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丑，也很惨，惨到莉莉都不忍心直视的程度。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啊，看得我快要气死了，真想把那些让你变得这么可怜的人，狠狠暴揍一顿，揍到他们哭着向你道歉。”莉莉说话的腔调一变，恶声恶气地抱怨道。手里的动作不曾停下。

是一个不受欢迎的、被唾弃和辱骂、遭到无止境的排挤和冷落的……人鱼和人类的混血儿。

“你醒啦，看到你的身体有在恢复好转，替你感到开心~”女孩子娇俏甜美的声音，不期然闯进他的耳朵。

他愣神地打量着四周，黑与白模糊成一片，视野内的所有事物都朦朦胧胧。耳朵隐隐发疼，耳垂像是被火烤过一般，腹部抽搐得发疼，胸腔好似被重锤击打过。难受极了。这是哪儿……我是谁……许久后，他才想起来，自己是尤利西斯。

尤利西斯动了动手指，感到脸皮滚烫地发痒，是心理作用吧。他想要坐直身体，却无法做到。因为他的身体状况太过于惨烈，遍体鳞伤，上半身被挖开，裸|露在外的骨头，可怜兮兮地挂着几片碎肉，后脑勺的头皮不见了一大半。

装满水的木盆落在身旁的声响传来，一只柔软的小手拿着温热的毛巾，在他身体发痛的部位温和地擦拭。

依然是那个女孩子，非常温柔，很有耐心地在照顾他。

很奇怪，尤利西斯想。

想要睁开眼看清楚照顾他的人，视线却一直模糊，无法像正常人的眼睛那样聚焦。

“我是莉莉，你呢，你是谁？”

他的身体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他自己最清楚不过。可是，少女的抚摸似乎有一种魔力，简简单单就治愈了他破破烂烂的躯体。

“放心好啦，我虽然不是靠得住的魔药师，但我也有替人疗伤的能力。”莉莉转头望向鼻尖冒汗（奇怪冰冷的机械体也会分泌汗水？）的沙利亚，随后，收回视线，继续假装有在卖力地治愈这位可怜的少年。

尽管实际上救人疗伤的是沙利亚，但莉莉和沙利亚约定好了，要她来“背负”救人的光环。

尤利西斯想要张口说话，却讲不出一个字。

“我这样的……微不足道的污秽，还能恢复原状吗？”

莉莉斩钉截铁地说：“能！不要说自己是污秽啦，你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人！”

她不知道沙利亚这样做的用意，但参与到帮助小可怜恢复正常的过程，让她有些母爱泛滥。

谁家的可怜孩子，被欺负得这么惨……莉莉吐吐舌头，回头望一眼沙利亚，他面色沉肃，目光没有落在莉莉身上，而是在专注地盯着尤利西斯身上还未治愈的伤口里渗出的鲜红血液。

“最……美好的……人？”

“尤利西斯是最美好的人！”

暴风雨停歇后，晴朗的天空和暖暖的风，将世界装点得和煦美丽。

天色放晴，金灿灿的阳光落在屋檐、窗台和枕头上，空气里洋洋洒洒飘散着烘烤过的扬尘。

眼见尤利西斯又一次沉沉睡过去，莉莉收回拿毛巾擦拭他皮肤的手，无奈地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她仰起头，伸出手，想要抓住从屋檐缝隙落下的几缕金色阳光。

“请问，这里是你家吗？”尤利西斯突然发问道，他的声音沙哑，像是缠着棉线的金属条在空气中碰撞振鸣。

莉莉摇摇头，脸颊上绽放的一抹微笑略显神秘。

“这里是索尔科尼亚的浮空之城。”

尤利西斯刚刚流露出些许光彩的脸，瞬间黯淡下去。“我们仍然在索尔科尼亚？”

莉莉点点头。

“……我以为在别的地方，你应该不是索尔科尼亚人。”

“没错，我不是，嗯我是来这里旅行的，你看过旅者的一百种死法这本书吗？”莉莉拿出随身携带的小册子，介绍道。

“没有。”

“那我可以给你读一读这里面讲述的故事吗？”

“你想读什么都可以，我会认真听的。”

作为《旅者的一百种死法》的终极粉丝，莉莉熟读里面所有文字和插图，她记得这本畅销书里其中有几页讲的便是人鱼岛的故事。迅速地翻到有关人鱼岛传说的相应章节。

稍微屏息凝神片刻，莉莉清清嗓子，开始朗读上面的文字。

“人鱼是怎么诞生的呢，热爱冒险的旅者充满求知欲，自然对这种事请也感到非常好奇。据说，为数不多的人鱼群居在一座孤立的小岛周围，那是一个从任意一个角度来看都完美契合人鱼必要的生存条件的地方。海岛实际上不是一个能轻易找到的地方，想要去往这座魅力无穷的坐拥人鱼王国的岛屿，先得穿过层层厚重的浓雾，找到正确的方向，历经暴风雨的倾袭和海怪的诅咒。”

“要找到人鱼岛的边界起止于何处并不容易，旅者尝试着独自一人，找出前往人鱼岛的航线。他深知不能用平常的尺度去衡量这条充满危险的海上路线，稍有不慎，等待他的就是死亡。”

“人鱼岛所处的这片汪洋，就像是一场不断变幻的梦境。旅者不知道什么时候误打误撞地闯进了这座岛屿，同样，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逃离这座岛屿的。他知道，自己来过这里，留下了属于旅者的特殊痕迹。”

“正因为如此，旅者慌慌张张地在人鱼岛上穿梭，他孤身一人，没有朋友的保护，很快就被一群人鱼包围，他们向旅者提出一个要求，如果旅者无法答应这个要求并实现它。旅者就会化为一具枯骨，永远留在这座岛上。”

