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我，这些年都发生了什么。”

“好，你随我来。”

唐煜提醒她，“架海紫金梁。”

“对对对！您千万要保重啊！待您百岁寿宴，我会送你个大礼物。”

唐初一醉醺醺的抓着宋砚的手说：“宋大人，您现在可是九州的擎天白玉柱，架，架什么来着？”

画笙明亮的眸子忽的黯淡下来，叹息道：“他好不好不都是一个样，受了苦自己忍忍就过去了。

目送宋砚离开后，喝的五迷三道的珈蓝又同楚叙北玩起了骰子。

月光凄迷，大片的云团像棉絮般轻盈的拂过，可那未有穷期般的家宴上依旧欢闹非凡。九州战乱不停，他们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这般相聚在一起了，比起上一次在闲鹤楼，已经少了很多人，也不知下一次的中秋家宴，大家是否还能聚得齐全。

无极阁内，画笙带她来到了‘上善若水’的牌匾前，慕紫苏问到：“长生十二宫？”

画笙将已经睡着的夙昔抱回寝殿安置，她刚要回登仙台，便看到了树枝上拿着酒坛子的身影。

慕紫苏一跃而下，打量着她许久才道：“这些年，大师兄过得不好吧。”

“你进去瞧瞧便知晓了。”

一阵光华从牌匾喷薄而出，笼罩在慕紫苏和画笙的全身。此时的十二宫和过去一样，偌大而空旷，殿顶七星流转，星芒闪烁，照耀在中央的一座水晶棺材上。慕紫苏定睛望去，才发现里面安静沉睡的人，是汤圆。而顾修缘，就像过去一样，守候在他的身旁。这一幕让慕紫苏想起了很多年前，顾修缘一边扇着扇子，一边唱着五音不全的小曲儿，哄着汤圆他们入睡。

慕紫苏和画笙从十二宫里出来的瞬间，便急切问道：“汤圆怎会……大光明王呢？！他是被天人所杀？！”

其实燕辞最怀念的是老爹和唐惊羽的师父，还有先生都在的时候，他们一起坐在登仙台上吃糖葫芦的时候。

“呦，这是谁啊，怎么那老魔死了，没带着你一起去么？还有那个死丫头！”

君迁子跪在玉阶之下，怕得浑身发抖，却依旧坚定的道：“求您救出龙汲君，君迁子愿以死相报！”

“凭你？也有资格为本王死？别忘了，你不是王姐的孩子，你只是鲛人的后代，还是个蠢货，废物！白费了本王在你身上倾注的百年心血，你——！”

疾风拂过，玉无香锋利的魔爪近在咫尺，可君迁子岿然不动，道：“求您救出龙汲君！”

玉无香用兵爪抬起他的下颚，半眯起妖艳的双眸看了会他，君迁子紧紧闭上眼睛，手心都攥出了汗水。半晌后，玉无香放开了他，起身背过身去，道：“今日本王心情好，不想杀生。那个木头脸本王可以替你救下，但相同的，你要将一个人给我带来，我答应你，不会伤他半分。”

而他想见的那人，正是顾修缘的师弟，顾雪衣。

观音奴得知后，将此事原本的告诉了顾修缘，她心下两难，她知道玉无香形式诡谲，毫无道德信誉可言，不一定怀揣着怎样的诡计。顾修缘思量了半天，才同意让他们带小颂前往。临行前，他在小颂身上注入了十二分元气，只要玉无香下死手，他也会死无葬身之地。

翌日，观音奴和顾修缘如约而至，当他看到跪在玉无香身边的龙汲君时，眼泪霎时夺眶而出，她喊道：“冰块脸你别怕，我马上来救你回去！带你回玄策府！”

玉无香道：“先将那个小子给我，我便将这废人还与你。”

“你痴心妄想，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

玉无香长袖一挥，无数道魔气扼住了龙汲君的喉咙，龙汲君冷汗琳琳，无法喘息。“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和我提条件。”

