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罗天昊心眼并不是这么坏。他的父亲是搞房地产的，家境很富裕，但他没有一般富二代都会有的骄横的脾气。学习运动样样都行，待人接物也非常和气，在学校里深受同学和老师的喜欢。他也从来不知道讨厌一个人是怎么样的，但是今天却尝到了讨厌的滋味，而且还是那种讨厌到觉得恶心的滋味。

看着病床上的老太婆和围在病床边的那六个人中年男女，罗天昊的眼前又浮现出了下午刚刚遇到的，他一辈子都不想回忆起却无法忘怀的事情。

病房内出现了短暂的宁静，但气氛仍是很压抑。

罗天昊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个似乎刚刚从护士学校毕业的年轻护士的背影。对于刚刚上高中处于青春期的他，正是处在对年轻的异性有着好奇和冲动的年纪。不过现在的他没有心思去意淫那些少儿不宜的画面，只是想从这个还算窈窕的背影中让心续得到暂时的放松。

穿着白色护士服的女护士麻利地将吊针从快要见底的输液袋上抽出，扎进吊在旁边的另一袋的底部，然后拨动了一下控制输液速度的滑轮。

罗天昊心里不停地咒骂道。

这是个单人病房，申请人是他的妈妈卫萍，但是病床上躺着的那个年近七十的老太婆却不是他的奶奶，也不是他的姥姥、舅婆、叔婆什么的——罗天昊和她素不相识。

站在病床边上的六个人罗天昊也从来没见过他们，但知道他们是病床上那个老太婆的家里人，她的儿子、媳妇、女儿、女婿之类的。以前没有计划生育，所以这个年纪的老太婆儿女都不少。

今天是4月6日，星期天。

罗天昊看着他们的脸心里就感到强烈的厌恶，再看看躺在病床上的老太婆满是皱纹的脸更是觉得无比的恶心。

——真是什么样的人养出什么样的子女，老混蛋养出一帮小混蛋。

对于其他人来说或许只是个普通的星期天，对于今天以前的罗天昊来说也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休息日。以往的星期天他都会骑着自行车到市区里逛一圈，走走书店、数码城、商场看看有没有想买的书、游戏、衣服和鞋子什么的。今天当然也不例外，只不过他并没有看到中意的东西，只能两手空空地骑车回家了。

他的家在城南的物华天园，是这座城市有钱有势之人的聚居区。那里和市中心之间有一片老房子，多是胡同弄堂、深宅大院。他从来不打绕过这片地区的大道上过，而是选择在弄堂胡同间穿行，因为他觉得骑着自己的六段变速车在这片深幽曲径里穿梭非常有趣。

用青石板铺成的小路高低起伏，这对于一个喜欢骑自行车、童心未泯的十七岁孩子来说可比平坦的马路要有意思多了。而且这里转角坡路也多，他偶尔也能来个有点难度的技术动作。虽然没人看，却能在心里自我满足一下。

病床上的老太婆盖着白被子，右手打着点滴，半眯着眼在那躺着。病床边上的那六个人和卫萍、罗天昊母子相视而立，他们的脸上都露出对病床上老人的关心和对面前的母子俩得理不饶人的神情。

那个男孩肯定知道了身后发生了什么，但他已经完全拐进了右边的胡同里，而且因为心虚没有停下来返回查看情况的打算，反而脚下一使劲，一溜烟地消失在了胡同深处。

本来提档想要加速追赶的罗天昊自然看到了这一幕，连忙捏下车闸，让爱车稳稳地停到老太太倒地的地方，然后下车准备上前搀扶。

他心里暗暗责备那个男孩太没有责任心了，身子则蹲在地上，搀着那个老太太问道：“阿婆，您没事吧？有没有摔坏？”

老太太因为疼痛在地上**了几声，然后拖着苍老的身子想要起来，但是一只脚被压在了坤车下面，再加上年纪也大，身子挣扎了几下就是起不来。

于是她认命地躺在了地上，也不顾罗天昊在旁边的询问和搀扶，张嘴叫道：“阿杰、阿英、阿德，你们快来啊！”

——应该是在叫她的家人吧，看来这个老婆婆的家就在附近。

罗天昊稍微放心了一点，如果老人伤到了筋骨，有她家人陪着，他也不用送她去医院了。

老太太喊了几声后，弄堂的另一边也传来了应合声，然后是大铁门打开的声音，紧接着杂乱的脚步声渐渐靠近。

“妈，”过来六个中年男女，当看到老太太倒在地上时，他们露出了急切的神情，纷纷叫嚷着围了上去，“妈，您怎么了？”

