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好在，孑然一身的人，不会有牵挂，纵然遗憾，但是也可以算得上潇洒。

李沐站在她身后的一步之遥，看着这道单薄而略显孤寂的背影，一股细细密密的疼痛之感从心尖蔓延到指尖，逐渐散播开来。

若是从前，肖苡柔定然是有些难以想象，这样安谧温柔的黄昏，她是最后一次见到了，从此无尽黑暗，不知何夕。

明明是死过一次的人，却仍是没能知道死的感觉是什么，她像一只游荡人间的蜉蝣一般，对于世间万物，此刻只剩迷茫，想要抓住一切，却也明白自己已经什么都来不及拥有了。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这一刻，她的心绪百转千回，其实来到着古代，匆匆数月，一无所获，就这般离开，她是有着遗憾的，原本以为穿越千年而重生，是上天的眷顾，让她重活一次，感受一下亲情爱情友情，可是现在看来，她就一煞笔。什么都没感受到，还有把自己给打进去了，忽然觉得有些对不起自己是怎么一回事儿？！

是的，即便表面再怎么轻描淡写，内心最深处的，她都是怕死的。

这个人间，繁华似锦，她有些眷恋。

他不由自主的上前将人拥在怀中，仿佛这样，就能将人永远留在身边一样。

她能感觉得到自己的身子逐渐有些支撑不住了，心跳也不再规律有力。

原来，等死是这种感觉……

肖苡柔并不反抗，事实上她也没力气反抗了。

就那样安静地窝在李沐的怀里，肖苡柔的目光有些涣散的看着莲池的水。最终，不知是不是水光刺痛了眼，她有些倦累地轻轻闭上了眼，意识有些模糊涣散:“李沐，我有点累，先眯一会儿，一会儿星星出来了，你再喊我。”

她说的云淡风轻，却让李沐胆战心惊。李沐很想将怀里的人摇醒，告诉她：“不要睡，我们一起等星星出来，好不好？”他好怕她这一睡就再也不愿意睁开眼了。

肖苡柔站的累了，便就地坐在了莲池水榭的台阶上，池水碧波荡漾，泛着粼粼的华光。

······

这一天的天气的确是格外的晴朗，夜色渐渐四合之际，点点星子隐隐闪现，缀于苍穹，天边尚残留着一丝白晕。

水榭前相拥的人儿就像是一幅凄美壮烈，却又安静如斯的丹青画卷。

“柔儿。”许久，李沐轻声唤道，既怕惊扰到怀中沉睡的人儿，又想唤她起来赏星：“星星出来了······”

怀中的人儿没有回应给他任何反应。

一瞬间，李沐的心如坠寒潭，冰冷刺骨，寒气席卷了全身。

怀中的人儿体温尚存，呼吸却不知何时没了起伏。

直到这一刻，他的神识似乎终于有了片刻的清明，但就仅仅是这片刻的清明，却差点要了李沐的命。

刹那间，李沐脸上的血色就如同肖苡柔此刻的脸色一般，一点一点地褪下去。

李沐的睫毛颤抖着，雾气渐渐氤氲凝结成水汽，望着怀里的人儿姣好的睡颜，他不敢眨眼，直到眼眸终朦胧，直到一滴清泪终落下，落在肖苡柔的眼皮上······

他有些慌乱的伸手想要去擦，心中有些懊恼，一会柔儿醒来看见自己这副模样一定要不忍了，或者会嘲笑他堂堂九尺男儿还会落泪······他不能教柔儿看见自己哭了。

可是擦着擦着，视线却越来越模糊，最终几乎要看不清怀里的人的五官了。

最终，他缓缓阖落眼帘，俯身轻轻吻去肖苡柔眼上的泪痕。

······

这一刻，四周一片死寂，没了蝉鸣，没了蛙叫，没了虫沸，没了······怀中人儿的心跳声。

李沐的心仿佛也跟着骤停了一般，没有想象中的悲痛。

一颗心仿佛麻木一般，没有任何痛觉。

他缓缓抬头看了眼天空，而后又低下头，轻轻吻了吻肖苡柔已经开始冰冷的额头，道：“柔儿，星星出来了，我陪你看，好不好？”

怀里的人天生一张惹人怜爱的桃花脸，细腻脂白的肌肤白的近乎透明，两排修长卷翘的睫毛垂落在那里，像两卷羽毛般温柔，温柔地好像下一刻便会睁开眼眸，笑吟吟地拉过他的衣袖，轻柔的再唤一声“沐沐”，对他说：“好啊，你陪我。”