顾修缘冷声道：“若侯爷有个三长两短，你以为你能活着回到鬼蜮么？”

玉无香仰天狂笑，声音尖锐刺耳，“好啊，如今就连老魔调教出的崽子都敢和本王叫嚣，那便试试！”

观音奴咬牙切齿的瞪着他，一旁的小颂道：“大师兄，阿奴，放心吧，我会保护好自己。”

观音奴点点头道：“好，你自己多加小心。”

顾修缘握紧小颂纤瘦的十指道：“我会在你身旁，不必担心。”

那时，所有人还不知小颂对于玉无香意味着什么。

顾修缘御剑带小颂到玉无香面前，玉无香一脚将龙汲君从悬崖上踹下去，与此同时，饕餮巨兽飞起，观音奴和君迁子同时接住了龙汲君，观音奴将龙汲君抱在怀里，她突然觉得他瘦了很多，也再无当年的战神气概，再不能如一座巨山般稳稳站在自己面前，挡住所有的攻击。

他喉间满是鲜血，说不出半句话，观音奴却听到他喃喃唤道：“苏苏……”

观音奴道：“放心，婆婆她好得很，我这就带你回家。文景伯伯还在家中等着你。”

他像是很安心那般，闭上了双眼。

另一边，顾修缘分明看到玉无香看着小颂的目光满是哀伤，就像看到了曾经的故人。没有半分杀意。但仅仅一刻，他就变回往日的模样，疾风掠过时吹起他的雪白华裳，他将额头抵在了小颂的额头上。

一霎时，光华汹涌，他所有的记忆出现在小颂的眼前——

鬼蜮人被放在蒸屉上蒸干，被剖开肚子的女子木然又无助的怀抱着血淋淋的孩子等待死亡。尸山血海，白骨累累。

他们被驱赶到黑暗中，成为那段空白历史中不可说的一部分。

片刻后，玉无香放开了小颂，背过身，用白羽扇掩住了唇边诡异的笑。而小颂面色惨白的站在原地，似是受了很大的惊吓。顾修缘急切的扳过他的肩头道：“小颂，你怎么了！玉无香——你对他做了什么！”

“没什么啊，跟你们开个玩笑罢了，牛鼻子道士！”

顾修缘也怔了一会，此人行径的确颠倒无常，他救下龙汲君要求小颂来换，只是要吓吓他们！？

片刻后，顾修缘低声道：“多谢你出手相救。”

玉无香冷冷的斜了他一眼，然后消失不见了。

顾修缘屏息凝神，试探小颂的脉搏，他猛然惊觉，曾经患了怪病的他，体内竟有一股极其强大的力量，他逐渐流失的元气也凝聚在一起。

他极为关切的问道：“小颂，你若是有任何不适，一定要跟大师兄说。”

小颂摇摇头道：“没有，反而觉得身体很热。”

顾修缘更加不解，那玉无香到底要做什么。

而当时顾修缘并没有意识到，小颂在说谎，他看到了玉无香的一切，鬼蜮的真相，包括他自己的身世——

他就是玉无香的姐姐和罗睺生下的孩子，是天生的魔胎，鬼蜮真正的少主——

五年后，十九岁的顾雪衣已出落成玉树临风的少年人，只是他男生女相，体态纤长，常常被人误以为是姑娘家。而顾修缘也发现，他纤细秀美的眉目和玉无香越发的相像，可当时他并未多想。

顾雪衣常着一袭素白雅静的道袍，清冷俊秀颇有仙风道骨之姿，眸沉如墨，不善言辞。或许小时苦惯了，跟随顾修缘多年的他也十分节俭，精打细算，甚至有些抠门，他有个小猪模样的存钱罐，常常倒出钱币数了又数。少年老成，平日除了练剑便喜欢喝茶下棋。新来的弟子手笨，不如李秋潭，他就常常给顾修缘梳发戴冠，依旧体贴。

