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秋平实在是太累了, 他现在坐在地上，都觉得浑身的骨头像是在一寸寸破碎，一寸寸粘合。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 阮秋平抱着装了忆情汤的水杯，昏昏沉沉地睡了去。

他跑到了后山的山洞, 敲响了郁家的大，都没见到郁桓。

郁家的人说, 郁桓已经两天没踪影了。

阮秋平赶紧找了个杯子将忆情汤装了起来, 准备去找郁桓。

他果然是霉神, 刚冒着暴风雪去摘千莲, 谁知千莲一摘回来, 雪就自己停了。

现在结界已经消失了。

阮秋平抬头看了看天, 才发现雨竟然停了。

朦朦胧胧间, 他似乎梦见了郁桓。

大雨的源头本就是茫翊雪山的暴风雪, 现在雨停了, 便说明暴风雪也停了。

阮秋平长长叹了一口气。

梦里的他，似乎有一天下凡的候忘记了带戒指。

郁桓有些生气, 他便安慰郁桓说：“戒指我以后天天戴着, 戴一辈子！”

郁桓忽然就笑了：“阮阮骗我。”

他仔细想了一下，想起雨似乎自他从医馆醒来之就停了。

郁桓紧紧抱住他：“不管阮阮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我都好开心。”

“是真的。”阮秋平强调。

温馨的环境忽然就变了，梦中的阮秋平出现在高台上。

司命冷着眼，祈月也站在一旁，甚至旁边还站了一堆阮秋平见都没见的大领导。

祈月冷冷地对他说：“阮秋平，你无视天规，肆意泄『露』仙历劫的秘密，阻碍仙历劫。罚你永生永世不得再入浮华，罚凡间历劫郁桓历劫进程废，择日重下人间！”

阮秋平猛地睁开眼睛，吓了一身的冷汗。

……幸好是梦。

他还没来得及擦额头的汗，便忽然发现站了一个人。

阮秋平愣愣地抬起头，发现是吉神郁桓。

明明刚从茫翊雪山下来没多久的人是阮秋平，郁桓身上却沾满了厚重的雪，那衣摆轻轻一碰，就能摘下来拇指厚的雪块儿。

不光如此，他头发上也沾了不少雪，乌黑的发上蒙着一整层的雪白。

他浑身冰冷，肤『色』惨白，浑身上下都冒着寒气。

——像是整个人刚从雪地里被挖出来似的。

阮秋平慌忙放下手中的水杯，站起来握住郁桓的手——双手冰冷通红，握上去的那一刻，简直像是在握着冰块。

“……你去哪儿了？怎么弄成个样子？”

是吉神啊，吉神还能狼狈成个模样吗？

“你的朋友辰海来找我说你只身去了茫翊雪山，能有危险，我便去找你了。”

阮秋平：“那也不至于弄成个样子吧，你的法力呢？”

郁桓垂下头，轻轻咳了一下，沾着雪的发丝垂在脸上，更衬得他脸庞苍白地惊心动魄：“我怕你在暴雨天的雪山遭受事故，便用法术停了茫翊雪山的暴风雪，现在只是有些虚弱罢了，不碍事。”

竟然用法术停了茫翊雪山的暴雪？！

得耗费多少灵力啊！

阮秋平想施法术让郁桓暖和起来，他现在也灵力虚弱，区区一个升温术，施了五次都没施出来。

慌慌张张之下，他只好握着郁桓的手，将自己的脸颊贴了上去。

郁桓弯着眼睛笑了笑：“阮阮好暖和。”

“是你太冷了。”阮秋平说。

阮秋平在茫翊雪山待了那么久，虽然现在恢复了一些，但是他自己的身子其实也是比普通人要凉上很多的。

天空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郁桓抬头看了眼天空，笑了笑，说：“应该是法术失效了。”

阮秋平将装着忆情汤的水杯放回到乾坤袋，然后拿出一把伞。

阮秋平转头看向郁桓，问：“你带伞了吗？”

郁桓眨了眨眼，然后摇了摇头：“没有。”

于是阮秋平边将手中的伞举到两人的头顶，和郁桓一起去山洞避雨。

走进山洞，阮秋平忽然发现桌上铺了一个将近一米长的黄布，布上写着鲜红熟悉的无上好运符五个大字。

阮秋平愣了一下：“……是？”

