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

魏临张张嘴，欲言又止，最终化作一声叹息，道：“今年你也要十六了，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自己清楚就行…不愿意修灵，那就做个普通人。”

窗外天色渐暗，染上黄昏。

由于已经散学，讲堂内其他学员走的走，散的散，只剩下江枫三人。

江枫一本正经道。

溜之大吉的念头被打断，江枫只好回头笑道：

魏临忽然抬起手，似是有话想说。

江枫脚步莫名快了几分，一旦让这老头开了话匣子，再准备一壶茶，那可真是场持久战。

做什么也不能做普通人……江枫诽腹一句，感激道：“谢老师关心。”

“江枫啊…”

江枫装作没听到，但姜雪儿拽着他的袖子，朝后面老头努努嘴，便没办法再装聋作哑。

看老魏表情，似乎还想再唠几句，最终却摆摆手，示意江枫离开，他自己则回讲堂捧起茶杯，慢悠悠回了住处。

杯子是透明的，隐约能看到里面泡着一堆红枸杞。

看着老头渐远的背影，江枫忽地轻笑道：

江枫不想和他打持久战，想打游击战，能躲就躲。

直到夜色彻底给路边树木染上一层黑纱，他们才走到沧河旁。

“哗哗哗！”

沧河水湍流急下，借着月光，能清晰看到那一朵朵浪花的形状。

江枫和姜雪儿悠然自得的坐在岸边长椅上，有一茬没一茬的聊着。

明明气温已经低了不少。

姜雪儿脸颊却烫的厉害，懦声道：“我们能换一个长椅吗？”

江枫瘫在长椅上，闭着眼帘，放上去两片树叶，懒懒道：“为什么要换？刚才到这儿的时候，就只剩这一个空位，和谁换？”

“……”

姜雪儿撇撇嘴，没与他争执，抬起头，朝四周看了看。

入目望去。

许多长椅上都空无一人，并且是真正的‘长椅’，足足有一丈。

不像他们坐的这个，两个人坐在上面，几乎是紧贴着，缝隙很小，稍微有点动作，就会碰到彼此。

‘太尴尬了！’

姜雪儿抿着嘴角，小手缩在长袖中，紧紧握着，歪头凝视江枫的侧脸，双眸中闪着亮光，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老盯着我做什么？”江枫把树叶随手扔掉，叹气道。

“我没有呀！”

姜雪儿清秀脸蛋迅速偏到一旁，但眼睛仍会偷偷看他。

江枫和她对视，姜雪儿逃也似地移开目光。

“当别人一直盯着自己，会有所感应的，这不是空穴来风，是有科学依据的。”

“想看就看呗，我又不在意。”

江枫笑了声，毫无形象的打了个哆嗦后，把双臂搭在长椅靠背上。

姜雪儿浑身僵如木雕，却下意识问道：“什么是科学依据？”

因为从远处看，江枫此时的动作，就像是在抱着姜雪儿一样，显得尤为亲昵。

“科学依据就是科学依据。”江枫不打算解释。

‘太轻浮了！’

姜雪儿直接从拥挤的长椅中挣扎出来，轻跺下脚以示不满，脸上充满红晕，那什么‘科学依据’她根本不在乎，羞恼道：

“江枫！”

“在呢在呢。”江枫摆摆手，懒洋洋道。

“你！”

姜雪儿鼓着双腮，气呼呼的，说着便欲把身上那套略显宽松的衣服脱下来，委屈的喊道：“你就知道欺负我！我原以为你是个好人，却没想到你今天竟然如此轻浮！你竟然抱我！”

“欸欸欸…我可没抱你，说话要讲证据。”

江枫站起来及时制止她的动作，神情略有无奈。

那你愿不愿意让我抱嘛……江枫心中嘀咕，按住姜雪儿的手，不让她再有动作，笑道：“夜里冷，脱了会着凉，看你脱这么慢？要不我帮帮忙？”

“啊？”

姜雪儿微愣，随即紧了紧衣服，捂着胸口后退两步，谨慎盯着江枫。

“你、你站那别动！”

