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他住的那条街留下话，署名是我以前的名字……”福尔图娜犹豫着说道，喝出的气在空气中变成了白雾。“那傻瓜果然就出来见我了，还带我去了他的家，毫无防备。毫无防备。他还跟我炫耀他的老婆哎？你能相信吗？那个朴素的、又矮又胖的，长着一张圆脸，一点都不漂亮的女人，都能让他爱得要死。还有他的孩子，他非说那是个女儿，而且肯定比我好看。”

米娜忍不住微笑，福尔图娜说的那种幸福好像假的。

“这……怎么可能下得了手啊？”无理取闹！

“对啊，连老爷子自己都说他也下不了手。”福尔图娜耸耸肩笑道，“谁知道是真是假呢……有的人就可以。我是不知道老爷子是怎么判断的，总之他就是认定白头翁做不到。据我所知，当时白头翁在任务上并没有出过什么问题，也有人说是他先背叛家族的，好像是想洗手不干了。可我觉得这理由很牵强，老爷子并不是那么不通情达理的人。而且在我们那个地方，Mafia要比执政者更有信誉，普通人家也不会介意我们的身份。”

“不，怎么会？”福尔图娜大笑着解释起来，他不知怎地就对她说出来了。“在不影响任务的前提，怎样都没关系。老爷子从不干涉我们私生活。但他常常教导我们，自己重要的东西要自己保护。所以如果不小心被敌对家族抓住重要的人做人质，又怎样都救不出来的话，若能自己下手杀了人质，就没问题。”

“白头翁的警惕性一向很高，听到风声就消失了。就像能察觉到灾难来临的老鼠啊狗啊猫啊什么的，其他人不可能接近得了他。恐怕派我去也是不得已的办法。不过也有可能是老爷子故意的……他总会不经意地做出残忍的事来。”福尔图娜顺势说道，没能注意自己的遣词。或许，那是残酷的。

“……咦？”米娜惊讶出声。照这么说，那福尔图娜杀的不就是……

“没错。我的任务就是杀了她。”福尔图娜平静地说，“教父的想法我们不知道。但对我们这些和白头翁一起长大的人来说，即使没有造成确切的危害，可白头翁居然想和家族脱离关系，这已经算是不可原谅的重罪了。那个女人自然就要背负上诱使白头翁误入歧途的罪名。没有对或错，只是很自然的因果关系……血债血偿，以血偿誉。”

“难以置信的蠢吧？”福尔图娜也嗤笑了两声。“那混蛋以前是一声不吭，没想到话多起来那么烦人。所以我就叫他不要废话了，赶快准备东西离开那里……说家里已经派人来杀他了，他那地方已经不安全了……他还谢谢www。。Com我，还傻呼呼地把我留在那里。然后，趁他出去买东西的时候，我杀了那个女人。”

“白头翁和我受的教育不同……要是隶属同一分支，我们只能是上下级关系。”福尔图娜继续讲道，“他是被专门训练出来保护要人安全的先头，我的工作则是主要跟道貌岸然的家伙打交道，算是高级干部。尽管我不太喜欢就是了……我们基本上没有什么交集，在赌场共事时也没说上几句话。因为那是老爷子为了让我熟悉那个世界，给我做的临时安排，没多久我就离开了。反正就是说……如果当面对峙，我是没可能赢得了他的。但我是他童年唯一的伙伴，所以才会派我去。我想是这样。”

说到这儿，福尔图娜沉默下来。米娜看着他，依旧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她实在无法想象福尔图娜杀人的样子……福尔图娜虽然人有些怪怪的，呃，好相爱难过很善变的样子……但他的笑容总是让人很舒服。很温暖的感觉。老实说，就这点，他的笑容比藏人的笑容好多了……

“这、这样……”

“是啊，任务顺利完成了。我把那女人的尸体放到床上后，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等他，等他回来。”

“可你说过你打不过……”米娜问道，但不等问完，她就好像明白了。

“嗯，我明白。”米娜由衷地说，一旦认定是被背叛了，那滋味是很不好受的。

“怎么会……”

“是啊，怎么会。”福尔图娜依旧在笑。“我也觉得不可思议，是他背叛了老爷子，也是老爷子让我杀了他的女人。可他居然回去了，而且老爷子也原谅他了？真搞不懂那些男人脑袋里在想些什么……可你知道那家伙后来做了什么吗？你绝对想象不到的。”

