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太知道女孩子只身在外有多不容易了，但她一个没知识没文化没见识的下岗女工什么忙都帮不上。

就说孩子毕业找工作这事，别人家里有关系有门路的，一早就给打点好了，甚至连将来怎么发展都安排的妥妥当当。

下午转车，坐了三个小时的大巴，到安城那会儿，天还没彻底黑透。

出站口全是拉客的黑车和问住宿的掮客，方婉婉走了老远才拦到一辆正规出租车，操着一口不太流利的方言让司机师傅送她去光明小区。

羊城到南城的高铁长达七个半小时，方婉婉全程忙工作，饿了啃几口面包，渴了喝自带的红枣枸杞茶，就这么搬完了当天的砖。

江母一见这场景，顿时急了，心知孩子肯定是在外面受了委屈。

明月高照，万家灯火，她向着属于江梅梅的那一盏寻去。

门从里面反锁了，方婉婉拔出钥匙，一边敲门，一边高声叫唤，“妈，开门。”

而自己呢？

胸腔内有一股热流涌动，眼窝隐隐发酸，方婉婉不知道这是江梅梅的情绪在作祟还是因为自己太久没有感受到来自家的温暖。

总之，她没能抵挡住这波情感攻势，红了眼眶。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孩子一个人在羊城扑腾，四处碰壁。

自家孩子自己知道，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的。之前说在哪个大单位实习，等毕业了可以直接留下，这会子回来，只怕是工作上有了变故。

方婉婉不知道，就这么短短的几秒钟，江母的内心已是百转千回。

江母来的很快，见到门外的女儿，惊喜之情溢于言表，一连番的嘘寒问暖，“你怎么回来了？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吃饭没有？饿不饿？”

而方婉婉也在感叹，人的记忆虽然不会骗人，但确实会因为个人情感的不同产生偏差。

在江梅梅的记忆中，经历了家庭巨变后，母亲就变了，再不复从前温柔美丽的模样，对谁都抠抠索索。

虽然随着年龄的增长，慢慢的，她也能理解母亲的不易，但年幼时种下的种子又怎会轻易转变。www.九九^九)xs(.co^m

她恨透了抛妻弃子的父亲，但对和自己相依为命的母亲也有着不为人知的复杂情感。

她曾自私地想，如果母亲能漂亮点，多读点书，更有魅力，父亲是不是就不会跟别的女人跑了。

未经世事的她又怎会知道，对于某些人来说，外面的屎没吃过都是新鲜的。【注1】

这种隐秘的情感她不曾和任何人倾诉过，可能她自己也意识到，那些想法太过阴暗，太过自私，所以难以启齿。

在个人感情的裹挟下，江梅梅眼中的江母就是这样的——一个普通的市井妇人，没什么拿得上台面的优点。

或许，正因为江母是她最亲近的人，她才会带着严苛的目光去要求、去审视。

所谓的“严于律己”。

相对的，江母于方婉婉来说，只是一个任务委托者的母亲，二者的关系不存在过多的亲密与依赖。她对对方没有设想、没有要求，所以才能在发现对方身上闪光点的同时，包容对方身上可能存在的缺点。

当然，前提条件是，这些缺点不会影响到她的任务，否则，在触动自身利益的情况下，方婉婉也是要跟她掰扯掰扯的。

不过，就目前聊天过程中的观察发现来看，江母各方面都挺好的。

性格虽然软弱，但并没有软到一塌糊涂的地步，带着些许韧性，可以说是“柔中带刚”。

生活上抠抠索索也没什么，或许到了末世，反而会变成优点。

没知识没文化也没事，会生活就行，自己一个人可以养她两个。

耳根子软也没关系，能分清楚远近亲疏就行，将来自己当家，她听话，不是很好吗？

或许是方婉婉表现出来的成熟与强大让人心安，或许是不忍心在孩子踌躇满志的时刻泼一盆不合时宜的冷水，反正，仅一顿饭的功夫，江母对女儿“居家翻译”的新工作表达了高度的认可与赞同。

方婉婉不知道，前脚还说着“你一定可以的”、“在家上班舒服”、“羊城太远，妈也想你回来”之类话的江母，后脚刚一关上卧室门，就立马愁云满面了。

江母自己是没有正式工作的，这里说的正式工作，是指在国家机关、企事业单位上班。

她是70年代末生人，有着70后较为普遍的追求安稳的特点，注重铁饭碗。

尽管她没有。

不过，她觉得她没有，是因为她没那个本事，但是女儿读了大学，年年拿奖学金，那么优秀，肯定没问题。

女孩子考上公务员，有份稳定的工作，将来对象也好找。哪怕不是公务员，之前那个单位也是可以的，大企业，说出去一样体面。

可现在，女儿辞了单位的工作，不干了，回家了。

是，嘴上说的头头是道，自信满满，可她一个孩子哪里晓得社会上的不易。

有道是，钱难赚，屎难吃。

话糙理不糙。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眼前的人，虽然依旧与她血脉相连，是她的骨肉至亲，但内里的灵魂已经换了个彻底。她只是默默感叹着大城市的魔力，感叹社会真的很能锻炼人。

正如她，在丈夫卷走所有家产那一年，从一个只会带孩子做家务的家庭主妇迅速蜕变成这个家的顶梁柱。

舟车劳顿，她奔波了一天，吃喝都是随便糊弄的，一闻到家的味道，肚子便开始造反了。

声如擂鼓，江母听了个正着，连忙撵她去洗澡。等她洗完澡换了衣服出来，餐桌上已经摆好了两菜一汤。

安城是江南省的地级市，今年初刚通上高铁，但从羊城过去，并没有直达的班次，只能先坐高铁到南城，然后再换乘长途汽车。

炒菜的油烟味混杂着米饭的热腾与清香，让方婉婉不禁后悔——应该早点回来的，学校的日子虽然算不上苦，但真没家里的香。

两人围着餐桌坐下来，一个吃，一个看，时不时地聊上两句，仿若一对久违的真母女。

江母觉得女儿的变化很大，比以前更成熟、更懂事、更大方得体，完美地完成了从学生到社会人士的转变。

司机师傅很健谈，借着路上这点交流的功夫，方婉婉把原本不怎么熟悉的方言练习得平滑了许多。

到小区门口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