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把火12
- 作者:多吃快长
- 类型:情感
- 更新:2021-07-13 04:06:19
- 字数:10350字
她收起狐疑,面带从容走向竹台。
还没靠近,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就听到争吵。许多大嗓门你一句我一句的不相饶,往往听不清吵什么,仿佛糠米炒焦的烟味。
簪獬抬手放在自己滚烫的额头上,愣神片刻,然后翻过用手背贴着额头,最后用被空气冻凉的掌心搓了搓脸。
院子里众人悄寂的忙碌,见到她推门出来,都不由自主的围了上去。
人类说话的声音将世界分为白天和黑夜。
簪獬推门出院就感觉不对劲,依旧不少竹编村村民等在外面,但人群中萦绕一股奇怪,村民眼里催促和观察,欲言又止的表情仿佛在说“快去看看吧”。
簪獬走向浴房:“睡不着,你们不都起了嘛。”
乐行论清说:“我们都睡着了。”
有人激动的喊:“里正来了!里正来了!”
洗漱完毕,簪獬在餐桌上交代任务,叮嘱大家:“千万要小心,他们昨天能来偷东西,今天就能来下毒。大家伙打起精神。”
狗鼻儿举起粥勺一敲锅沿:“敢来?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人群分开两边,一条道开到簪獬面前。
她穿过人海,来到竹台前。竹台上吵架的人停住手,被两旁人拉开,都面红耳赤的望着簪獬。
簪獬负手不语。
簪獬滔水动作一顿,随即将牙刷塞进嘴里:“年轻人身体好。唔……我一起,唔,都通宵看走马戏。咕噜咕噜,噗。”
小文原本不叫这个名字,竹海沟沟里出了个好酸文的,邻里稀罕就这么叫上了。都说不是为了给他买笔墨,他阿父大强子早就娶上新媳妇了。
小文长得斯斯文文,像他那个早年病逝的阿姆。他阿姆长得秀气但内向嘴拙。小文嘴皮子像他阿父大强子,看着腼腆,张嘴滔滔不绝,气势逼人——
“回禀里正,小民小文,这是我阿父大强子。我们父子俩昨天晚上在这听里正讲学。回家之后半夜下雪,我们担心里正的桌椅积雪,今天不能用。那样耽误里正和村里叔伯收购竹器,我和阿父就起床抱了一捆巨竹叶到这儿,给桌椅都铺上,还压了石头土块。那时候已经是后半夜,我们走的时候瞧见几个人鬼鬼祟祟。”
村民们纷纷点头夸奖。
簪獬赞道:“你们有心了。由你们父子,可见竹编村民风淳厚,实属可嘉。”
小文拘谨一笑,这会才想起插手行礼:“里正,今早我和阿父过来一看,两张桌椅都不见了。他俩鬼鬼祟祟在这里瞎笑。问他们,个个阴阳怪气,反而诬陷我们,说我们贼喊捉贼。”
簪獬转头问:“小文所言可是属实?”
那几人左盼右顾,好会一人抬头:“不,不知道他属什么。”
簪獬轻咳一声:“小文刚刚说的,是不是真的?”
那帮人或站或蹲,哑巴一样就是不吭声。
簪獬扫视人群,便见有人目光闪烁,神情诡异。再看大强子这边,亦是有人满脸狐疑,不知所措。
簪獬思量一番:“偷窃公家桌椅,这是犯法要坐大牢。但是空口无凭,我身为里正,不能冤枉任何一个村民。有没有看到谁偷桌椅?”
村民们桌椅张望,无人说话。
簪獬又道:“大家不必担心,大胆站出来说话。有我在一天,没人敢报复。”
她笑了笑,指着自己的脸:“大家看看,我这个年纪,再活六七十年没问题吧。”
百姓们都笑了起来,不少人朝着老簚匠的碉堡看去。
离这么远,除非顺风耳,哪个能听得见?何况一个老头子。但大家也只敢偷笑,怕人群中老簚匠家的管事奴子记下自己。
簪獬见还是没人站出来,怡然一笑,和村民拉起家常:“要是害羞也无妨,私下和我说,随时可以。守备官一地任命最多八年,就要调往别处。可天下就这么一块天君畿地,我想调也没地方给我调。所以啊,我这个里正,是要做一辈子的。”
她胡扯起来,那是张嘴就来,唬的百姓一愣一愣。
眼见村民确确实实隐隐躁动,人群里有人扯着嗓子喊了一声:“一个黄花大闺女,哪能守着这么多老爷们过一辈子,这晚上还得抽签呢。”
这是无赖混账话,但效果很好。人群的目光有所变化,威仪华丽的巡狩官服仿佛神佛的贴金剥落了一星半点,露出小里正唇红齿白的娇嫩,那是少年的好欺,是女子的容易拿捏。
簪獬握住剑柄,翘起嘴角笑:“何止,我还要陪小伙子们迎亲,送姑娘们出嫁,看着小孩子们一点一点长大。送半入土的老头子躺进棺材,给他敲钉子,塞纸钱,教他孙子怎么做人。”
人群隐隐哄笑。
论起阴阳怪气,小里正天赋异禀。
老簚匠家的忠仆坐不住,跳出来嚷嚷:“里正,今天还收不收货?你是不是没钱了?没钱我们就回去了!”
