很清楚怎么配合戈式，免得他大发雷霆。

“看到那个拿金剑的小女孩？”

不经过耳朵的声音，听上去永远奇怪。

坚占回答:“没有。”

“继续追击，我已经派一队人从西北包围。”

脑海中的声音消失，不适感却一直残留。坚占眉头紧皱，压下种种翻滚的不适情绪，心中只剩一个疑惑——

那群人在哪里？

他们是在往北，还是往东北？

东北方向可是营寨所在。

————

两天前，二月五日。

小蚃带来的消息，让众人气息一窒。这已经不是前狼后虎，而是四面八方全是敌人。

冒险穿过围猎圈？

返回卫疆军营地？

劈丝愁道:“我想啊，我们能想到，戈式就想不到。飞箭部部群靠近獠牙谷，想要提前埋伏轻而易举。我想，去卫疆军营地，路上也不会太平。”

竹鼷提议:“巨竹林很大，我们可以先躲躲。”

竹骝发愁:“躲到什么时候？十天？一个月？家里见不得让得多着急啊。”

乌乌藜摇头:“围猎，网，越收越紧。”

众人愁容满面，望向簪獬。

簪獬说:“再渡竹溪，回南岸。”

众人始料未及，脸上闪过不同程度地震惊、错愕、惊叹。

“我们好不容易才过来啊。”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簪獬解释:“你们没有想到，戈式也没想到。”

竹骝好奇:“里正，你怎么知道他没想到。”

别打断里正……劈丝深感不争气的白了他一眼。

簪獬:“戈式要是想到，小蚃就不会再次看到那群人。戈式调动他们渡河过来，就是想把我们往陷阱里撵。我们偏不，你们想想，天堑桥有几个人？”

竹鼷眼睛一亮:“十个，最多十一二个。”

昨夜袭杀贯牧十五人，己方只有竹捕不幸，其余人都是轻伤。连续两战，对阵竹海最彪悍的飞箭部，小胜之后大胜，让这支簪獬东拼西凑起来的队伍信心暴涨。

众人一想，都觉得主意绝妙。不过也有个难题，怎么才能躲过身后那队飞箭部的眼睛。

乌乌藜说:“飞箭部，擅长，捕猎。我们人多，都藏起痕迹，很难。我来。”

黛黛牟想要说话，被盘盘珀一把推开。他看也不看乌乌藜，对簪獬说:“他不行，我来。”

簪獬看了看盘盘珀，郑重的对乌乌藜说:“那拜托了，一切小心。”

乌乌藜解下一直小心保管的鹿皮袋，里面是那枚竹丝头饰。“里正，这个，送给……”

簪獬打断:“自己送。”

乌乌藜犹豫一瞬，点点头，重新将鹿皮袋系回腰间。

等簪獬一行离开，乌乌藜立即着手掩盖她们的踪迹。又用各种杂物和战利品布下疑阵，然后自己一路忽而东忽而北，假意奔向阳村，路上继续留下似有似无的痕迹。

而簪獬几人躲在竹居里。

竹编村大势一定，乐行论清立即派人回来，将所有人接走。这些人拖家带口前往竹编村时，簪獬正在赶去竹衣寨。

站在洗漱台前洗了一把脸，簪獬抬头打量头顶初具规模的空中竹寨。

这里刚刚百业待兴，就飞快被遗弃。她随高扬离开前，与乐行论清的对话，真是一语成谶——

“竹居里离飞箭部太近。如有突变，不要舍不得。哪里都能重建新家园。”

“事急从权。”

……

一行人在竹居里待了一晚，七日下午二渡竹溪。

重回天坠桥前，情形已然和上回截然不同。隔了老远，就能听到飞箭部战士豪迈的笑声。烤肉的香味随风吹到众人鼻尖，引得唾液分泌。

竹骝狠狠吞了口水:“烤吧，都是给你阿父我烤的。里正，咱是偷偷摸过去？哎，我这脑子用不上，你快安排。”

他还待讨个先锋做做，竹鼷满头大汗的爬回来:“里正，你料的一点没错，是有个戴鹿角头骨。”

劈丝朝两人微微摇头，示意两人不要打扰里正。

柴火堆在窄口坑里燃烧，火舌控制的很小。簪獬面颊绯红，胜过火光。

三天前，灭火息声，严阵以待。三天后，喝酒烤肉，放纵懈怠。这么短的时间，一支队伍的作风不至于变化如此之大。唯一可能就是他们获悉敌人远遁，警戒解除。

联系前后，不难想出，这里也有戈式的“耳目”。

几人见里正沉吟不语，心里渐渐焦急。戈式要真能通过领头鹿的眼睛看见，自己等人一露面，不就暴露了？过了天堑桥还有三四天路程，飞箭部还是有时间围追堵截。

竹骝和竹鼷面面相觑，悄悄问劈丝，“这可怎么办？”