罗天昊看见他们过来了，就知趣得让到了一边。

那几个中年男女似乎没有注意站在一旁的罗天昊，并没有向他询问情况，而是先将老太太腿上的坤车挪开，接着围着老太太你一言我一语地问这问那。

“妈，您怎么摔倒了？”

“快看看妈有没有受伤。”

“到底是谁干的？”

这时，其中一个男人，那个老太太的小儿子阿德才注意到了站在一旁的罗天昊，厉声问道：“小子，我妈是不是你碰倒的？”

罗天昊连忙摇摇头，解释道：“不是我，是另一个和我年纪差不多大的人。他骑的自行车的后轮把这位老婆婆自行车的前轮撞了一下，然后老婆婆就摔倒了。那个人肯定是知道撞了人，骑着车头也不回地走了，不知道跑哪去了。我一直在他们后面，看到老婆婆摔倒了我就过来扶一下。”

阿德听完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

另一个比他年纪长一些的男人，应该是他的哥哥阿杰，抱着老太太，仍然继续在问：“妈，妈，你看到了到底是谁撞得你吗？”

老太太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痛苦，微微半睁开眼睛看了看四周，然后颤颤巍巍地伸出右手指向罗天昊。

看到老太太指向自己，罗天昊大吃一惊。

那几个中年男女的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了罗天昊，阿德脸上本来缓和的表情又变得严厉起来。

“你撒谎？”

罗天昊急了，连忙叫道：“真的不是我！”

“我妈都指得是你了，你居然还不承认！”阿德向他走近了两步。

“我真的只是过来扶她的，肯定是老婆婆她眼花看错了！”

老太太伸在半空的手指微微颤抖，嘴里轻轻吐出几个字：“就、就是他。”

听到老太太这么说，除了她的大儿子阿杰，其他几个人都站起身来，围在了罗天昊的身前，对他怒目而视。

罗天昊毕竟还是个未成年人，看到眼前五位陌生的中年男女满脸的怒意，心里很是惊慌。

其中一个年纪最大的女人，应该是阿杰的媳妇，指着他厉声说道：“我婆婆都认得是你了你这小孩怎么还想抵赖？她都已经被你撞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了你还不想承认？你有没有良心啊？”

“对啊，小小年纪怎么心肠这么坏？”老太太的女儿阿英也附和道。

“我真的没有撞人，我真的只是想过来扶一下……”罗天昊被他们的话语刺激得满心都是委屈，眼眶里瞬间涌上了泪水。

“还赖？”阿英的丈夫冲着他吼道，“不是你干的你为什么会来扶？而且这里就你和我丈母娘两个人，不是你干的还会是谁？”

罗天昊的话语中带着哭腔：“我都说了刚刚有个人撞了阿婆就跑了，我看见了难道还坐视不管啊？”

阿德的媳妇步步紧逼道：“刚刚就你一个人，你怎么说都成。但是我婆婆已经认出是你了你就别想赖了。难道她这么大年纪了还撒谎啊？”

“就是她撒谎了！”罗天昊感觉眼泪快要流出来了。

“你……”阿德快要冲上前向他挥拳头了。

“怎么了怎么了？你们一家子围在这做什么？”这时从胡同另一边传来一个声音，是附近的居民被这里的吵闹声吸引了过来。

“啊哟，陈阿婆，你怎么倒在地上了？怎么回事啊？”一个年纪看上去六十岁的老太太叫道。

阿英跟她解释道：“我妈骑着车子被这个小孩撞倒了，爬都爬不起来了，但这个小孩子不承认是他撞的。我妈都指着他说是他撞的他还抵赖！”

出来看热闹的邻居听了这话，都议论纷纷。

“这小孩子怎么这么没教养啊？”

“撞了人还想抵赖，真不知道家里怎么教育的……”

“……”

他们不明真相地随声附和让罗天昊心里的委屈更甚，他是真不明白自己按照小时候《思想道德》课本里学的看见老婆婆倒在地上去扶一把的善行，换来的不是一声“谢谢”，反而是指责和冤枉，这让他眼眶中的泪水一下子夺眶而出。

“真的不是我撞的，为什么你们就是不相信我啊！”