姜雪儿说话忽然结巴起来，更不敢去看江枫此时的目光，怕他忽然化身凶猛恶兽扑过来。

话本里都是这么写的，孤男寡女独自走在路上，总有一人会想尽办法做坏事。

姜雪儿觉得自己没想过。

“好，我站着不动。”

江枫嘴里说着不动，自顾自走向神色慌张的少女，不管她反应怎样，直接拉起她的手，朝一旁走去。

动作尤为自然。

“再坐会儿，待会我送你回家。”

“哦…”

鬼使神差的，姜雪儿并没有甩开他的手，任由他拽着自己。

不多时。

江枫坐到长椅上调整个惬意姿势，忽然看见沧河水再起浪花，颇为激烈，这朵浪花好似冲进了他的心门，令江枫不自觉发出一声感慨：

“原来已经十六年了么…”

姜雪儿下意识坐的离他稍远些，防止再被他占便宜，这时听到江枫低不可闻的声音，不禁好奇道：

“江枫，你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

江枫眯着眼笑了声，指着岸边凶猛河水，没好气道：“沧河水流的这么急，你昨晚怎么会掉到里面？要不是我恰好路过，你的小命可就没了。”

“呃……”

姜雪儿小脸涨红，一时语塞。

这该怎么回答？

难道要说自己是因为看到有小兽不慎落水，同情心莫名上涌，并未考虑其它，只想救下小兽？

这么说的话，显得自己也太像在世活菩萨了…

“不想说那算了。”

江枫一副兴趣泛泛的样子。

姜雪儿顿时着急，语速变快：“我没有不想说！昨天我下水，是因为要救落水的小银狐！”

“你会水吗？难道你就不怕自己出事？”江枫回答的也快，像是知道她会这么说。

“这不是遇到你了吗…”姜雪儿声音逐渐变弱。

“那我昨晚要是没有路过呢？”

“哼…”

姜雪儿赌气似的撇撇嘴，无话可说。

江枫要是没路过呢？

那只小银狐可能会得救，但她却会被沧河水带到不知何处。

昨晚在沧河旁，她下水后使劲扑腾，周遭有许多人，但都选择冷眼旁观，没有一人下水相救。

‘这凉薄的世界啊…’

姜雪儿眨眨眼睛，似是想到什么，看向江枫的瞳孔忽地泛起亮光，状若无意道：“你刚刚是在关心我吗？”

“是什么让你产生我在关心你的这种错觉？”江枫斜她一眼，反问道。

“啊？”

姜雪儿怔住，杏眼里顿时高光不在，替换成茫然，两只小手抠在一起，愣愣坐着，不知该如何接话。

这就是话题终结术的魅力。

见她不再吭声，江枫迟疑片刻，也状若无意道：“以后再遇到这种事，首先保护好你自己，别傻乎乎的往前冲，灵兽的命，没你的重要。”

“啊？”

姜雪儿小脸上神情明显是诧异，哼唧一声，不知是开心还是什么，眼里高光重现，抬起翘臀儿，坐的离江枫稍近了些。

从长椅边缘，移到距江枫三尺远。

江枫看一眼便不再理会，自己倚着靠背，瞳孔幽幽，看沧河浪起浪落。

两个人静静的，彼此都不再言语。

在月色下，形成一副极美的画卷，任何突兀声音都会打破这份和谐，他们两人像是在享受夜晚这份突如其来的宁静。

虽然安静，但却出乎意料的自然。

‘唉。’

享受着这份宁静，江枫在心底微不可察的叹了声。

人在安静的气氛中总会胡思乱想。

如果不是姜雪儿之前那句‘以为你是个好人’，他也不会忽然有‘已经十六年了’这样的感慨。

从出生到慢慢成长，他俨然已经成为这个世界的土著，脑海中那些繁华如灯红酒绿的景象，似乎才更像是黄粱一梦。

谁也不知道，这具年轻少年的躯体内，藏了一个二十五岁的灵魂。

他记得很清楚，自己在虹城出生那天，是被接生婆打哭的，不哭不行啊，睁着眼冷静观察世界，会被人当成被怪物附身的。

‘想到这茬就气得慌，刚出生就挨打，以后必须找到那接生婆揍回来！’