“便是那张无上好运符。”郁桓笑了笑，“幅太小的话，有些字迹写不上去，而且所能灌注的福运也小，所以我便用大尺寸的符布写上符，然后再用法术缩小成常尺寸的。”

是……上的字迹都是用郁桓的血写的。

他本来以为那么小的符，只用耗费郁桓几滴血便能完成。

却没想到符原本么大。

那么张一米多长的符，到底要用多少血，到底要耗费多少灵力？

阮秋平心中几乎是一窒。

他看着郁桓，说：“……对不起，我不知个符写起来么费心费力，我要是……要是知的话，就不会让你给我写了。”

“是我自愿给阮阮写的。”郁桓笑了笑。

阮秋平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他只好转身子，说：“……你先去床上躺着休息，我给你沏壶热茶。”

……刚耗费大量的鲜血与灵力写了那张无上好运符，就以逆天之姿更改了整个天界的天气。

他是吉神不是雷神雨神，样跨界施术，不知要损耗多少灵力，怪不得会虚弱到连整个身子都是冰冷的。

阮秋平想，郁桓恐怕是整个天界封神之后最狼狈的神仙了，他不是吉神吗？阮秋平一点儿也看不到他的运气到底展现在了哪里。

……对了。

阮秋平想起来，郁桓已封闭了周身的吉运。

“阮阮。”躺在床上的郁桓忽然开口问，“辰海说，你去茫翊雪山是为了摘千莲，你摘千莲做什么？”

阮秋平手上的动顿了一下，然后说：“……为了做莲生丹，增补修为。”

莲生丹是一种以千莲为主料的丹『药』，能增补功力。

“那为何么着急，非得上赶着雨雪风暴天？”

阮秋平沉默了一会儿，编了个好借口：“……我母亲两天要生日了，她本是水莲幻化而成，莲生丹对她颇有用处，所以我便想用莲生丹给她做礼。”

“那你找到千莲了吗？”

“没有。”

郁桓唇角蓦地弯了起来，从怀里拿出来了一朵千莲：“幸好我找到了，阮阮拿着。”

阮秋平愣愣地看着朵花，看了眼郁桓，没伸手。

“是我在寻你的候，无意间找到的，对我也无用。阮阮拿着就好，无需有负担。”

阮秋平垂下头，接了那朵千莲，说：“……谢谢。”

水开了。

阮秋平走去给郁桓沏茶。

两天确实是母亲的生日没错，母亲不喜欢服用莲生丹，她总觉得吃那些东西，像是在吃她的同族。

阮秋平不想再继续撒谎了，便悄悄从乾坤袋里掏出来了忆情汤，倒在锅里加热。

“阮阮在煮什么？”

等汤热还有还要好一会儿，阮秋平端着沏好的茶走到郁桓，撒谎说：“……是驱寒『药』汤，医仙为我配的，但你现在比我需要。”

难得阮秋平主动展现出好意，郁桓也没有拒绝，只是眼睛你的笑容更温柔了一些：“谢谢阮阮。”

阮秋平坐在郁桓，看着郁桓一口一口地喝着热茶，脑海里不由自主的想起那个一会儿嫌茶浓，一会儿嫌茶淡的紫明仙君。

阮秋平看着郁桓的侧脸。

他想，郁桓和紫明仙君应该是不同的。

阮秋平看了一眼锅里的忆情汤，小心翼翼地问问：“……郁桓，我记得你说你在凡间五岁以后的事情都不记得了，那么，对于失去的那段记忆，你会觉得好奇吗？”

郁桓停下了喝茶的动，点了点头：“会有一些。”

阮秋平眨了眨眼，手心都渗出了汗，有些紧张地问：“……那你……想记起来吗？”

郁桓把茶碗轻轻地放到旁边的桌案上：“要说实话吗？”

阮秋平点了点头。

郁桓垂下眼皮：“其实我有些怯懦的。我活了两百多，虽不能说是有求必应，但也还算是一帆风顺。在人间历劫，光是那有记忆的五光，便让我觉得……糟糕至极。”

他叹了一口气，继续：“阮阮，你知我从封神台上下来，知我自己受了二十一金光之后，我心中是何反应吗？”