“什么？”米娜顺势问道，心里却生出了别的疑问。

“家族主要运营的产业是赌博和走私。他在获得信任后，被安排到了最大的船上，是那种附带大型赌场的豪华客轮……那家伙居然监守自盗。和人合伙打劫了流动赌资的运钞车和那艘船的金库，还把它炸沉了！我真不知道他和老爷子谁更伤心一些……”

“我也不知道了……”天啊……米娜觉得自己最没想象到的应该是，莱格竟然也会是那种乱七八糟到一塌糊涂的人。

“那艘船是我在管理。”最后，福尔图娜才说出来，一手撑着下巴，看起来很无奈的样子。“老爷子从不亲自过问海上的事，这给了他可趁之机。那个大骗子……不折不扣的骗子。那时信誓旦旦的宣誓真是讽刺至极，连神都要骗，他铁定会下地狱的。而我，居然一点都没有发现他一直在计划着这些。真是个闷骚的混蛋，那么多年才开始发作……我想这就是他对我们的报复吧。他当时也在船上，或许是想和我同归于尽。只不过我是幸运女神呐，哪儿那么容易死？但我也给了他救生艇，放他走了。不知道这样做我们是不是就扯平了，毕竟他也害的我不得不开始逃亡了。家族中每个人都认定我和他有勾结，不然他的阴谋不可能那么轻易成功，可我是真的没发现……”

“那不是福尔图娜的错哟。”

“咦？”

“不是福尔图娜的错。”米娜再次说道，忽然伸出手，抚着福尔图娜亚麻色的长发。这让福尔图娜下意识地有一种她不是当事人，所以才能把话说得这样想当然的不痛不痒。可是看到米娜不为所动的目光，福尔图娜又无法断言了。

“要听莱格的话，他是对的。”米娜像对一个孩子般地说道。

“他的话？是说我杀死阿曼达的事吗？我……”

“嗯，算是吧。”米娜有些莫名的模棱两可地说，“你们那个世界的规则我多少也听说过一些……若是你不按照教父的话去做，也会被视为叛徒，甚至还更要严重。对吗？”

只是默默地点了下头，福尔图娜没能说出来。

“相信莱格吧，他是明白你的。”米娜遣词越发古怪了。接着很快，她又浅淡而从容似的笑了，看着福尔图娜。“无论是阿曼达的死，莱格的背离与复仇，还是你的背离，全部都不是福尔图娜的错哟？这个世间本身就有很多无奈的事，无法改变的无奈。福尔图娜已经尽力了，已经做了很多了……不要再露出那种难过的表情了。”

……难过？

或许吧……但是，可爱的米娜啊，天真的米娜，不是这样的。不是。福尔图娜禁不住移开视线，将双眼埋在一手的掌心。如果真的是那样，他就不会离开教父，也不会主动和白头翁约定，除了每年的儿童节不得不在福利院碰头，此生都不许再出现在彼此的面前了……

——是嫉妒。

伤脑筋，这种丑陋的理由要经由幸运女神之口说出去，怕是没人相信吧。尤其是那个看似一辈子都在饱受风霜摧残的白头翁。可这是真的，是嫉妒……

同样是被遗弃的人，凭什么他就可以拥有父母？同样是被教父带走，凭什么他就可以以正常人的身份长大？同样是效忠于那个只能永远沉沦于晦暗的世界，凭什么，他就可以不顾一切地抛下所有，追求普通且平静的生活？还，找到了最重要的人……教父口中，那种即便被抓去做人质要挟，也还是无论如何都无法下手杀害的，最重要的人。

是嫉妒。在白头翁离开的那一小段时间里，出身贫困且完全称不上美丽的阿曼达，满含善意而友好地讲述完全只属于他们的故事，那一脸幸福的模样……简直像是在刻意的炫耀。教父的命令确实不可违背，但那时却不知为何越来越模糊。以至于最终只剩下一种，想要亲手撕碎那种幸福的执念了。