过去的几年间因为他身患怪病，顾修缘怜爱于他，事事都由他。如今他失去的元气也回来了，顾修缘便常常能看到他孤身勤奋练剑的模样。书院的先生总对小颂赞不绝口，论剑术，资质都是长生宫第一。可是，不知从何时开始，小颂对剑的态度也越发的偏执极端，甚至嗜剑如命，到了快要入魔的地步。

顾雪衣不停的追问：世上最为超绝的剑法，究竟在何处。是一剑独秀，还是龙汲君。又如何才能超越八部众。

他开始渴望极致的力量，最极致的剑法。

没多久，顾修缘发现他的剑法越发凌厉，甚至是残忍，和同门比武时从不手下留情，招招下死手，满是妖邪之气，对幼小毫无怜悯之心。他也不知为何从小善良敏感的顾雪衣会逐渐变得如此阴鸷冷漠。

直到那日——四十五年前的正月初一，顾雪衣在夜间魔气发作，打伤了无数同门。当时他双目猩红，长发披散，邪气逼人。顾修缘用七星瑶光阵将他镇压，又用其三十年功力拼死镇住了小颂的魔气。可事后很快的便传遍九州。

随后，无数门派逼上长生宫，逼顾修缘交出顾雪衣，否则便退出太虚剑盟。

那一天，顾修缘第一次感到茫然无助。

顾修缘搜出他房内所藏的魔修秘法，那时他才知顾雪衣急于求成，不惜练就邪术。他当着所有人的面给了顾雪衣一个耳光，不停的质问他，“为何要打伤同门！你所修的邪法又是从何而来，说话！”

顾血衣被打得侧过脸，鲜血自嘴角缓缓流出，他却什么也没说。

经过赵约罗苦口劝说，暂时将此事压制。顾雪衣也被镇压在剑冢台上，顾修缘常去看他，可顾雪衣未同他再说过半个字。

顾修缘当时并不知，顾雪衣是罗睺的后代，天生魔胎，他的胎元侵吞了琵琶骨的元气，才令他曾经患了怪病，自小体弱。而在玉无香将自己的记忆渡给他后，恢复的记忆逐渐激发了他的胎元。这么多年来，那段记忆和母亲一直呼唤着他，让他回到鬼蜮。

百日后，顾雪衣不明原因，突然挣脱开身上的无数道锁链，再次在九州大开杀戒。

他就如九重春色一般疯癫无常，“世上最强的剑法在何处！！”他将剑对准顾修缘道：“你昏庸无能，只有无用的慈悲心肠，不该坐在这个位置上！”

汤圆怒极，冲到顾修缘身前道：“小颂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晓！糊涂的人是你！我与你们本就道不同，不相为谋！”

汤圆长剑出鞘，剑光闪烁，乱影交织。正在二人缠斗之时，守一突然冲出来喊道：“住手！你们二人都不许再打了！”

剑气险些伤到守一，是顾修缘用剑打开了魔气。

守一执意道：“我知道我在长生宫说话没什么分量，你们一个个的修为都是我望尘莫及的。我什么都不算。但是我还是得站出来说这句话。小颂你当年被捡回来的时候，是长生宫最穷的时候。大师兄为了让你好好长身体，每天都要给你们买鸡蛋，你知道这个钱是从哪来的吗。你们当年从来没觉得苦吧？那是因为你的苦，大师兄都替你受了。所以，我不管你们的什么宏图大愿，我只知道，你与谁为敌，你不能和大师兄为敌，因为你没资格！”

顾雪衣当然记得，大师兄以前给汤圆一个鸡蛋，汤圆跟他说，等大师兄回来了我们一起吃。

结果招瑶山上的妖兽，撞到了汤圆身上，把鸡蛋打碎了，小颂从来没见过汤圆哭得那么惨，但是他还是说别让大师兄知道这件事。

后来他才知道，顾修缘为了每日生计去苍梧郡里，给一位当时的富商捉来妖兽炼丹。仅为了被嘲笑他小家子气，为了这五两银子就舍弃尊严，人穷志短，日后也难成大器。可他并不知，这五两银子就是汤圆他们活下去的希望。