“……是何反应？”阮秋平声音有些哑。

“庆幸。”郁桓语气甚至带上了几分自嘲，“我竟然会庆幸自己忘记了在凡间历劫的记忆，毕竟我实在没办法想象，能担得起二十一金光的人生，该是怎样一场浩劫。”

“……若……若是，若是在那段人生中，也有着重要的事情，喜悦的事情呢？”阮秋平攥紧了手心。

“我还是受了二十一金光。”郁桓缓缓，“如果我在人间历劫的喜悦多于痛苦，怎么也不该是样一个结果吧。”

阮秋平嘴唇颤了颤。

他其实有些不想再问下去了，但他还是开口，有些无力地说：“……那毕竟是你自己人生的经历。”

郁桓却摇了摇头：“根据我有记忆的那五来看，我觉得，与其说在人间历劫的程是我的一段经历，更不如说是我的一场梦，一场噩梦。”

“在场梦里，一切都是虚浮的。那个梦里的我与现在的我生活在不同的环境，便练就了不同的『性』格与心『性』……就像是……”

郁桓顿了一下，说：“……像是橘和枳。晏子说，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那枳的人生经历算是橘的人生经历吗？怕是连种都不同了。”

“凡间的我与现在的我有不同的经历，不同的『性』格，不同的人生，阮阮真的觉得凡间的那个我，仍然是我吗？ ”

郁桓说着说着，忽然发现阮秋平已经很久没有再张口说话。

阮秋平垂着头站在他身边，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郁桓：“阮阮，你问个做什么？”

“……辰海，失去了成仙之的记忆，在犹豫要不要找回记忆，我也拿不定主意，便来问问你。毕竟你有类似的经历。”阮秋平顿了一下，抬头看向郁桓，说，“『药』汤温好了，我给你拿来。”

说完，他便转头去拿温好的汤。

阮秋平拿了一个干净的碗，缓缓将忆情汤倒了进去。

他倒汤的动很慢很慢。

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那些汤水，似乎要透些汤水去看其他的东西。

汤水如涓涓细流般落在碗里，哗啦啦地很是悦耳。

阮秋平的耳朵里却全是一些其他的声音。

他见司命说，仙人下凡历劫后，本就容易动情，回归仙位，心『性』便会变得坚定，他重新去找凡间的恋人，多数也非爱情，而是心有不甘，找到之后，执念便会淡去。

他见那名厨娘说，爱着那名仙娥的本就是凡人紫明，凡人变成仙人后，经历不同了，眼界不同了，『性』情也不同了，怎么还会去喜欢原来的姑娘呢？

他见辰海说，你对郁桓非是情人之间的情，那为何还要执着于让他记起对你的情呢？

他见郁桓说，在人间历劫的程，像是一场噩梦，不记得那些经历，反而是一种庆幸。

他见郁桓说：

——凡间历劫的他，不是他。

锅底最后一滴忆情汤也倒入碗里。

阮秋平端着碗，一步一步地走向郁桓。

青耕鸟不知在哪里叼的红果子滚落在路中央，阮秋平眼睛余光扫那个红果子，左脚却恰恰踩了上去。

“小心！”

郁桓的提醒与瓷碗落地的声音几乎同传来。

阮秋平啪地一下摔在地上。

手中的忆情汤洒了满地。

郁桓慌忙从床上走下来扶他。

阮秋平拍了拍身子，看着地上的汤水，眉『毛』紧紧地拧了起来，表情心疼得要命：“啊，汤撒了，怎么办啊？个驱寒汤很有用的。”

“我不喝就好，我现在身体已经恢复地差不多了。”郁桓说。

“不行！”阮秋平叹了一口气，将郁桓扶到床上，郑重其事地说，“你等着，我家里还有呢，我去再给你拿一些！”

说完，他便打扫完地上的狼藉，转身走出了个山洞。

走之，他还打开伞，一脸灿烂地笑着朝郁桓挥了挥手：“我很快就回来，你等着我啊！”

