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凌放他下来，他却抱着他脖子不肯落地，头埋在衣服里，又突然仰头看他，“三皇兄，你还认得我！我就知道你认得萤儿的！”

天凌笑而不答，放他下来整整他的小锦缎衣服。一个声音好笑中带着嘲弄，“明年都要虚龄八岁了还长那么小的，放眼宫里也只有小十五了，这还不好认？”

然而，放眼如今朝堂，天子病重缠绵病榻，太子监国政务忙碌，且宫中需保持清净以供天子静养，三皇子的接风宴落在了太子之下封位最高的五皇子睿王身上，似乎也是无可置疑的。

华灯初上，京城万家灯火次第点燃，如长龙横卧，呼应九天银河。

现今太子与五皇子两相争霸的局面，由于加入的三皇子并不表态而继续维持着危险的平衡。而在这时，昭郡王的接风宴设在睿王府，这其中微妙对本来维持平衡的局面无疑产生了些微的影响……

十五皇子尉迟念萤兴奋地尖叫一声，被悬在空中，却丝毫不见害怕，咯咯直笑。

“昭郡王殿下到——”

齐刷刷一众眼乌子看过来，神色各异。

天凌偱声而去，却是十五一母兄弟的九皇子，虽同是婉贵人所出，性情长相却大相径庭，老九瘦削略微阴沉，而十五是如女孩儿般的可爱娇憨，纯如处子。

突然脚上一重，软绵绵的一团温热物体裹在了左腿上，低头一看，不知道哪里蹦出来的小家伙，一双圆溜溜的大眼滴溜溜望着他，总角的辫尾儿还在摇摇晃晃，小手蹭了几下，奶声奶气地叫道，“三皇兄！”

天凌兴趣盎然地蹲下身子，含笑看着他揣着满满期待的眸子，半饷后，不期然间一把抱起他举向空中，朗声笑道：“小十五长大了！”

小十五冲他做了个鬼脸，转身牢牢地抱着天凌的腿，活脱脱一只无尾熊。天凌拍拍他脑袋，在他面前晃了晃左手，尉迟念萤这才撒开四肢，乖乖牵着他的手向前走去。

今日到场的皇子加最小的念萤有九人，外加皇亲中的世子，郡王，统共二十余人，天凌颔首示意，无人不恭敬回礼，莫敢轻慢的，这其中大部分原因自然是前几日干净漂亮的大规模肃清。圣上如此荣宠，即使在位居东宫的太子，大权在握的睿王身上也甚少得见，更不提他这等的能耐，硬是让不少朝官瞠目结舌！

“郡王殿下，这边请。”睿王府的管家引他入座，今日他是主客，自然坐在上方。

天凌清淡一笑，下面更是静得好像都成了哑巴。

尉迟念萤眨眨眼，满目请求之色，天凌含笑轻叹，对清夜道，“宴会还没开始，先让小十五这里坐会儿吧。”

明睞天成，柔色似水。

清夜面色些微僵直，庞大的错觉倾覆一般笼罩过来，这样的凌，好似对待最心爱的情人，那种能柔化一切的风情，简直比四年前尤甚！

天凌眼露嘲弄与傲然，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走神。

想若是无帝在场，便会挑起一边的长眉，无奈认真地告诉他，不要这样。

他说，你对我冷眼嘲讽，嬉笑捉弄，都好过这般如水温柔。

因你骨子里便不是这样的人，你的温柔，是虚假，是毒蛇，咬上一口酥痒迷醉，却都是假的。

——而我只要一个真实的你。

他记得当时偏头斜睨道，“真实的也许残忍，虚假的才够美好。”

亲爱的宫主阁下，若让你要的真实伤得你遍体鳞伤，叫我又怎么舍得？

座下王孙各自交谈热络，天凌抱着念萤，啜着杯中的贡茶，不时俯首凑到他嘴边，薄唇一开一合，极是悦目，引得小家伙欢声笑语不断。

清夜低低笑起来，声音传入他耳畔，“你还是这么喜欢小孩子。”

福郡王尉迟陆月在下座望向上方，唇抿得紧紧的。

不闻，不看，继续对怀里的小家伙说话的天凌，笑得一成不变。

“小十五又怎么能记得我？四年前，你也不过四岁。”