簪獬迈步走上竹台。
“我收货,是替国家收,替天君收。为的是让乡亲父老手里多几个闲钱,为的是家家缸里有米梁上有肉灶台上有烧水的炉子,娃娃手里有糖,媳妇身上有花布袄子。”
她顿了一下,朝村中最高耸的那几栋楼瞥了一眼,沉声肃然说:“就这么简简单单,大家都好的事情,有人不让。”
台上台下的气氛都凝重起来,村民们屏气凝神等着里正挑破那层窗户纸。
“就在昨晚,有两个人摸到我的住处,翻墙破锁进了屋子。人被抓了,东西没少,也老老实实认罪签字画押。”
簪獬顿了顿:“我说念及你们初犯,就先放了你们,今天来打扫竹台,可他们现在还没来。我很失望。”
人群里有人叫道:“里正,我们竹编村都是本分人,怎么会有人偷东西!”
簪獬取出两张认罪书:“白纸黑字,还有画押。有没有认字的,给大家念一念。”
她看向小文,小文向前恭敬接过,大声读出内容:“启元……中月时分……十一和十二两人,受到簚匠家二房大爷指示……偷窃未果……除雪七天。”
“里正!二房大爷可是顶好的人,不能随便什么烂笋一说,就成了大爷偷您东西。要不我也瞎说夜里看见您去谁谁家。”
大强子呸了一口:“屁呢,十一、十二不是你家的枯箨?人呢?纸上有按红画押,还能赖账不成!”
村民们七嘴八舌开始张望:“人呢?”
“把他俩拉过来。”
“比比红手印!喊出来!”
忽地人群分开,二房大爷穿着锦缎长袍,外面披着兽氅,迈开八字步摇头晃脑的走来。
他身后跟着管事、提暖手炉的丫鬟和扛椅奴子。再后面,是低头驼背的十一、十二。
“听说里正找我家枯箨?”
簪獬问:“你是?”
扛椅奴子放下椅子,从背后取下靠垫放好。二房大爷懒懒坐下往后一靠,双手抄袖:“我老人家腿脚不好,里正别见怪。我家在竹海二三百年,一直这样。”
上回见还是婢膝奴颜 ,再见就是针尖麦芒,果然利字当头。
簪獬心中叹气,这是哪里来的蠢货:“那你可要多保重身体,别过两天躺下见我。”
二房大爷没听明白,怔楞回道:“你,你别东拉西扯。”
“里正!”
十二突然跪下,砰砰砰地磕头。
簪獬记得年长的叫十一,年幼的叫十二。“你先起来,有话好好说。”
十二兀自磕头,“砰砰砰”撞在地上,登时头破血流,还好旁边几个大汉见势不妙将他架了起来。
大强子脸色一变,一把抓住十二的手腕,怒道:“怎么回事?你的手指!”
十二的右手食指断了一截,用褐粗布草草裹着,布上深的浅的一层层渗出血迹。
大强子松开十二,跨步到十一面前。十一原本垂着手,见状连忙往后缩,面露恐惧朝着竹台上哭喊:“里正,求您饶了我!饶了我!”
大强子捏着十一的手腕,将他的手腕掰了起来。同样是右手食指,同样少了一截,只是包扎的比十二精细。
春风掠面,寒意凌冽。
村民们不约而同打个冷战,盘踞在竹编村二百多年的野兽从没忘记怎么吃人。
————
碉堡里,老簚匠注视村口广场,不是枯箨跑回传信,再由小丫鬟上楼告诉老簚匠。
“这些枯箨子,我给他们的好日子过得太舒服,忘本啦,人呀就是竹子,一茬一茬到时间就得砍。”
老簚匠的声音迟缓轻柔,躺在贵妃藤椅上依旧握着竹杖,一下一下敲到踏脚凳。
垂着站在旁边的小簚匠问:“阿爷这招可以能吓住那帮烂笋,不过这样就跟里正撕破脸了。二爷叔这是给阿爷出了个难题。”
老簚匠慢悠悠的说:“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再不好那也是一家人,心思要留着对付外面人。”
小簚匠点头:“阿爷说的是,我不该这么说二爷叔。他就算做错事,也是我的长辈。”
老簚匠横目看向小簚匠身旁的乔优,意味深长的说:“娶了媳妇,你是真长大了。”
乔优低眉顺目,乖巧异常。她太明白如何对付各种男人。老簚匠这样老而不死的老东西,无不觉得自己什么都懂,什么都看得明明白白。年轻人屁都不懂,个个不知天高地厚,胆大包天。
等老簚匠指名道姓地问,乔优才开口:“里正要了三分城府,怎会急吼吼的和您对着干。况她带到屏风城的只有一小箱子,里面几套换洗衣服而已。”
“照你这么说,她哪来的钱收购?”