他的泣泪辩解并没有换来谅解，反而让倒在地上的老太太的儿女们更加恼火，又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指责起他来。

“好了好了。”一旁的大爷劝解道，“先别去管谁对谁错了，还是先把陈姐送到医院看看有没有伤最重要。”

“对、对。”老太太的子女们连忙应道。

阿德对着罗天昊厉声说道：“小子，打电话给你家大人，给我妈安排个病房，检查费、医疗费都由你们出！”

“又不是我的错，我们家为什么要付钱？”罗天昊哭着拒绝道。

“你这小兔崽子真是无药可救！我们也不和你说，我们和你们家大人说！快打电话，信不信我弄死你！”阿德面露凶光地吼道。

罗天昊哪见过这样的神情，心里生出惧意，不甘愿地从口袋中掏出手机，拨通了他妈妈卫萍的电话。

“喂，小天。”电话接通了，是罗天昊最熟悉的声音。

“妈……”

“怎么了？”卫萍自然听出了自己孩子在哭，连忙关心地问道。

还没等罗天昊开口，阿德就将手机抢了过去，大声说道：“喂！你儿子骑自行车的时候把我妈撞倒了，我妈摔伤了要住医院，你马上安排一间病房让我妈住进去。当然这检查费、住院费、医疗费什么的你也必须替我们出，因为是你儿子犯的错！”

阿德停顿了一下，卫萍在电话那头说了什么。

不一会他又疾声说道：“我不管你儿子品行怎么样，反正现在事情发生了，我妈躺在地上起不来了，先送医院要紧，具体情况我们到医院再协商好不好？你不要啰啰嗦嗦的……行、行，好。我们就往骨伤医院送，订好了病房你再打过来跟我们说。”

挂掉电话，阿德把手机扔还给罗天昊，对自己的大哥阿杰说道：“把妈背去骨伤医院。”

阿杰点点头，在妹妹、妹夫的帮助下把老太太背在了背上，向胡同外小跑而去。

阿德紧紧抓住罗天昊的手臂，和其他人一起跟了上去。

护士拿着空的输液袋走出了病房，顺手将门关上了。

病房中的气氛又开始紧张了起来。

“我刚刚说了，你儿子撞倒了我妈，现在检查出来我妈右腿骨裂，所以她住院的所有费用都要你们出！”阿杰语气强硬地说道。

“好的，到时候你们就把账单给我，我会来付的。”卫萍低声下气地同意道。

“还有出院以后的营养费，请保姆阿姨的费用也得你们出，我们平时有工作照顾不过来。”阿英得寸进尺地补充道。

“那要多少啊？”

“那要看我阿妈恢复的情况了，她年纪大了，恢复慢，到底多少不好说。反正我们到时再商量。”

“这个……”卫萍有些犹豫。

罗天昊不甘心地辩解道：“又不是我的错，凭什么还要付这么多钱？”

卫萍立马转头训斥道：“闭嘴，你别说话！”

罗天昊气愤地哼了一声。

“怎么，不乐意？”阿德一挑眉毛说道，“不付也可以，信不信我过两天我就把你儿子的腿也打断？”

罗天昊对上他目露凶光的眼神，浑身一颤，害怕地不敢再看，但是心里还是在暗骂眼前的这些人。

卫萍连忙说道：“付、付！到时候再商量吧，先让老太太把病养好！”

“嗯。”那三对中年男女满意地点点头。

“还有什么事吗？没有的话我们就先走了，不打扰老太太休息。我明天还会再来看她的。”卫萍心平气和地问道。

阿杰开口了：“走之前，让你儿子给我妈道个歉。”

罗天昊一听，马上就急了。刚要开口，卫萍连忙拉了一下他的手臂，冲他一皱眉，命令道：“小天，快道歉。”

“妈……”

“道！歉！”卫萍一字一顿地重复着。

罗天昊没办法，只能拉下脸来走到病床边上，看着躺在那半眯着眼似睡不睡的老太太，心不甘情不愿地说道：“阿婆，对不起……”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愤愤走出了病房，心中委屈的酸楚又一次涌了上来。

“真对不起，我们就先走了，老太太保重。”卫萍向他们鞠了一躬，然后跟着罗天昊出了病房。

“妈，真不是我的错，你干嘛什么都答应他们？”走在病院的走廊上，罗天昊能感到病房内那些人心里的得意，大声抱怨道。

卫萍叹了口气，说：“你从来都不会撒谎这我是知道的，而且你学校里的老师同学都夸你是个好学生，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呢？”

