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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 作者:田少红
  • 类型:其他
  • 更新:2021-07-05 06:27:37
  • 字数:10868字

我听出了她态度里的自相矛盾:既然没有这个必要,那么,你为什么要来问我来呢?但我一时想不明白是她没说清楚呢还是我自己的神经断路了,竟然傻傻地愣在了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

谁知她却似笑非笑地咧了一下嘴,说:“不过,不管牵涉其中的是哪一位同学,对这样的事情羞于在大庭广众之中启齿,都在情理之中,但是,学校之所以坚持要把教师队伍中的这条蛀虫挖出来,最终的目的也是为了防止女同学们受到伤害,给我们女生的身心健康和顺利成长创造一个良好的环境。”

那时,陵江大学、工业大学等大专学校在运动初期因反对工作组而被宣布为右派的学生要求平反的呼声日益高涨、工厂里因写大字报而被本单位党的组织“记录在案”的干部和工人要求交出黑材料的要求更加强烈,而且他们得到越来越多的群众的支持。东西金鳞路两旁贴满了大字报,街面上几乎每天都有游行,表达着各阶层群众各种各样的不满和诉求。

各工厂和学校都出现了造反和保守两派群众组织,一般来讲,造反一派的群众组织都是群众自发组织的,以反对本单位的当权派为主要特征;而保守的一派群众组织都是由当权派经过党和政府的组织系统建立起来的,以维护本单位的当权派为特征。但是,两派都自称自己是代表着**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因为人民日报曾经发表的一篇《做无产阶级革命派还是做资产阶级保皇派》的文章,造反派一般又被称为革命派,保守派又被称为保皇派。两派间的斗争又被称为“革”与“保”的斗争。

好一阵子,我的情绪堕入了黑暗的深渊,仿佛飞机进入了螺旋状态。这促使我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当前如火如荼的运动中去,以期把我从这种状况摆脱出来。好在这时不管是社会还是学校,各种矛盾和问题都被激发或者制造了出来,风起云涌之际,冬眠着的,被唤醒了,沉淀了的,被搅动了,光荣与梦想,忠诚与背叛,都无不呈现出一种“甚嚣尘上”的状态。新的刺激、新的印象、新的忙碌纷至沓来,于是,那些只属于个人的烦恼和忧愁都如黎明时的晨星,隐没在强大现实的光与热中了。

她愣了一下,说:“我们班的这位同学尚且不愿意站出来,你以为其她的同学愿意站出来吗?况且,有这个必要吗?”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金鳞中学召开了卢鹏举批判斗争大会。

中学生红卫兵积极参加了这次大会的准备工作。开会前一天,当我去红卫兵大队部领取大会要用的彩旗时,看到闻梅正在和汤博认真地讨论着什么。

她皱着眉头,字斟句酌地说完了上面的话,那认真推敲的样子,倒似乎并不是在想说服我做什么,而是在自我解释什么,我感觉抓住了什么,冲口而出地说:“我的目的和学校的目的并不矛盾。”

我将堆放在墙角上的彩旗扎成一捆,正要扛起来的时候,闻梅走了过来,似乎是不经意地提起般对我说:“明天就要召开批判斗争卢鹏举的大会了,邓老师让我再问你一下,你能不能告诉学校那个揭发卢鹏举的同学的名字,由学校出面做她的工作,看她能不能站出来揭发卢鹏举的流氓行为,毕竟这是卢鹏举罪行的一个重要方面……”

她一脸风清云淡的样子,却让我心中电光火石般地一闪,头脑中某两个神经元之间因长期堵塞而一片黑暗的通道,突然似通非通地显示出一片朦胧的光亮,我一时没看清那光亮的后面到底是什么,却突然想起了那天杨南雁给我说的话,于是说:“那天被卢鹏举留下来补课的,除了我们班的女生以外,还有其她班的一些女生,你可以问问她们去嘛。”

她怔了一下,没有再往深里说下去,顺坡下驴地尴尬一笑,说:“我理解你的意思了,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她说完就和汤博一起向门口走去。

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我才看清了我心中那一瞬间的光亮后面是什么东西:那天最后留在教室中的三个人中,除了我和杨南雁以外就是闻梅了,而那首杨南雁揭发卢鹏举的顺口溜,是在闻梅看了那大半截仍空着的白纸并且说了那一句“就写金鳞中学高一一班全体同学吧”之后才写上去的,那么,她肯定就能猜到那个揭发卢鹏举的人是杨南雁了。然而,她为什么不把她的猜想告诉邓老师呢?

我恍然大悟却又仍然一片迷茫——其中的原因是不是就应在了她讲的那一句“我何尝不也是如此?”的话里了呢?