乔优赶紧说:“孙媳妇我怀疑,是向阳村。”
老簚匠“哦”了一声:“那群土里刨食的不是跟她闹翻了吗?”
乔优连忙认错:“阿爷说得是。只是孙媳妇想来想去,除了向阳村,竹海还会有谁给她钱?倒是忘记那茬子事了。”
老簚匠轻轻一笑:“你猜得不错,向阳村虽然一直不和城里对付,可拜天君倒是真情实意。天君派来的小丫头只要不计较他们那些腌臜事,他们巴巴就舔上去了。”
小簚匠愁道:“我担心阿爷,怕里正找你麻烦,她背后可是天君。”
老簚匠布满褐斑的眼皮阖上:“天君?傻孙儿,咱祖宗就是为了逃天君的税,才到竹海建了竹编村。天君真要有本事讨钱,老早就来了。”
小簚匠听得似懂非懂、将信将疑。竹编村人对天君,就像对头顶的天。张口赌咒“我要是如何如何,就天打雷劈”。隔壁媳妇抛个媚眼,林子里捡到一把大锯,立马抛之脑后。
————
脑袋瓜子活络的村民,目光往十一、十二手上一瞥,当即领悟其中奥秘。这是一招又无赖又狠绝的招,任里正手里捏着黑纸白字,她也说不清。
村民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无不闪过惊恐神色。
老簚匠家的人则面露笑容,得意这招杀鸡儆猴起了作用。
竹台上的簪獬,将众人表情尽收眼底。
她示意村民安静,问十二:“你说说,你昨天晚上为什么去我哪里?”
十二刚要开口,被人打断。
二房大爷靠着椅背,双手抄袖:“里正,这两人都没食指,你的大白纸上的红手印是谁的?”
簪獬不在理会他:“我审问犯人,你不可扰乱公堂。十二,你说,大胆放心地说。”
十一大叫:“没有,没有,我们自己要去的!”
十二缓缓挺直后背,仿佛一根被压弯的青竹,推开压在身上的巨石,骨子里的韧性让灵魂挺拔站直:“是,二房大爷让我去的。”
此言一出,村民纷纷眉头一挑,透着一种早知如此的兴奋。
十二抬起头,眼中透出赴死的绝决:“他让我把里正的钱偷走,不让里正收大家的竹编。 ”
二房大爷猛地站起,破口大骂:“胡说八道!没有!我没有!我干嘛大晚上不睡觉让他去翻里正的墙头,是这奴子见里正貌美,鬼迷了心窍,管不着自己的裤裆子。”
老簚匠家的人在哄笑,然而村民们没有,村民们格外安静,显得那些刻意的笑声刺耳可笑。
簪獬翘起嘴角,抬眼远眺。
苍苍巨竹耸立,遮掩天际。
迟迟而来的天光,穿过经年不散的山雾,晨曦柔软的金色光芒照在小里正眼里,似有爝火燃燃不息,瑰逸琦奇。
老簚匠以为她要斗法。
不,她是想让老百姓看看。
毕竟高扬说得很好,老百姓不想听道理,他们只想要好处。
可老百姓想过好日子,又有什么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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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枯箨(ku tuo)干笋壳,在竹海特指不能进村的奴隶,居住在村后沟里做苦劳力。外表容易辨认,披发穿竹衣。主家不定期挑选一些,进村成为家奴。
大强子后头瞪了儿子一眼:“刚不晓得替老子说话,这会长嘴巴了!你出来,你跟里正说。”
大强子性子又暴又犟,守着祖传的二亩多地,勉强够父子俩吃。他会修工具磨刀剪,这是个好营生,能攒下钱来给儿子买“废物”。
竹台上有人反应过来,连忙跳下,随即村民们潮水般退下,将竹台空出来。
簪獬望着空空荡荡的竹台,也没有走上去,开口问:“怎么了?”
后半夜又飘起雪花,簪獬听着微风簌簌呼应若有若无的竹涛,亘古荒寂中贯穿乐行论清平缓的呼吸,不知多久传来石破天惊的清脆鸣叫,帷帐上的飞禽冲出禁锢,万物在昏黑的黎明前躁动,直到传来人语。
吵架的两边此刻紧闭嘴巴,周围村民七嘴八舌的说,叽叽咯咯听得耳朵里钻进麻雀。
“放屁,老子没这么说。”大强子吼了声,晃着膀子站出来,“里正,我没这么说,我要,要伸冤!”
大强子刚说完,儿子小文在他身后提醒:“不是伸冤,是状告,状告有人偷里正府衙的桌椅。”
簪獬不等他们开口:“你们忙,不用管我。”
乐行论清看着她,露出担忧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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