又好像会冷淡而又别扭的撇过头去，嫣红的唇勾起一抹不满：“哼，我才不要你陪，你个负心的魂淡。”

可是，不管是哪一面的肖苡柔，此刻都不复出现，那张时常带笑的容颜，从今以后，世间再也没有了。

李沐轻轻收紧了臂膀，拢了拢肖苡柔逐渐冰凉的身子，似乎是觉得她怕冷，想要通过自己的体温来温暖她的。他找了个舒适的姿势倚在水榭的台阶上半躺着。

李沐缓缓抬头，望向天空。

天色渐暗，夜色渐浓。

浩瀚银河间，颗颗星子闪烁着点点光芒，壮阔又迷人。

······

第二天清晨，天亮鱼肚白之际，星子开始隐隐暗淡下去。

旭日缓缓升起，映得天边织锦灿烂，火红的云霞与池中接天莲叶的红色芙蓉交相辉映，浩浩荡荡，波光明灭。池上曲廊水榭娉婷静立，依山一帘水瀑喧嚣，细碎晶莹的水珠叮叮咚咚敲击着岸边石壁，水雾蒸腾，烟光凝绯，宁静中显出几分妖娆。

李沐抱着肖苡柔一个姿势维持了一整晚，整个身子已经麻木到没有知觉。

不少侍仆丫鬟见此情景都不由得暗自抹泪。世间难得有这般真挚的情感，却没有一个好的结局。

遗憾总是让人痛心的，像他们殿下这般痴情的王公贵族实属少见，于是便会更让人唏嘘。

东泫站在水榭的不远处，看着那两道安静的身影，也是站了一夜。一如既往面无表情的脸上，眼眶却不知何时悄悄染尽红晕。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李沐的情绪经过这一夜的沉淀积蓄，最终会爆发，会崩溃，毕竟能一动不动抱着一具尸体坐一夜，这这种事不仅需要勇气，还要有着深厚的感情才做得出来，这些他们都是看在眼里的，任凭往日里王妃不受宠的流言满天飞，这一刻，李沐的行为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然而等了半天，李沐却只是一言不发地缓缓起身，将怀中抱了一夜的人打横抱了起来，抬步往寝殿内走去。

将人轻柔的放在床上，便转过身去。

在床头边上有一方小几案，几案上有一盏极为不起眼的烛台，在一屋子豪华饰品摆件里丝毫不能引起外人的注意。

当然，身为不能用正常人思维来归类的肖苡柔，就曾经盯着这个“丝毫不起眼”的烛台发过呆。

李沐犹记得当时自己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还调侃过她是要打算把“蜡烛吃了”，如今往事历历在目，却物是人非······

他敛了敛情绪，伸手去转动烛台。

随着“喀”的一声沉闷的声响，靠近床头处的那面墙轻缓转动，打开来，露出了里面的模样。

那是一间墓室一样的一方小空间，四周燃着十二盏打造精致的长明灯，幽幽的火光泛着绿意。正中间停放着一口空的石棺椁，李沐走了过去，将棺材盖推向一边。而后又转身，回到了床边，将肖苡柔抱起走向那口棺椁······

盛宣王没去上早朝，这对一向自律的人来说做事有些反常。皇帝没有见到自己的儿子，也没人来禀报一声原因，皇帝当机立断，遣派了高力士来王府请人。

结果只身高力士回去，却只带回了个消息：“盛宣王妃，殁了。”

一语惊起千层浪。

当初那个人人羡艳，独得盛宣王恩宠的盛宣王妃仅仅嫁过去两个月就离世了，不禁让人唏嘘感叹，明明不久前还有很多人在盛宣王府门口亲眼见过盛宣王对自己王妃的宠爱，不知让在场多少人羡慕红了眼，时隔没几日，却忽然传出盛宣王妃殁了的消息，当真是世事无常。