江枫晃晃脑袋，想把脑海深处那些混乱拼凑起来的记忆碎片全都遗忘掉。

他是江枫。

是这个世界的江枫。

不是被人追着发好人卡，委婉规劝说你可以遇到更好的那个江枫，他甚至不想承认那是自己。

江枫也奇怪，为什么曾经看小说，那些穿越者拽到不行，脑海里如同装了个博物馆，说抄诗就抄诗，说写书就写书。

唯独他像个废物，可能这就是咸鱼加躺平。

虽然看到皎白圆月，江枫偶尔会冒出一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但大多数情况下，他脱口而出的经常是‘卧槽卧槽真厉害’。

‘也不知道当时脑子缺了哪根筋。’

江枫深深叹气，眼睛里尽是释然，老话果然诚不欺我，卡车果真是通向异界的大门…

纵身一跃救美的时候虽然帅气，但他享受不到女神抱着他哭着喊着求他不要死的胸怀。

甚至连一声谢谢都没听到。

临闭眼最后一刹那，江枫看到，她踏上一辆红色法拉利扬长而去，火红的长发在夜风中飞舞，只剩他倒在血泊中孤零零一个人渐渐失去温度，不闻不问。

最最关键的是，肇事司机还逃逸了！

江枫知道，那一晚，注定是一个名为安抚的不眠之夜，肇事司机需要人来安抚，女神也需要人来安抚。

可能安抚方式不同罢了。

‘你说你喝酒就喝酒，喝完酒还开个屁的车啊！还是卡车！晚上很少有人查，胆子就这么大吗？’

江枫叹气，被卡车撞飞时，他明显看到司机脸上的潮红和惊慌失措，脚下估计也分不清离合和刹车。

过去已经过去。

未曾说出口的爱意就该随风而去。

用生命看清一个人，虽然不值，但或许是上天良心发现，把他发配到这个世界，有了家人和朋友，很温馨。

基于这点，江枫打算放上天一马，不再掀天，不再追究祂的责任。

‘就是可惜了我那四多万存款了…’

江枫一阵心痛，二十五岁的编导其实也挣不了多少钱。

“喂。”

姜雪儿突然打断他的思绪，措不及防问道：“江、江枫，你昨晚身上那些光芒，是不是灵能？”

江枫回过神，眼前被卡车撞飞的画面如玻璃般破碎，没好气道：“想什么呢，十六岁才能开始修灵，这是人尽皆知的事，你当我是什么天才吗？”

“不、不是吗？”

“你要聊这个，我可就不困了！”

“你别打岔。”

姜雪儿皱着柳眉，不服输的反驳道：“我昨晚明显看到你腿上有白色气浪，很像灵能呀，不然你怎么可能一跃三丈高…”

“有灵能吗？”

“有的！”

“你说有，那就有。”

江枫眯着眼，摊手笑道：“不装了，我摊牌了，其实我是万中无一的修灵天才，早在十年前就已修练至举世无敌，足以横推万古。”

“你少骗人了，十年前你才六岁。”

姜雪儿抿着嘴角，似有笑意，不再纠结于此，认真道：“以后在魏老师课上，你能别再睡觉吗？”

“为什么？”

江枫挑眉，笑道：“是嫌老魏讲的修灵理论常识太过无趣，想和我聊会儿天？”

“我没有！我不是！你别瞎说！”

姜雪儿好像被戳中心事，板着小脸大声反驳，扬着玉颈不理江枫。

“呵呵。”

江枫笑了声，抬头望天，眼底却充满无奈。

如果不是因为外部不可抗力，他也不想睡觉啊！

从十五岁到十六岁，每逢老魏讲【控灵】理论，他便会在心底勾起想要修灵的念头，代价是瞬间睡着，自己私下也会接触这些，结果仍是一样。

有时他也和这种突如其来的睡意做过抵抗，但大多数都是无用功，每次都以江枫趴在长案上睡觉来收场。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被人下了诅咒。