汤博是高一二班的同学,现在是他们班的中学生红卫兵勤务员。我之所以对他有比较深的印象,是因为他是金鳞中学学生中为数不多几个的共青团员之一,在学校举办的一些重大活动中,常常能看到他忙碌的身影。这时,他穿着一件明显偏大的中山服,仿佛并没有感觉到我的到来,一动不动地站在由窗户照进来的阳光中,一脸的庄严肃穆,好象担负了一项无比重大的历史使命。

老师们发言完后,邓明玉站到前面来,讲:“全校教职员工同志们、同学们,通过批判和斗争,纯洁人民教师的队伍,是**的一项重要内容,也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从上学期老师和同学们的大字报中,我们已经知道卢鹏举的问题还不只这些,但是,由于种种原因,一些同学没能够亲自站出来揭发他的问题,对此,我们表示理解,同时,我们也希望有更多的同学能够消除疑虑,勇敢地站出来揭发我们老师队伍中存在的问题……”

邓明玉充满期待的眼光在操场上掠过,让我怀疑她是不是在寻找杨南雁,下意识地扭过头去,看到原来站在旁边的杨南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躲到柳月宽宽的肩膀后面去了。再看看闻梅,她高擎着那面“金鳞中学中学生红卫兵”的大旗,站在队伍的前面,目不斜视的朝着主席台。

这时候,谷易容蹭到我身边,悄悄地问我:“我们班揭发卢鹏举手脚不老实的人是谁?为什么没有上去检举揭发呢?”

我说:“这我怎么知道?你应该问她去才对。”

她一撇嘴,说:“那你告诉我她是谁?”

我说:“这我不能告诉你。”

她说:“包庇坏人了吧?”

我说:“你要揭发自己上去好啦,在那张大字报后面画圈的,不也有你吗?”

她瞪大了眼睛,问:“谁告诉你我在后面画圈了?”

我说:“你怎么证明在后面画圈的没有你呢?”一扭头不再理她,

她狠狠地踩了我一脚,也再没有跟我纠缠下去。

其实我也不知道在那后面画圈的有没有她,只是她的话把我逼到墙角了,让我退无可退,这样说只是想跟她耍赖而已。不过事后我想,就她那样的敢于往卢鹏举身上泼墨汁的人,拉一帮女生起哄似的在那张大字报后面半真半假地画一片圈,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这时,一个突然的情况发生了,站在旁边方队里的汤博象上课回答问题似的举起手来,对着台上大声说:“我要检举揭发。”

他一张黑黑瘦瘦的脸,仍然穿着那件肥大的中山装,在得到邓明玉的回应后,他走上台去,接过邓明玉递给他的麦克风,说:“我揭发。有一次学校组织我们到农村参加农业劳动,那天是卢鹏举带队,同学们正在社员的带领下对果园里的苹果树进行人工授粉的时候,他突然问我们‘你们知道人与植物在遗传行为上的最大区别是什么吗?’我们回答不上来,他就说‘植物的花是用于遗传的专门器官,它们用最绚丽的色彩、最美妙的气味把它们的遗传追求真实地炫耀出来,而我们人呢,却用了最严密的手段把我们的花遮掩起来,这就是植物与人遗传行为的最大区别,这就是进化的虚伪。生物越是进化,越是文明,越是远离真实……’不仅如此,他还说:‘以进化的尺度来衡量,不管是动物、植物还是人,其个体的生存时间都很短暂,他们存在的意义只有一个,那就是以最有效率的遗传行为,将自己的遗传基因传递下去。’大家说这不是耍流氓是什么?……”

汤博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他手里拿着麦克风,说话的声音很大,使整个操场上空都回荡着他那嗡嗡的声音。他的讲话说不上流畅,却一句一字都清清楚楚,象是在背诵一篇已经烂熟于心的课文。

卢鹏举当初讲这段话的时候,同学们都听到了,但由于它触及到了我们情窦初开的年代中那根高度敏感的神经,我们在潜意识的层面上就把它忽略了,好象什么也没听见似的,也没敢打破沙锅问到底地往深处想去,于是日子便江水一样平静地向前流去。但是,当一个人把大家都不愿深入思考的那一部分凸现出来,并给出自己的暗示的时候,潜藏其中的可能的肮脏和丑陋便****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

女同学们都低下了头,男同学们也不知所措。

邓明玉老师领头高呼“打倒大流氓卢鹏举”

在一片口号声,卢鹏举突然挣扎着直起腰来,对着台下正对着他的白戈校长大叫:“我不是那样的意思。”

白戈校长面容严肃地一扭脸,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我心中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巨大震撼,与大家一样义愤填膺的地挥动着拳头高呼口号,同时,又对那一阵阵震耳欲聋的口号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我又想起了在化龙桥上对杨南雁的那不经意间的一瞥。这算不算是流氓行为呢?如果不是,杨南雁为什么要那样的骂我呢?如果是,是不是也应该受到这样的批判呢?不由得后脊梁上一阵阵地发凉。以后,又有几个同学上台去揭发了卢鹏举的一些问题,但我那时已经心思恍惚了,他们讲了些什么,即便是当时,也印象杳然了。

