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若黄鹂出谷的“师兄”打断了陈炫明的思绪，他悚然心惊，恍如隔世，一抹艳红出现在他眼前。

“师妹……”陈炫明正待上前，忽然眼前一花，才看清楚，此刻纪淑妤正裹于一件大红绣裙之中，满头青丝编成两个小辫自然垂着，不坠任何饰物，脸上红晕犹自未退，为那端庄的玉颜增添了一丝妩媚。

四人之中，以陈炫明心思最重，他独坐房中，冥思苦想，日间说书的方老到底是何等身份，说书之人一般都是依据一些江湖流言，加上自己的主观臆测，夸大其词，讲述众人未曾亲见的江湖轶事。但这位方老连双方对了几招，受了几掌都言之凿凿，除非当日逃遁的魔教中人散布流言，否则，他便是精通紫微斗数的高人。思虑及此，陈炫明心中已有计较，明日定要亲口向方老先生问个清楚。

有了决定，心境宽了许多。陈炫明步至窗前，早就听闻梨阳城的夜市繁华，今日定要见识一番。待得凭窗望去，不免一阵激动，月华之下的梨阳主街，一片喧嚣，街边处处灯笼高挂，如过节一般，小商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还有孩童的嬉闹声间杂其间，一派升平气象。

仙侠客栈，地处梨阳城最繁华地段，缘何繁华，此处不但有着全城最大的客栈，而且它对面又是本城最有名的烟花之地——醉红楼。

陈炫明立于门外，思绪万千，曾几何时，他身边整日也围绕着一个艳红的倩影，他还记得那句轻佻之语：师妹恰若腊月梅花，在我身边开得分外娇艳。

陈炫明定睛看去，对面也是一座三层高的木楼，门面比这仙侠客栈还要大上一些，门前灯笼处处，门口有很多艳妆女子，争先恐后拖曳着一个个孤身经过的男子，牌匾高挂于门楼之上，上书“醉红楼”三个大字。

陈炫明暗自称奇，这是一个什么所在，掌灯之后竟能如此热闹，待我叫齐三人，去对面见识一下，他来了兴致，匆匆推门而出，去逐个叩击三人的房门。

陈炫明先自惊喜，继而失望，转过头去低声叹道：“往者已矣，今日我方才体会到杜工部那句‘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深意。”

看来师妹正在沐浴，陈炫明当即转身，朗声道：“师妹，梨阳城夜市繁华异常，不若我们一同游赏一番。”

“师兄，请稍待片刻。”声音慵懒无力，却令人顿生绮念。

“师兄，你在说什么?”纪淑妤柔声问道。

“没…没有，师妹准备妥当，咱们这就走吧！”陈炫明有些心不在焉。

纪淑妤嫣然一笑：“好啊！”

于思源早已不在房中，乐晨也不在，最后陈炫明走到纪淑妤的门口，正欲抬手敲门，听到内里水声哗哗，他透过门缝，看到里面雾气蒸腾，隐约有一正轻舒皓腕，如出水芙蓉一般，陈炫明见此情景，不免心跳加剧，但不肖片刻，一股与身俱来的冰寒之气便袭遍周身，顷刻间浇灭了那原始欲焰。

二人相视一笑，竟有一种莫名的默契。

陈炫明自下山以后，发现自己不觉间笑容多了一些，仿佛变了个人一般，之前在梨山之上，也许跟本身属性和所习**有关，他的脸上通常比他身上的寒冰之气更冷，一年半载也难得有上一丝笑颜。这是怎么了，他也懒得深究，开口说完刚才的话：“不如我们尝试一二。”

纪淑妤柔声细语道：“好！”一副小女儿神态。

二人走向一个小摊，那是个卖馄饨的，摊主一见二人赶忙问道：“不知二位是哪个仙门的弟子，竟有如此风采，是要尝一下小摊的馄饨吗？”

纪淑妤素颜一展，令人如沐春风，她道：“我们是梨山的弟子，未曾尝过馄饨，不知味道如何？”她轻掩朱唇，做惊愕状，这才想起一起下山的还有乐晨和于思源两人。

“那您可走对了，到这梨阳城，不尝一下我这摊上的馄饨，算是白来一遭。”摊主拍着胸脯，自信满满。

陈炫明还是不苟言笑道：“那就来两碗尝尝。”