“那你怎么……”

“可这不是没办法吗？当时就你和那老太婆两个人，她要讹上你，你就是有十张嘴都说不清。反正他们就是想要钱，如果不依着他们，说不定他们会干什么出格的事情呢。唉，好在我们家也不缺这点钱，就当用钱买个平安吧。”

“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明明我是做好事的，为什么反倒变成坏人了。”

“现在社会就是这样，你就当吸取个教训，以后不要多管闲事了。当时你就当什么也没看见走掉就好了，也不会闹成现在这样。”

“可这样我心里会过意不去的。为什么这跟课本里和老师教的都不一样呢……”罗天昊感觉委屈的眼泪又快泛滥了。

“小天，课本是课本，社会是社会，你长大了就会明白的。”

罗天昊不再说什么了，只能揣着满肚子的委屈和不满往医院外走去。

“你的自行车呢？”卫萍问道。

“在那没拿过来。算了，我也不要了！”那辆承载着今天不好回忆的车子罗天昊心里已经不愿意再见到它了。

卫萍也谅解，说道：“那咱们回家吧，你在这等着，妈妈去把车开过来。”

罗天昊点点头，目送卫萍离开。

这时，他感觉到裤袋里一股振动，连忙将手机掏了出来。屏幕亮了起来，上面有新消息的提示。那是手机QQ的消息提示，他没事的时候常常挂机不下线。消息提示着邮箱里新邮件。

他划开屏幕，自动进入了手机QQ的界面，邮箱的列表右边有个红红的圆圈，里面是一个白色的“1”，这代表有未读邮件。用手指戳进去一看，寄件人是个未知的帐号，主题上写着“你是否对这个社会和人心感到愤怒和绝望呢？我能帮你。”

罗天昊呼吸停滞了片刻，顿时心下冒出一股疑惑。犹豫了一会儿之后，他点开了那封邮件。

因为快到弄堂出口了，那个男孩不由得加重了下踩的力量，让山地车的速度更快了一些。罗天昊看到他加速了，也提升了一下爱车的变速档。

山地车从老太太的左边超了过去，不过离弄堂口已经近在咫尺了，前面就是一堵墙，只有往左右两个方向拐弯才能继续通行。男孩身体右倾，一弯车头，山地车朝右边的弄堂窜去。但是山地车并没有完全地超过老太太的坤车，右转的车后轮刚好碰到了坤车的前轮。这突然的一碰，让老太太瞬间慌了神，急忙惊叫出声，手忙脚乱地试着把住车龙头。但为时已晚，车子已经彻底失去了平衡，老太太连人带车一起翻倒在地。

弄堂里也会有住在这里的居民骑着车经过，都是些挂着老式铃铛的坤车，在颠簸起伏的石板路上，螺丝有些松动的部件会“咔咔咔”的作响，这都让罗天昊有种莫名的新奇感。

拐过一个弯角，前面是一段狭长的弄堂。弄堂名梧桐，两边的高墙斑驳着岁月的印记。弄堂中有一个头发半白的老太太骑着一辆老式的坤车，她的后面还有一辆山地车，骑在上面的是个和罗天昊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在他的后面就是刚刚弯进来的罗天昊了。

第二章 被歪曲的助人为乐

那个男孩应该和罗天昊抱着同样的心态在弄堂里穿梭，现在正用力加速，他的打算应该是要在出这条弄堂之前赶超过那个骑坤车的老太太。

罗天昊自然也猜出了那个男孩的想法，毕竟都是这个年龄段的人，想法总归差不多。罗天昊也不由得打起精神来，脚下踩上了力，他的目标是在出这片老房子群之前赶超过那个男孩。

弄堂虽然狭小，不过还是足够两三辆自行车并排过的。应该是听到了身后有车过来，前面的老太太先是往后瞥了两眼，然后调整了一下车龙头，让出足够的空间让后面的车子能够上到自己前面去。

自从上初中以后罗天昊就再也没来过医院了，因为他喜欢骑自行车，身体练得很棒，也就没生过什么大病，而一些小伤小病的在家里养一养就过去了。四年多来第一次到医院，很不喜欢这里的空气中飘散的味道。

他现在心情一团糟，厌恶着病房里的每个人——除了站在自己身前背对着自己的妈妈和那个正在换输液袋的护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