劈丝摇摇头。

竹骝不满:“摇头几个意思，你说话呀。别整天我想、我想，说话，里正不都让你多说说。”

劈丝无奈，里正让我说，她让大家都说。

说话？！

劈丝猛然意识到，自己一直感觉里正变了……是的，里正变了，她让大家开口说话，让所有人说话，问出疑惑，提出意见。

从前不这样。

自己不用知道去哪里、干什么、怎么做，只要知道听里正命令行事。现在不一样，里正会讲述她的分析，解释她的决定。她认真听所有人说话，那双泛红的眼睛看起来不在阴沉，反而澄澈干净，透着信任。

她甚至没有问乌乌藜离队后会怎么做。

从什么时候开始？

竹衣寨的时候不这样，小山坡之战是里正一人决断，偷袭贯牧也是……好像就从那场战斗之后。

背后伤口被竹溪水泡的丝丝抽疼，劈丝心里却是火热发烫。

“发什么呆。”竹骝推着劈丝的要向前，“里正喊我们呢。”

众人围在簪獬身旁。

她一开口，几人就呆愣了。

“如果领头鹿是格式的眼睛，那我们就用一用这双眼睛。”

簪獬看向劈丝:“这一仗，你来指挥。敢不敢？”

劈丝脑中轰的一声，心头火苗瞬间烧成一片火海，灼得浑身燥热，恍恍惚惚手脚无措。

簪獬环顾众人，轻轻说:“你们觉得自己能行，也可以站出来。我只有两个要求，一，包括你们自己在内，只能用三个人。二，那头领头鹿必须最后死。”

……

天堑桥横跨两座断崖，石桥高悬两侧空空，下方涧水湍急。据守天堑桥，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盘盘珀爬上峰顶，竹矢紧随其后，想凭借手中□□出奇制胜。竹骝告假自己要去一趟小山坡，神神秘秘跑远。小蚃盯着四周巨竹脩藤，眉头皱成的疙瘩。竹鼷爬到离天堑桥最近的地方，一动不动趴到深夜。

所有人都陷入忙碌的苦思冥想。

————

二月八日，凌晨。

两山道山巅，戈式猛地睁开眼睛，沉声吼道:“来人。”随即他闭上眼睛，下令离天堑桥最近的勇士带队驰援。

命令下达完毕，戈式再次回到天堑桥。

透过领头鹿的眼睛，他发现了端倪。袭击者人很少，更没有那个穿白袍带金剑的小女孩。即便他们装作很多人，但也难以掩盖真相。相比偷袭贯牧的迅疾，这一战拖得太久。

他立刻催使所有领头鹿从梦中醒来，他要再仔细看看，没什么能逃过他的眼睛！

坚占习惯突如其来的晕眩，然而脑海愤怒的声音已经让他烦躁。

“愚蠢，他们不是去向阳村，是去了我们营寨！立刻回援营寨！”

坚占猜一定发生了什么，他高举手臂，用高亢的声音喊:“为了无所不知的戈式。”

……

戈式发现，即便自己用上所有领头鹿的眼睛，也找不到那个手握金剑的小女孩。

竹海太大了。他告诉自己。

戈式让堵阔继续坚守鬼哭竹山道，防止那群人声东击西。看到天坠桥失守，他立即让支援的队伍改去隧道，将两条通往卫疆军营地的路都堵上。同时派了一队人巡防那段竹溪，防止他们再次渡河回来。

随后，戈式挑了十名精干战士，由一位领头鹿勇士带领，悄悄穿过两山道，想办法绕到天坠桥前，截杀那支三人小队。

————

二月九日。

戈式没有看到拿金剑的小女孩。

他通过坚占的眼睛看到飞箭部外围营寨着火。

营寨中的妇孺，都是战士们的亲眷。戈式立即调遣两支队伍回援。火烧营寨，同时印证了他的猜测:对方在声东击西。

她还是想要回竹编村。

————

二月十日。

戈式没有看到拿金剑的小女孩。

他通过领头鹿眼睛看到竹编村人潮汹涌，竹海从未有过如此盛大的庆典。

这就是她想回去的原因！

————

二月十一日。

苦守两山道六天的戈式，还是没看到拿金剑的小女孩。

此刻，他身边还有四十多名飞箭部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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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定谔的小里正。可能在这里，也可能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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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群杀了贯牧的人，还真去了向阳村？

不然谁在生火？

————

余温尚在。

巨竹万梃，绵延无尽。

坚占捻了捻指尖灰烬，眉头皱了起来。

从二月五日发现第一个篝火废墟，再到眼前这个，已经是他们发现的第三个篝火堆。

五日、六日、七日，一天一个。

小径苔藓丛里生出一株野草，几片初生的嫩芽静静舒展，羽翼斑斓的飞虫缓缓落下，张开口器喷出腐液。竹蛙舌头弹射，飞虫落入口中。青鼬轻盈一扑，叼起竹蛙。

“——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