“好嘞！”摊主答得畅快，刚待转身去准备馄饨。

“不是两碗，是四碗，大师兄，你怎么只顾着纪师姐，却忘了我这个小师妹呢，是有点偏心了！”声音发自一黄衣少女，后面还跟着一个青衣少年，正是乐晨和于思源。

听了乐晨的调侃之语，纪淑妤的玉面再次红霞飞生，陈炫明倒是反应平平，开口道：“你二人独自离去，玩得可曾尽兴，为何不跟我知会一声。”

“大师兄，这个…”于思源正待解释，乐晨插道：“大师兄，是我嫌闷，再说夜市如此热闹，所以我就硬拉着于师兄出来陪我逛逛。这个…我保证下不为例。”乐晨说着举起右手做发誓状。

陈炫明又是一阵恍惚，这神情姿态像极了他故去的师妹。他苦笑一番，道：“摊主，劳烦你来再加两碗吧！”

“客官稍待，马上就好。”摊主急急准备去了。

乐晨与乐驹不愧为亲兄妹，连性情都是一般跳脱，活泼好动，陈炫明几日相处，便将她内外看了个通透。这会还是乐晨耐不住寂寞道：“师姐，刚才你们都看到了什么新奇事物?”

纪淑妤想到之前的情形，面上又是一红，但她也是冰雪聪明之人，知道顾左右而言他，她不答反问道：“那么你方才和于师兄都看到了什么？”

“我们看了很多有趣的东西，还到了一些有趣的地方，但是最有意思的莫过于醉红楼了，就是咱们客栈对面的那家。”乐晨口无遮拦，于思源想挡也挡不及，他隐约已经知道那是一个什么场所，可乐晨还是懵懂不知。

陈炫明来了兴致：“我也发觉那是个不错的所在，光是门面都气派非常，之前我本打算邀你三人一同前往见识一番，熟料你们两个去得好快！”

这时摊主送上了四碗馄饨邪邪一笑道：“那确实是个好去处，不过只有男人去得，说得在实在些，是兜里有银子的男人去得，我也想去，可是要养家糊口，没有多余的银子。”

乐晨一听不服气道：“什么只有男人去得，我刚从里面出来，不就是喝酒的时候找个姑娘唱段小曲吗，再说我还有些银子。”

摊主哈哈大笑道：“跟你们说得再直白些吧，想着你等都是神仙般的人物，本不该污了你们的视听，但见你们执意要去，不妨给你们先说说清楚，那里是男人喝花酒、睡窑姐，寻欢作乐的地方，男人只要掏钱，就可以和那里边的女子行那苟且之事。”摊主说完，心满意足的看着四人，仿佛在说这下该明白了吧！

听到这番言论，纪淑妤和于思源不仅面红耳赤，乐晨更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将进去，陈炫明饶是面寒似冰，也不免有一丝动容。

几人埋首匆匆吃毕，会了钱，逃也似的离去。当卖馄饨的小摊从视线中消失，四人方才驻足，陈炫明破天荒地放声大笑：“哈哈哈哈，世道艰险，我差点成了带尔等进入醉红楼的始作俑者，这等事若是传回师门，真是要贻笑大方了。”

陈炫明虽是戏言，纪淑妤也在一旁吃吃发笑，但是于思源和乐晨却是如芒在背，乐晨反应最是强烈，用脚狠跺路面，发起了小姐脾气。

经此一闹，几人都有些游兴索然，于是齐齐往客栈方向走去，片刻之后，四人嗅到一股无比呛鼻的臭气，令路人纷纷掩鼻，当然也有一些逐臭之人如蝇而趋。

陈炫明定睛望去，遥见一张布幡歪歪扭扭书着几个大字“梨阳第一臭豆腐”，此刻幡下坐一白衣老者，他朗声说道：“上等高粱曲酒和这第一臭豆腐确是绝配，吾二者皆得，人生若此，夫复何求。”说罢哈哈哈哈笑了数声。

陈炫明闻声识人，此老者正是日间于客栈中说书的方老先生，陈炫明识得其声，更记得那一斤高粱大曲酒，所以毫无疑问，他只是有些奇怪，这位道貌岸然的老者，梨阳城的红人，竟有这等奇臭无比的癖好。正好他也有一些事当面相询，择日不若撞日，他迈步走上前去，却也未忘了屏住鼻息。