‘都已经十六了，这情况若是再不消失…’

江枫没来由的想到这点，一阵后怕。

如果嗜睡的情况再不消失，他在修灵上的进度，必定会落后，介时即便不想当普通人，也只能含泪成为普通人。

普通人在没有灵气的世界都会被资本压榨到死，更别提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了，活都难活。

那时情形应该会是这样：

当东灵院其他学员开始修灵，他在睡觉；当其他学员毕业离开，他仍在睡觉。

“为什么总感觉自己以后会变成东灵院的老赖啊…”

修灵不易，江枫叹气。

关于十六岁以后才能进行修灵这件事，在这个世界几乎已经被定性。

可江枫在十四岁时，受不了那种只能看，而不能亲身体验的刺激，好不容易来到一个能修炼的世界，他真的抵挡不住那种不可名状的诱惑。

他曾经也是一个无神论者。

但六岁时候，江枫曾亲眼目睹到，有强者拖着巨大恐怖兽状尸体，在天际御空而行，身后带起阵阵气浪，速度快若闪电。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

江枫脑海中已然被话本中所描绘的那些强者移山填海，动辄以指落星辰的各种景象占据。

‘这个世界真的能修仙啊！’

当时江枫激动不已，猛拍大腿，差点把扎着羊角辫的三岁妹妹从屋里拽出来，分享喜悦。

忍了十四年，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于是。

他便向娘亲提出想法，说自己想修灵，但娘亲拍着他的背，语重心长道：“提前修灵，乃是禁忌，等你到十六岁，身体才能适应灵能的冲击。”

禁忌？

江枫不知道会触发什么禁忌，可看到娘亲如此郑重，他也不好再多说。

但想要修灵的念头一旦滋生，就会如星星之火，江枫无法克制心中躁动，他只得依靠自己。

幸好。

从最初的感灵，到最后的凝种，江枫茫无目的地摸索了约莫九个月，还算是有所成效。

不过在最后一刻，连江枫都觉得自己快要凝种成功，晋入控灵境时，天不遂人愿，他凝种只凝了一半，便戛然而止。

(￣▽￣)

他当时的表情就是如此。

这和气有不顺，在出恭时进行到一半，突然被人强行拖拽出来的感觉，有异曲同工之妙。

就很难受。

江枫距离控灵境只差临门一脚，门推开了，但没有完全推开。

这就是禁忌？

也太生草了！

时至今日。

只要江枫产生继续修灵的念头，困意就会在顷刻间侵占他的脑海，睡觉非他愿，如果有选择，他也想做一个尊师重道的好学员。

奈何现实总与理想相悖。

渐渐的，从最初的反抗，到如今的甘之如饴，江枫觉得，当个废人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他思绪飘着。

大抵是在埋怨十四岁的自己为什么没有挡住诱惑，造成如今这种局面。

“月色真美。”

姜雪儿忽地说道。

“什么？”

江枫听到这话，明显有些错愕，目光下意识看向她，但她侧脸被鬓边厚厚青丝遮掩，以至于他无法看到她此时的神情究竟如何。

恰好皓月光辉洒在姜雪儿身上，她如出尘的谪仙子，身躯上裹着一层银色光纱，令江枫心底有些异样，如猫爪在挠。

他抬头望天，仰望明月。

“确实挺美。”

……

从东灵院到沧河，距离不算远，但他二人却心照不宣的走的很慢。

“走吧，去沧河。”

“去、去沧河做什么？”

“我得送姜雪儿回家，这是正事。”

姜雪儿眼中闪出一道精光，双手挡在胸前，后退半步，异常警觉：“你准备把我扔到沧河里吗？你要是真这么做，我爹会把你也扔进去的…”

江枫瞥了眼她宛如并不存在的小胸脯，叹声道：

“去散散步？”

江枫说完这个理由，试图搪塞过去，老魏便用不善的眼神看着他，以至于后者头皮一阵发麻。

无奈中，江枫硬着头皮出了讲堂，姜雪儿垂着脑袋说了声老师再见，紧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