那天,我路过教职员工宿舍时候,看到几个还在上小学的女孩子在跳橡皮筋,他们所唱的儿歌竟然也是:“卢鹏举,大流氓,资产阶级臭思想……”

那个女老师满脸的悲愤,声泪俱下的控诉,引起了大家的极大愤怒,在邓明玉的带领下,操场上一遍遍地响起“打倒卢鹏举”的口号声。

浅蓝色的天空中一丝云也没有,炽热的阳光毫无阻拦地洒在大地上,人人的额头上都渗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口号声停止的中间,操场上一片从未有过的鸦雀无声,空气凝固般地沉重,使围墙外大树上的鸣蝉“滋滋”的叫声格外地响亮。

斗争大会的会场设在大操场上,临时搭起的讲台上挂着“金鳞中学批判斗争坏份子卢鹏举大会”的会标,左右两边挂着:“手段恶劣,败坏教师队伍道德风尚;心地肮脏,暴露资产阶级丑恶灵魂”的条幅。操场四周安装了几个高音喇叭,播放着《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曲。那幅“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的标语牌下面,新增了一条“批判腐朽没落的剥削阶级思想,用无产阶级思想占领教育阵地”的标语。各年级的同学们象参加开学典礼时的会操一样,整整齐齐地排列在操场上。所不同的是领队的不再是各班的班主任,而是各班的红卫兵勤务员。

与以往会操时不同的还有批判大会没设主席台,而是在操场中央新增加了教职员工方队,包括白戈校长在内的学校领导都在这个方队里。白戈大概五十多岁的年纪,以往见到的时候,他总是坐在主席台的中间,穿着一身熨得平平整整的灰色中山装,笔挺着身板,虽然五官长相并无特色,但那双神采奕奕而又转动灵活的小眼睛,却透露出一种与一般年青老师不同的阅历和精明。现在,他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眯缝着的眼睛死水一样地平静,能够一眼就将他从在一帮年青高大的教师里捡出来的,就只剩下他矮小的个头了。

第15章

批判大会由邓明玉主持,上午十点,她宣布批判大会正式开始。这次,她不象以前那样坐在主席台自己的座位上对着麦克风讲话,而是站在台子中间,把麦克风拿在手里对着台下讲话:“金鳞中学全体教职员工同志们、中学生红卫兵同志们:通过上学期的检举揭发,我们揪出了老师队伍中的害群之马卢鹏举,又经过一个多月来的深入调查,我们不仅弄清了他在金鳞中学的所作所为,而且还掌握了他历史上的一些丑恶行径,现在让我们把坏分子卢鹏举押上来”

卢鹏举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一张瘦削白皙的脸上,细眉细眼细细的鼻梁,两片薄薄的嘴唇,平时里总穿着一身洗得干干净净的运动衫,有一种体育老师特有的干练。随着邓明玉的喊声,两个青年老师一只手抓着卢鹏举的后脖领,一只手反拧着他的胳膊,将他推到了台子前面。他的胸前挂了一块牌子,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大流氓卢鹏举”几个黑色的大字,每个字上还用红色的粗笔划了个叉。他仍然象给同学们上课似的,双脚齐肩宽地站着,押着他的老师一次次地将他的头按下去,他又一次次慢慢地将头抬起来,把一张惨白而又毫无表情的脸一览无余地呈现在所有人的面前。

批判会开始后,学校各班级的老师依次上台发言,将他冒充团委书记和猥亵女同学等种种行为与他日常教学和生活中的大大小小的事情联系起来,批判他腐化堕落的资产阶级思想。他们发言的内容在以前的大字报中都已经多多少少地为大家所知道了,所以并没有引起太大的震撼,让大家感到惊奇的是揭发者中还有一个外校的女老师,她四十来岁的样子,留着齐耳短发,有着一张胖胖的脸。她一桩桩地揭发卢鹏举他在调来金鳞中学前,也就是在原先所有的学校里如何如何勾引办公室里的女老师、如何如何上体育课时猥亵女同学、如何如何“偷窥”在游泳池更衣室换衣服的女生……。她很激动,又操着一口语音含混的乡下口音,连比带划的,让我一直听得含含糊糊。揭发过程中,卢鹏举偶尔会侧过头去,面无表情地瞥她一眼,这时,她就会指着卢鹏举骂一句“鬼脸壳”。这是在她的讲话中我唯一听得最清楚的词。

群众运动风起云涌,革命洪流滚滚向前。一些曾经的“坏人”在历史上所犯下的罪恶被再一次地清算,一些现实中的“坏人”被以各种各样的标签标志出来。下午放学路过金鳞东路小广场的时候,经常都能看见那个原来用来召开辩论会的木台上,不时地召开着各种不同名目的斗争大会。

如果说**开始后,那些万花筒般令我们目不暇接,五光十色的变幻,曾经强烈地冲击了原有的世界,在我们那循规蹈矩,平庸呆板的日子里注入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新鲜和刺激的话,这时候,便开始有一丝压抑和恐怖的气息透露出来,考验着我们那最初的兴奋和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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