其余三人一见陈炫明的去向，也发现了白衣老者正是日间的说书先生，于是纷纷尾随而来，但是确实太臭了，于思源一个大男人尚可忍受，乐纪两个娇**子却是不胜嫌恶，二人不觉逼出真元，周身笼于一片氤氲之中，自然也将那扰人臭气隔绝于外。

陈炫明走上前去，抱拳一揖，极尽江湖礼数，温声说道：“方老先生，晚辈日间听过你说的书，发觉你实是一位方外高人，可掘旁人之未掘，晚辈尚有一些疑问，不知可否解答一二。”

“好说好说，我观几位器宇不凡，身周隐现氤氲之气，定皆是仙门高足，老夫一介穷苦书生，本不欲高攀，但今日老夫兴致甚高，倒可同几位小友一叙。”老者一指摊主续道：“给这几位来几串臭豆腐，算在老夫头上。”

几人一听之下，大惊失色，陈炫明不愧为众人之首，他双手连摇以示相距，急切道：“方老，客气了，我等不太习惯这个味道。”

“哈哈哈哈，”方老笑道：“老夫游历遍天下，这梨阳城的臭豆腐不愧‘第一’之誉，老夫实是难以割舍。它初闻时臭，食之却唇齿留香，所谓水满则溢，物盈必亏，臭到极处便是香了，这不正合了大道之理吗！”

四人初始听来，感觉老者有些牵强附会，但细细品味，却又深觉有理。

此时方老又自开口：“你的疑问老夫也解不甚详，不过倒可以为你等指一个方向，那金正宇应当身在南山鹰跳崖总坛，你们到了那里也许能问个清楚，不过素闻魔教之人不受教化，难以理喻，且尚有不少厉害角色，你们此行未必一帆风顺，须当考虑周全。天道难断难测，你们此去也许一无所获也说不定，便当是一次历练吧。再者，据我推断，梨山这次联合正道的追缴之举，恰若多年之前的一次，多半是又要无疾而终了。”

这时陈炫明转头对纪淑妤道：“不如…”

恰在此时纪淑妤也道：“不如…”

二人一前一后步出客栈。街市的繁华，只有身居其中，才能有切身体会。陈炫明和纪淑妤行于人堆之中，一个个接踵摩肩，在这凡人地界，他们也不便展露仙法，只能入乡随俗，用一双腿，随人流而行。

因人多手杂，加之前推后搡，将纪淑妤惊得花容失色，陈炫明只得将她护于臂弯之中，蹒跚而行，这时二人之间的距离身不由己地缩至零点，一时间香风阵阵，吐气如兰，陈炫明已不能思考。

晚间的天空，一轮满月高悬，照亮了人间大地，处处泛着清幽的光辉。

纪淑妤也是红霞满面，生平第一次与男子贴面而立，虽说是在这种情况之下，也令她娇羞不已。她为陈炫明护在臂中，虽然可以躲过不少黑手，但每每被人推过，便感到自己的一对柔软撞击到陈炫明的结实之上，同时会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袭遍全身，她虽然脸若火烧，却有些乐此不疲。

陈纪二人随波逐流，行至街尾，人潮终于如大江分流般变成股股小溪奔向四面八方。压力一松，二人便失去如此亲近的理由，当即分开，纪淑妤面上红霞依旧未退，但好在光线晦暗，看不甚清，也少了一份尴尬。二人分开自后，陈炫明心情平复较快，倒是纪淑妤感到一丝莫名的失落，好没来由。

二人依原路返回，也许是过了时辰，路上行人少了许多，不过小商小贩倒是未曾减少，反之叫卖之声更加清晰入耳。二人此时方能尽情领略夜市的点滴繁华，想到方才的肌肤之亲，现在一时之间却不知如何开口，彼此陷入一阵沉默之中。陈炫明徇街望去，街边一侧尽为小贩摊位霸占，目之所及，有卖馄饨的，卖水饺的，卖糖葫芦的，还有卖臭豆腐的，空气中充斥着各种小吃的味道。陈炫明认得招牌上的名字，却是一种不曾尝过，不免有些跃跃欲试，不过有一刺鼻臭味间杂其间，陈炫明有些奇怪，这也是食物的味道吗！

夜市前不见首，后难见尾，陈炫明左顾右盼，一双眼哪里够使。此时，他听到一个令他道心不稳的声音，仿佛就从楼下对面传来。

“大爷，好久不来了，想死奴家了。”嗲声嗲气，令人心骨俱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