也许是真的动了一下，也许只是那之中的错觉。怀抱着阿曼达，将睡着的她轻轻放在床上时，她的腹中似乎悸动了一下。直到那时，才注意到自己毁掉了什么。以为就算是这样也无所谓，即使自己放过他们，这孩子也迟早会失去父母，甚至会像这般不及看到太阳就失去生命。这是铁则。

那么……为什么白头翁没有立刻为她们报仇？那是家人，最憧憬却怎样也无法获得的家人。据说是整个世界上所有人中最为重要的很小很小一部分，一旦拥有，他们将要比老爷子更加重要。但是白头翁却没有……

不，他就是要自己活着。活受罪。

背负着所犯下的罪，明知道他在失去全部后还肯向教父重新表示忠诚可能意味着什么，还是得配合着佯装不知，不得不成为他卑鄙的共谋者。最后落得，背叛了在这一生中，本来最重要的父亲……他就是要把自己拖下水，和他一起下地狱。

曾经有好多次，都想杀掉那只心思歹毒阴沉的白头翁。若是他当时为报仇利索地杀了自己，一切就都可以结束了。那无休止的嫉妒就可以结束了。可那样，也未免太轻松了。是吗？

不能原谅……

无法原谅……无法原谅的是谁？谁无法原谅谁？只是一厢情愿的臆想而已。白头翁是怎样的人，他不是很清楚吗？但那些罪孽却是真真切切存在的。只能活着承受这些罪，只能逃得远远的。仍旧在有时会回想起，阿曼达友好而幸福的神情。仍旧在有时会想象出，教父总是威严而机敏的双目中充斥着如何的悲伤与失望。他们不断地缭绕在每一天的每一个时刻，幸运女神面临着疯狂的边缘。

“不要紧，已经没事了。”在静谧中，米娜缓慢地说道，“我们应该庆幸，我们还活在这里，于是在生前没能做到的事，在死后还有机会去做。”

“米娜……”福尔图娜不禁抬起头看着她。

“可仔细想想，我们原先根本就不知道还有这个世界。”米娜轻描淡写地说道，好似只是在谈论日常琐事。她那没有一丝疑惑的眼睛仿佛在告诉福尔图娜，她知晓一切。“所以死前，我们肯定都有后悔得要死的事吧。或多或少都有想过，如果上天肯再多给一点点时间，就一定要如何如何……既然这样，那为什么在活得好好的时候，就不愿意去做呢？”

“米娜你……”正是知道，福尔图娜反而问不出口。

“嗯，我是自杀的。”米娜自嘲地笑起来。“所以那些话让我说出来是不是很奇怪？我明明还有得选择，还有时间，却一点都不知道珍惜……不过我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因为我是无力的……听起来像是辩解，但比起窝窝囊囊的活着，比起死得不明不白，我宁可让自己的死有点用处。我倒觉得这样才是爱惜生命。当然啦，确实无法忍受下去了也是原因之一……哈，是不是有种我头壳坏掉了的感觉？”

“没……没有……”福尔图娜微微发愣，没能说出其他。之前藏人的话，就是这个意思吗？

“不过我有时也会想，唉！神啊！我好后悔啊！好死不如赖活着啊……”米娜又戏谑地叫道，忽的伸个懒腰，打个长长的哈欠又叹了一声。“真是谢天谢地还有这个世界。还能让我有机会交朋友，有机会爱上谁。说来……”仰面想了想，米娜有些尴尬到不知是否该笑地说，“福尔图娜和莱格真是……同生共死哩……”

“同生？”

“你们是一起长大的嘛，和林跟那个人一样。”米娜莞尔一笑，没有丝毫忧伤。

“是哦，有点道理。”福尔图娜耸耸肩。“唉，真是惨啊……就像你知道的那样，那混账东西在我每年都很期待的儿童节把我撞死了。米娜，人家好不甘心哦……”

“呃……其实总觉得很不可思议哩。”米娜费解地说。

“不可思议到我死不瞑目啊……”福尔图娜作势恶狠狠地说，“就算行驶路线一样……对了，他虽然把那家私人福利院买下了，可也只是名义上的赞助人，没有天天住在那里。开货车撞过来……可能是去采购礼物或帮着领取救济品了吧。”

“你恨他吗？”米娜突兀地问道。

“我说过，我们扯平了。”真的扯平了吗？

“那你为什么总是对莱格……”

