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老人大抵愿意谈论子女，于是道：“程老，你这两位爱子正当壮年，功勋卓著、可继老将军衣钵，足以劝慰汝心也！”

“太保缪言，老朽乃俗人也，”程伯休父略有腼腆，苦笑道，“世人谁不爱子，谁不盼子成龙？昔日国人暴动之时，太保舍亲子之命，换回天子周全之壮举，才是万古流芳，令后人敬佩！”

来到营前，召公虎听闻兮吉甫此时正率兵主动追击犬戎，不禁心下忐忑：“犬戎之兵数倍于太原守军，今日轻易退却、定然有诈，兮大夫料事如神，怎会如此轻敌逐北，莫非中了犬戎诡计？”

正犯难之时，营中走出一员老帅，正是大司马程伯休父。

初到驻地，只见营垒上下旌旗鲜明、正严阵以待，显然刚经历过一番紧张激烈之守备战。召公虎此前已从探马处得知，自前日起，犬戎主力便分为三队，昼夜连番对太原守军发动进攻，至今日黎明方退。

程伯休父似乎有些老糊涂，反复说着些莫名其妙的囫囵乱语。召公虎不以为意，看了一眼其身后的二子。

“孤无用之人，特来向太保谢罪……”程伯休父由二子程仲庚、程仲辛搀扶，颤颤巍巍，要给召公虎行军礼。www.oaksh.cn 热血小说网

“老将军速速免礼，”召公虎摆了摆手，回礼道，“程老何罪之有也？”

“过誉也！当时事出紧急，若程老身处召虎昔日之境地，定会一般处之。”召公虎顿了顿，“倒是程老所育十子，皆从军戎，殁于王事者多达八人，堪称满门忠烈，令孤佩服！”

召公虎有些心疼，望着眼前这位宿将苍老的面庞——他自从孝、夷二王之时便担任军职，于厉王一朝屡立战功、担任大司马长达数十年，如今更是四朝老将。虽说他勇猛有余、谋略不足，但数十载风雨勤恳、任劳任怨，堪称一代良将。

如今他年近耄耋，本该颐养天年，可此番犬戎入侵，他不顾病体从镐京出征，随军来到这风沙漫天之边陲，恶劣环境与紧张战局更加透支其风烛残年之生命，让召公虎好生于心不忍。

“此八虎子舍身为国，孤心甚慰！”此乃程伯休父毕生得意之事，接着又指程仲庚、仲辛兄弟，“孤膝下只余此二犬子，已然壮年，却平庸得连老朽都不如，更遑论兮吉甫、南仲、师寰、方兴这些后起之秀也！”

“程老何故如此菲薄二位小将军？”召公虎扶着老将军，让他坐下。

“有日老朽归西，还望太保看孤薄面，好生代以教诲二位犬子，让他们为国尽忠、报效于沙场，日后才好于九泉之下与孤相见！”

“孤将就木，却尸位于此要职。唉，攻不能攻，守不能守，如废物一般。”程伯休父说到此节，竟眼眶含泪。

“何以见得？”

“太保请看，此乃方兴大夫去岁所绘太原一线之战局图。”兮吉甫抖开一幅地图，“我军镇守太原，犬戎此前占据萧关并驻大军于彼，而萧关所在，恰恰位于犬戎老巢与太原中点。”

召公虎频频点头：“萧关所在乃险道也！数百里狭谷，可谓咽喉。”

兮吉甫道：“我军如今死守太原，犬戎人故而不敢强攻。太原要塞只需区区二师镇守，犬戎则需五倍人马方可攻克。且犬戎多骑兵，奔驰有余攻城不足，故而犬戎逡巡不进。”

“那今日犬戎又为何退却？”召公虎疑道。

“此乃兮甲所疑之事。太保率大军昼夜急行军、驰援太原，此事消息隐蔽，想必犬戎人并未得知，必非惧我军势而退。”

“莫非犬戎另有图谋？”

“正是！还望太保随我移步烽火台上！”

兮吉甫带着召公虎登上烽火高台，从此处居高临下、俯瞰泾河河谷，一目了然。

“太保请看，从太原发兵、沿此陇上要道北进十余里，便是萧关险隘。那里是犬戎前线，易守难攻，我军欲攻萧关，如同犬戎之攻太原，需费大气力方可以图之。如今犬戎只得同我军对峙，皆占不得半点便宜。”

召公虎极目远眺，感慨万分：“当年姜戎首领姜诚向孤提议，需经营太原之地，以提防犬戎之狼子野心。今日观之，真知灼见也！若无太原平地起塞，犬戎今日占据萧关，便可长驱直入岐山，及至镐京城下，而大周无险可守也。”

兮吉甫道：“然也，太保再看——萧关以北，近年气候干燥、降雨稀少，关中大旱已持续五年，对大周影响深远，而此旱对于游牧之犬戎而言，亦是灭顶之灾。故而兮甲断定，犬戎此来，意非关中，而是西戎！”

“西戎？”

“王三年，我军西出邽邑，大败邽戎，使西戎联盟土崩瓦解，一战而解西陲边患。而在犬戎看来，西戎这一昔日强大近邻式微，正是其千载难逢之良机也。”

召公虎沉吟道：“如兮大夫所言，犬戎所居之地日益贫瘠，陇西之地却水草丰美，如今西戎诸部衰落而定不能久守，犬戎定然垂涎三尺。今大周强、西戎弱，犬戎大可不必避轻就重，舍近求远来与我大周为敌！”

兮吉甫笑道：“是也！故而兮甲大胆猜度，犬戎今日犯我太原乃是掩西戎之耳目，其意则是趁西戎不备而灭之！”

“兮大夫可知犬戎何故退兵？”召公虎问道。

“以兮甲猜测，犬戎此次贸然进兵太原、犯我周境，明乃强攻，实则试探。”

“程老言重，召虎自不付重托！”

程伯休父又说了一会话，无非只记得昔日驰骋疆场之往事，召公虎唏嘘感慨不已。

召公虎率领王师西向，并未分兵，而是直接抵达太原要塞。

午后，营帐外烟尘骤起，乃是兮吉甫风尘仆仆赶回，神色紧张。

召公虎出营相迎，他本担心兮吉甫孤军深入有了差池，如今见他军容整肃、士气高昂，显然自己之担心略有多余。

简单见礼后，兮吉甫直入主题：“太保，犬戎同我军相持月余，日前又出多路兵马轮番冲击太原防线，几近失守。可今日却诡异退兵，故而兮甲斗胆率军跟踪。”

远远望去，程老将军一生戎马，如今年岁已高，虽身姿依旧挺拔，但行动已然老态龙钟，垂垂老矣。

召公虎走到近前，鼻头一酸，作礼道：“程老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