尉迟念萤脸一红，嗫嚅道，“我缠着母妃让画师画了你的像，挂在我房里，天天看的，还有你送的马鞭马鞍，文房四宝，萤儿一直在用。”旋即抬头认真道，“皇兄，就算你一直不回来，等到萤儿长得比父皇都高还不回来，我也绝计不会忘记你的。”

场面突然安静。

下面的人本来有心想听听十五皇子怎么回答，结果现在又对这个手腕了得的少年郡王会怎么反应好了奇。

只见昭郡王笑眯了眼道，“萤儿的话我相信。”说完把小家伙放在一边站好，上下扫了一番。“不过，萤儿要长的比父皇高，这个从理论上来说不大可能。”

“噗哧”一声，不知是哪个皇孙先笑了出来，于是其他人再也憋不住，笑声四下蔓延，登时一片欢声笑语。

小十五刚要发发小脾气，天凌凑上唇来轻啄他粉嫩的脸颊，“萤儿不生气。”

小十五呆住了。

小十五脸红了。

小十五腾地跳开几步，机械地走了几步，突然撒腿冲下去。

那样子，活像失去方向感的小动物。

一直隐在后面的零殇轻声低笑。

“祸水。”

横冲直撞的小十五，在门口撞到一个月白衣衫的少年。

“……五皇兄！”

尉迟沂然拉住念萤，遥遥望向上座，优雅施礼道，“太子殿下。三皇兄。”

同样的夺目光华，太子是阴美，昭郡王是俊美，而睿王则是秀美。

滚云边的月白锦绣长袍，腰间悬挂的玉佩叮叮脆响。

他只是长身而立，嗪着笑，目视前方，眼光淡然无波。

他脚下的汉白玉石，就已经仿佛顷刻间化作九天瑶台上的宫阙玉阶……

而他便是高贵不可侵犯的少年神祗，只为最高处的那个耀目天神弯下尊贵的身躯。

睿王拉着念萤坐到自己的座位，嘴角弯出好看的弧度，声音清冽。

“各位不用拘束，宴会开始吧。”众人一同举杯，他举起一樽桂花酿，声音朗朗，“这第一杯庆三皇兄病愈回宫，”一饮而尽。又倒满一杯，“这第二杯庆三皇兄为我凤舞铲除积弊，给予良策！”

几个皇子还好，郡王世子们心念不停地转，太子呢，太子坐那儿，算什么？

传言睿王与太子暗里争得风生水起，明里也不屑于虚与委蛇，今日一见，竟然是到了这种地步！

手下却没怠慢，一时筹幌交错，纷纷念道，“庆贺昭郡王！”

念萤双手举着果子露，也像模像样地豪饮一番，完了还不忘双手倒扣杯子，仰头对着天凌，笑的那叫一个没心没肺……

清夜靠在椅背上，半边脸埋在阴翳中，勾起一个诡谲的笑。

天凌看着沂然穿梭在众人之间，一尘不染的平静模样，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尉迟沂然，尊贵的睿王爷。

四年前那种骨子里透出来的清傲，如今已在眸中化成不知沉了几分的幽紧。

而你的心，也变的看不见了。

收宴。

天凌接下不少敬酒，在军营里喝惯了烈酒，他自然不在意，沂然却要遣车送他会府，他摆手笑道，“无妨，倒是想去走走，清醒一番神气。”

他支在门边，束发如绸，酒后酡红的双颊，眸色晶亮。

慵懒，性感，原先在进退有节的举手间束缚着的颠倒众生的美，此刻展露得近乎放肆。

面对这样的昭郡王，谁能拒绝？

沂然看向紧紧盯着这边的太子，后者神色莫辨地睇一眼昭郡王，缓缓点头，“如此劳烦睿王，本宫先行一步了。”

福王紧跟其后，几步后便隐没在夜色中。

两人一人一个鎏金流苏灯笼，慢慢走在带着刺骨冷意的街衢。

路边一个点心铺子正在打烊，伙计摸样的小伙子麻利地收拾着桌椅。

见两人走来，脖子伸长凑着灯光一瞧，立刻愣了神。然后很快又露出一个质朴的笑脸，擦擦手取出一张水墨画成的告示小纸。

凤舞国内，告示墙上可以贴两种纸。

一个是皇榜。一个是民用告示纸。

前者不必多言，后者专门用来宣传民间活动，传统的大型民间活动，还会有文人书生专门临摹了派送到街坊里去。

这张宣告纸，许是多出来的了。

“两位爷，柳岸码头就要办烟花节了，您两位看看吧……”小伙子见天凌含笑取过去看了，高兴地道，“您到时候来捧场啊，俺家也会去摆摊子……”