阮秋平走出山洞的那一刻。

唇角的笑容忽地就落了下来。

他垂下眼眸，嘴唇抿地平直，撑着那把黑伞，一步一步往走。

他本是准备往家里走的，走着走着，却来到了那棵苹果树旁。

树下，是凡人郁桓的坟。

阮秋平静静地想，若是他刚刚没有故意洒掉忆情汤，而是让吉神喝下去了会如何。

吉神会恢复在凡间的记忆。

他在第一瞬间能会觉得有些茫然，也能会觉得尴尬到不知所措。

不八十一的记忆冲击一定也是不小觑的。

吉神消化后，便会忆起他在凡间的等待与爱恋。

吉神能会觉得有些混『乱』，但还是决定继续爱他。

与其他仙凡恋相同的是，吉神段间便会觉得份爱意散去，再也无法维系。

与其他仙凡恋不同的是，他阮秋平始终没办法给予吉神相匹配的爱恋。

他从此之后无法做朋友，亦无法做恋人。

……

简直糟糕极了。

喝了忆情汤之后的郁桓，也不再是曾经的那个凡人郁桓了，那他何必绑架郁桓继续爱他。

现在就很好。

阮秋平轻轻地告诉自己。

现在就是最好的状况。

吉神以单纯地做他的吉神，不用想起凡间历劫之苦，也不必被凡间的情爱绑架。费心费力去维系，去负责。

他阮秋平本来就没能爱上郁桓，此刻郁桓忘记了他曾经有一段情，他之间反倒能常相处了。

现在就是最好的状况。

阮秋平轻轻念叨着，右手却紧紧地攥住脖上挂的指环。

他蹲在坟，左手撑着伞，右手一片一片的拾起落在坟上的枯黄湿润的落叶。

一阵狂风袭来，左手的伞从手中滑落了下来。

阮秋平却像是毫无察觉似的，淋在雨中，仍旧在一片一片地拾着坟上的枯叶。

他想起郁桓八十二岁那。

他下去的候，郁桓刚好在住院。

郁桓病房的窗户外有一棵大树。

一阵秋风刮，那树上的枯叶，便簌簌落了大半。

迈的郁桓看着那棵大树，忽然说：“阮阮，你看我像不像……”

“你要是敢说你像那树上的枯叶。”阮秋平打断郁桓的话，“我就用法术把那些枯叶黏在树上一百。”

郁桓失笑：“阮阮的法术么厉害吗？我怎么不知。”

阮秋平想了一下，觉得自己的法术确实没那么厉害，便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说：“那我就像故事书里说的一样，亲自爬到树上，把那些落叶一片一片绑到树枝上！”

阮秋平晃了晃自己施了法术后布满老斑的胳膊，像是威胁一般地说：“就用我副老胳膊老腿儿！”

“好了好了，我不做落叶了，就做老树好不好？”郁桓握住阮秋平的手，看向窗外的树，那双历经沧桑却依旧深邃明亮的眼睛在此刻染上一抹期待与向往，“像一棵老树一样，龄越大，越高大挺拔，能为阮阮诞果，亦能纳阮阮乘凉。”

记忆里郁桓沙哑的声音仍在耳畔，阮秋平却感受到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了下来。

眼泪变成哽咽，变成抽泣，变得无法自持。

阮秋平紧紧咬着牙，最后却是跪坐在坟，失声痛哭了起来。

他哭泣，非是因为郁桓不爱他了。

而是因为那个曾经爱着他的凡人郁桓，已经永远地死了。

随着骨灰被埋在地下，永生永世都不会再归来。

郁桓眼底闪一丝愣怔，他缓缓开口：“我变成鬼……阮阮也要来找我吗？”

“为什么要变成鬼，你死后，你会变成神仙，到候我去找你，我便以天天相见了。”

“我不骗你！”

“……阮阮一辈子那么长，我的一辈子却那么短，等我死后, 阮阮还有很长很长的一段路要走，怎么能会一直戴着戒指。”

阮秋平低头看了一眼表, 发觉自己竟然已经昏倒了一整天，也就是说还有两天的间，个汤就要失效了。

梦中的阮秋平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凑进郁桓的耳畔，对他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等你死后，我会去找你。”

阮秋平不知还能去哪里寻郁桓, 最终还是抱着那碗忆情汤坐到了后山的苹果树旁。

看着棵苹果树，阮秋平忽然想到那日郁桓在苹果树旁建立结界保护它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