“人鱼就像他们生存的这片海域一样善变。旅者被质疑前来这里的真实目的，如果旅者无法找出人鱼的箴言隐藏的线索，他会被群起而上的人鱼用尖利的指甲在海水中分尸，但旅者找到了正确的线索。”

“可他还是死了，因为人鱼不信任人类，这个族群内部有一条公认的真理，人类比人鱼更善变。”

“旅者的尸骨漂浮在蔚蓝色汪洋，随着海水的流向一起流浪，他的尸体跨越了大海几万千米的距离。死后作为苍白分散的骨架，也照样能够继续冒险，恐怕也是活着的旅者曾经有过的心愿吧。”

莉莉一口气读完了心爱的《旅者的一百种死法》介绍人鱼岛冒险历程的篇章，笑眯眯地望着尤利西斯。

伤势正在缓慢地恢复痊愈的人鱼混血：“……”

“人鱼是非常美貌的生物呢。”莉莉眼馋地望着书页上的精美插图。漂亮的人鱼有一种矫健强悍的野性美，并非是脆弱、缺乏保护的生物。他们的鳃孔非常小，藏在闪闪发光的鳞片下面，层层鳞片坚硬且具有韧性，是贴合躯体的最佳盔甲。

不愧是大海的宠儿。

可惜现在已经不怎么能够见到血统纯粹的人鱼了，即使是在距离人鱼岛十分遥远的世界另一端，仍保留着小规模群聚的人鱼族群，在那里，纯血的人鱼仍然算得上是珍稀物种。莉莉从沙利亚口中听到的科普，是这样描述的。

尤利西斯挣扎着想要起身，脸上的表情痛苦难耐。“你误会我了，我不是那样的。”他纠结地说。

莉莉放下书册，疑惑道：“我没说你是那样的呀。”

“……”尤利西斯躺了回去，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沙利亚端来鸡蛋和培根，莉莉脸颊鼓成河豚状，她扫了一眼厨技高超的机械人偶，明明之前和奥利弗克伦威尔在一起的时候，他烹调的美食品类丰富，色香味俱全，为什么如今端出来却是简简单单的煎鸡蛋加腌制入味的培根。

房间里的阳光和煦温暖，贴着墙壁放置的挂钟的钟摆滴答作响。

“你喜欢美食吗？”莉莉用期许的眼光看着尤利西斯。

“我不是很在意吃什么。”

“好可惜啊。”莉莉转过头，拾起叉子定住餐盘上的培根，疯狂暗示沙利亚。

沙利亚微微一笑，沉默不语。等尤利西斯再一次毫无知觉地昏睡过去，他走到莉莉身边，收回干净的只剩下残余油渍和调味料的餐盘，温声道：“等他再次醒来，他的身体就能恢复如常。你需要想好该怎么详细地介绍自己。”

“为什么？”

每次都是这样，奥利弗也好，艾斯利也是，机械人偶总是摆出一副所有事情他全部心知肚明的样子。半遮半掩的，给出一点暗示，但又不把原因交代清楚。

“浮空之城是个比较传统的地区，不仅是在这个混血人鱼面前，你得掩盖自己是莉莉诺曼的事实，在浮空之城生活的其他索尔科尼亚人面前，也得小心翼翼。”丢下这样一句寓意不明的话，沙利亚拉着莉莉的手，走出他们现在休憩的这栋悬浮在半空当中的小洋楼。

阳光很好，莉莉抬起头，看见一朵漂亮的绯红色云朵上吊挂着一个人，她吃惊地捂住嘴，“诶？”

浮空之城，其景致完全贴合它的名字。无数栋飘在蔚蓝天空上的色彩艳丽的小屋子在浮动的金光照耀下反射着灿烂的光泽。她走下悬空的台阶，踩在厚实的云层上，后知后觉意识到这儿不管是供当地居民行走的道路，还是布置在头顶的装饰品，通通都是彩色的厚厚云层。

那个倒挂在绯红色云层上的男人，对莉莉挥了挥手，“你是新搬来这里的居民吗？”

莉莉迟疑地点点头。

她不知道改说些什么，只好沉默地和他对视。

男人伸长脖子，翻个身，像是在跳舞一样手脚并用地从云层上爬下来，他扬起戴在头上的高礼帽，彩色的丝带和毛茸茸的小兔子在他的帽子脱离蓝色头发时，魔术般出现。

“我是浮空之城的管理员，很高兴见到你，新来的居民，你叫什么名字？”男人踩在云层上，走近莉莉，他嘴角咧开的弧度非常夸张，笑容透着股诡异的气息。

“莉莉，这是我的名字。”指了指身后的机械人偶，她介绍道。

少年双目失神，瞳孔深邃灰暗，他的世界本来已经没有光明。

体内循环流动的血液里似乎悄然滋生了一种新的产物，一种名为希望和爱的产物。

不管怎么说，还是得起到一点治愈的疗效，抱着这样的念头，莉莉对身前的小可怜的态度愈发温柔起来。她可以发誓，在人前，从未这样好声好气，姿态柔软过。

“我看不见你。”

尤利西斯睁开了眼睛。

“没关系，记住我的名字就好了。”莉莉的口吻不自觉带上一点欢脱的气息。

“我是尤利西斯。”

“嗯嗯知道了，现在最重要的是帮你调养好身体。”

由于还看不清楚眼前的所见所景，尤利西斯眯着眼睛，艰难地挪动身体，他的手不自觉往前伸展，想要触碰声音源头的主人。

“不要乱动哦，你现在还很脆弱，要好好调养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