天凌点点头，走开很久，还能感觉到身后小伙子赞叹的目光。

夜空似水，月色微醺。

天凌不说话，专注地看着手中画着水墨烟花，绿草长堤的告示小纸。

纸张与墨料均不是上乘，然临摹的人很用心，笔触细致柔软。

草地上两个牵着手的小娃娃，花色的棉袄，极是可爱。

他削长的手指抚摸着草地上圆圆的两个孩子头，纸张不大，所以孩子头只是两个小黑点而已，但看天凌怜惜的神色，却好像那是两个真的小娃娃一般。

沂然瞧着，瞧着，猛然湿了眼眶。

克制了好一会儿，可是话说出来的时候，仍旧难掩颤抖。

“以前，皇兄你一直带着我和悦然偷跑出宫，看每年的烟花节，吃驴打滚，喝甘蔗水，悦然兴奋得管不住，要我们一直拉着才不走丢；皇兄你穿着布衣，却还是有许多姑娘家红着脸来邀我们放花火你每次问过我们，才答应人家……那烟花，一个大过一个，一个亮过一个……”

天凌来或摩挲的指腹不再动了，蝶翅一般的睫毛颤动了几下。

“你不在后，即使我出宫建牙，我和悦然也再没来过……后来悦然不在了，那些关于烟花节的旧梦，都碎得彻彻底底。”

风声淅沥，河水渳渳，那河水的墨色如同沁入了沂然的眸子。

“……悦然向来耳力眼力不及我，武功身法更不如我，可偏偏是她听到了振弦声，看到了那角度刁钻的箭……”

沂然定下脚步，转身看着他，眼色沉寂。

“皇兄。我变了是吧，这几年，心狠手辣的事情我没少做，笑里藏刀，长袖善舞，我一一用上了，以前那个我，全部都没有了。”

他抿了抿嘴角，眼神逃避般地看着天际，机械地念道，“这你都看清楚了？失望透顶了吧……”

接下来的话没有说出口，就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大力拥抱，断绝了一切思路和言语。

“烟花节，今年我们还去。”

“驴打滚，甘蔗水，一样都不拉下。”

“烟火，美女，我们看到眼酸。”

“悦然的仇，我们一起去报，但是你也要给我好好活，要笑不笑，要哭不哭，是什么样子！”

“……最后一句，沂然你无论变成怎样，都是那个臭屁清高，却不得不令我赞叹不已的尉迟沂然！”

沂然把头埋在天凌肩窝处，任由温暖腐蚀他已然炼得坚硬如铁的心，浑身却止不住地颤抖。

这些年来的朝廷纷争，明枪暗箭，一个个冷寂难眠的夜晚，一个个杀机暗伏的白日，他的争权夺势，他的步步为营，他的冷血决然，坚持，挣扎，顽强的抗争……一切仿佛在这时才找到理由。

只是为了把自己负重太久的背脊交给这么一个紧窒温热的拥抱，以及听到耳畔的那一句……

“沂然，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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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发现自己牵着他，而他后面还牵着小十五，而小十五纵使因为娇小不停地跌跌撞撞，还是执着地拉着天凌的手，满眼无辜。

“念萤。”对清夜而言，这声低唤已然是温柔之极，然其中挥之不去的丝丝的阴寒还是让小十五瑟缩了身子，“乖，快放开你三皇兄。”

上座两个席位，一个已经坐了人。

太子殿下。

家宴

仿佛刚看到他般，天凌曲下身子行礼，瀑布般的发丝滑落在肩膀上，浅笑流转间，刺着凤雀古纹的长袍流泻着地。

“臣弟见过太子。”

尉迟清夜及时托住他，拉着他上座，似笑非笑道，“以你我交情，何需多礼。”

睿王府内更是华美如地上神仙府。那一个个彩衣水裙的婢女，如画中仙女罗贯翩跹；而一栋栋琉璃灯盏中的亭台楼榭，正似蓬莱仙境之中的瑶台仙宫，琼楼玉宇，如梦似幻。

天凌带着零殇，踏入正堂的时候，满目的珍馐美酒已经摆放整齐，三三两两的坐着好些人了，扎着堆轻声交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