“那是因为他总是自以为是，让人看不顺眼啦。”不由地琢磨了下，福尔图娜又假装心虚地对米娜小声说道，“有个秘密只告诉米娜一个人……说不定，撞到一起多半是我高速行驶，他那辆破车根本就闪避不及的原因。”

“呃……”

“反正既然事故鉴定是我先倒霉的，那我不就有正当的理由恨他了嘛。”福尔图娜哧哧地笑道。

“福尔图娜哎……”米娜折服了。“不过，我说的不是莱格。”

“那你是说？”

“领养你们的人。你不恨他吗？”会不会太失礼了？米娜有些不安地看着福尔图娜。

“……教父吗？”怔了下，福尔图娜茫然地摇摇头。“不，我不可能恨他。嗯……老爷子也这么问过我，他把我养的不男不女的，为什么还肯留在他身边，没有跟白头翁一样背叛他……甚至在他放手要我去随心所欲地独当一面时，我也没有换掉这身女装。哈哈，其实是因为我知道他是故意那么说来考验我的。不过在他问我这些问题的时候，我对他就真的只存有敬爱了。怎么说呢……米娜，你恨你的父母吗？抛下你们母女的父亲和卖掉你的母亲，你恨他们吗？”

“我……”米娜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恨吗？或许恨过……但她已经记不清了。她甚至想不起来母亲到底长得什么样子……只记得，最后见到的，是母亲的眼泪。

“人类就是这样了。”福尔图娜说道，“时间越久，相处间的憎恨就会变得悲伤起来，然后悲伤也会慢慢退色，剩下的终于只有好的记忆了。如果不是这样，是没办法活下去的。”

不，她真的有哭吗？

“福尔图娜……你怀疑过自己的记忆吗？”

“没有。”福尔图娜肯定地说。

“是吗……”

米娜只确信，有人对她说过，人的记忆是很容易受外界影响的，一旦接受了某种暗示，可能就会将一些子虚乌有的东西当成真实的事情记在脑中。比起记忆，想象的力量要来得更大。所以或许……妈妈的眼泪只是她自己希望如此，才会在记忆中创造出那种模糊的画面吧……

“我相信我自己。不得不说，教父是对的，只相信该相信的就可以了。”福尔图娜随然地说，“如果我看到的或听到的不对，那么就等发现它不对的时候再说。”

“这也是他教你的？”不愧是亲身养育的耳濡目染，米娜佩服了。不过，“所以你不去找莱格吗？说不定他并不是要离开我们……”

“不管。我不去啦！我为什么要去？”

“那边很危险啊，等你发现不对万一来不及了怎么办？”

“怎么会又回到这个话题上了……反正我不去！”

“哎呀呀，闹别扭了……”

“米娜！”

一点都不好笑。但米娜却不得不勉强做出笑容。

“本来，我还要杀了他……要是死在他手上，就不用这么做了。可既然他不肯，我又拼不过他，那时就一下陷入困境了。”福尔图娜低着头说道，“我当然不愿意也过上逃亡生活了，更不可能赔上性命做出同归于尽的傻事。于是他就建议我，带他回去……回去后，他向老爷子重新表示了忠诚。”

“嗯……我以为他会气的杀了我，可他没有。”福尔图娜面无表情地说，“他说我不杀了她，就会有人杀了我，所以没关系，反正阿曼达也不可能复活了……”

“阿曼达？”

“你们的规矩是……不能结婚吗？”米娜迷茫地问道，莱格那手纸牌让她以为他们的生活环境很像，可结果好像完全不一样。

“就是他的女人。”

“没关系吗……莱格是这样的人啊。”

“什么啊？”福尔图娜突然乐不可支地笑起来。“我当时还觉得自己是万恶不赦的杀人犯，那是我第一次杀人……可结果他比我还混蛋，居然没关系？那可是他的妻子啊，还有孩子……还没出生的孩子……你说好笑不好笑？还说是没办法，我若不完成任务就会也被家族当成叛徒……”

“那为什么……”

“不知道。”福尔图娜淡淡地摇摇头。“我还怀疑过他是不是想把内部情报卖给当地的执法者，结果被发现了。但白头翁说他没有这个打算，只是想和那个女人到国外过新的生活……因为那女人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