盛宣王府的管事之人没有出来表明死因，于是众人纷纷猜测盛宣王妃的死因反而成了风靡一时的茶余饭后的小主题——

有说是因为盛宣王纳妾自缢而亡的。

有说是盛宣王厌倦了王妃为了报王妃捅武滟儿的那一刀子的仇而将人捅死的。

还有人说是后院争宠被陷害致死。

······

甚至有离谱的，说是盛宣王妃自己不小心掉莲池里淹死的······

肖苡柔本人要是能听到，怕是一定会被活活气活过来。

此时的一处茶楼雅室，司徒燮正坐在窗前，看着楼下对面的小酒馆外众人争盛宣王妃的死因争得面红耳赤。唇角不由得勾起一抹闲闲的笑，茶盏茗香，送到嘴边浅酌一口悠闲地看着楼下这出热闹的戏。

他身边立着两位侍从，正是先前那对琵琶姐妹花。

姐妹两个样貌相仿，一样的明眸皓齿，一样的美艳娇媚，却不一样的性子。

一喜静，一好动。

心中有疑惑时，好动的终究会忍不住出声询问：“主子，那盛宣王妃真的就这样死了？”

不怪她有些不敢置信，肖苡柔的死讯真的来的太突然，包括楼下在争论的那群人，内心里还是有些并不真切的怀疑。

司徒燮自然听出了她语气里的惋惜之意，但因着今日难得的好心情，他轻轻放下手中的茶杯，耐心解答：“自然，我的药又怎会出差错。”

“那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听他们这群人胡言乱语？”这些人，一听就是吃饱撑的闲的发慌给自己找乐子。

司徒燮薄削的唇轻启，意味深长地道了一个字：“等。”

“等？”

“嗯，”他轻轻点头：“等时机。李沐刚刚痛失所爱，一定会守得尸体守得紧，我们等的就是他松懈的时候。”

李沐现在一定痛苦万分，不过，这正是司徒燮乐得所见的。

思及此，司徒燮不由得看向远处那道红墙金瓦，错落有致的大宅院，神色晦明。

李沐，痛么，顺风顺水了这么多年，怕是头一回体验到痛心的感觉吧，可是这些跟我所经历的比起来，还远远不够呢。

他尝过众叛亲离的滋味，亦受过万箭穿心的滋味，从小到大，他没有感受过亲情，也有人骂他不配拥有爱情，甚至，在亲生父母的眼里，他就不应该存在吧。

可是他都挺了过来，他要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要为自己受过的委屈讨个公道。

所以，别着急，慢慢来，都活不了。

······

不管外面怎样热闹，王府内都是一片愁云惨淡，几乎所有人都在心疼肖苡柔和李沐这一对阴阳两隔的亡命鸳鸯，却无暇去顾及王府暗牢里被折磨的不成人样的武滟儿。

体型娇小的人儿此刻躺在血泊里，意识混沌，手却本能的护着肚子，东泫终究是手下留情了。不论再怎么恨武滟儿，他都没有去动她肚子里的那个看起来是无辜的孩子。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她嘴角仍然挂着一抹诡异的笑意，肖苡柔，不论如何，你终究是输了，我只要还活着，只要还有孩子，便总会取代你。

她内心几近痴狂的，回忆着东泫当时面上掩饰不住的狰狞的痛苦。

断红无解。

这四个字就像是魔咒一般扎在了东泫的心底，当他撇下审讯武滟儿去见自家小妹时，那是天际刚好洋洋洒洒闪现着几颗星子。

一切就那样无可挽回，终成定数。

肖苡柔死了。

一时间，有人喜，有人悲，有人唏嘘感叹。

还有人，尚不知情······

他不是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三年前母妃身殒，他亦有过痛惜。

可是却不知，原来生离死别是这样的悲痛，痛到不能思考，难以言语。

可是他最终却没有这样做，内心挣扎良久，他将所有的不舍，所有的疯狂，所有的不甘，统统咽下。

“……好。”良久，李沐才声音喑哑地应了一个字。

微风卷过残云，霞光布满天际，绚烂而温柔，艳丽若织锦。一轮残阳铺洒染照大地，失去了它炽热的温度，却无不温柔诱人沉沦。

肖苡柔没有抬头，所以没有看到李沐猩红的眼眶里满满的不舍和痛苦，这一次错过，只怕就是一生所憾。

他压抑着自己内心深处的翻腾踊跃，如同雪崩海啸般巨大的悲愤情绪，隐忍婉转，最终化作了一个字。

仅仅只是一个字，却仿佛用尽他毕生的力气。

人总是这样，总在即将要失去时才懂得珍惜。

肖苡柔现在是连眼都恨不得不眨一下，将天地万物纳入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