汤圆哭不是为了那个打破了的鸡蛋，是心疼大师兄。

然而，守一的话并没有让小颂回头。

而一直幸运的汤圆，也不再幸运了。

顾雪衣拥有罗睺的血统，其力量程度超乎所有人的认知，那一剑，穿透了光明王的身躯。

半空中，光明王的逐渐变为透明，他轻声对汤圆道：“小矮子，我没你想得那么坏，对吧。”

魔气汹涌，光明王迅速崩散，他附着在汤圆身上的力量也迅速抽离。顾雪衣的第二剑，刺向了汤圆。

顾修缘不得不出手，他同样使出了七星瑶光阵。但最后一刻他脑海中闪过的小颂幼年时期的笑靥，令他骤然恍惚，忽地收了蓄势待发的那道最强劲的内力。但顾雪衣丝毫没有迟疑，他将所有内力凝聚在一招中，破了顾修缘的剑阵，剑气贯穿了顾修缘的胸膛，霎时间血雾漫天……

可顾雪衣的双眼却被还真剑气刺伤，流下了两道血痕。

此时，顾修缘凝聚第二个还真剑阵，无数古剑环绕，蓄势待发，这次他没有半分的留情，一时间雷声轰鸣，大雨倾盆落下，血淋淋的将他们二人割开，顾雪衣伏倒在地，被顾修缘操控的古剑一次又一次穿透，满衣染血。

他边打边厉声道：“他是你师兄！和你一同长大，你怎能对他下死手！练就邪术却依然不知悔改！是我养虎为患！”

边打边哭，边哭边骂，字字泣血。

片刻后，九重春色突然出现，一道黑雾吞噬了顾修缘的古剑，他环顾四周的血河，笑道：“不愧是我的好侄儿。”

顾雪衣挣扎着从地上爬起，闭着被刺瞎的双眼，走到了九重春色的身侧，跪在他的身下，“我要回到鬼域。我要继承阿修罗王的血脉！”

只有如此，他才能得到他想要的‘道’！

九重春色狰狞诡谲的笑声回荡在苍穹，弯下腰，爱怜的轻抚着顾雪衣和他十分相似的容颜，“待本王用九黎珠开启你体内罗睺的力量，什么八部众，什么人类，都会屈服在鬼域人之下。这个世界的答案，只有鬼域才能给予。而不是瑶光君。”

顾修缘听闻后，头顶犹如一道天雷被击中，那时他才知道这一切的原因。

原来小颂就是当年九重春色的姐姐用秘术喝下罗睺的血而诞下的孩子，他们都以为他死了，事实上，在封印莫名其妙的破碎时，本该化成灰烬的他，却被魔胎保护，随着瀚海的海浪冲到了苍梧郡，被顾修缘捡到，在长生宫长大。

事已至此，顾雪衣心意已决，再没有转圜之地。

顾修缘拄着七星剑吃力的起身，他抱起汤圆的尸身，背过身道：“你选择了这条路，我不拦你，可你记住，日后再相见，我们就是敌人了。”

顾雪衣解剑下山后，顾修缘没舍得将汤圆下葬，而是将他封印在冰棺里，如此他便能常常来看他，这也是他唯一的私心。

顾修缘总是一个人站在登仙台上，遥望远方，好像还在期待着什么。他想着也许有一天顾雪衣明白这世上根本没有最强的剑法，他能理解他的道路纵然怀柔，却是人类唯一可行的路。九重春色对人类和天神的仇恨，暴虐专制，让鬼蜮人统治天下，只是打着报仇的幌子步了八部众的后尘。

可他杀了汤圆，他亲手将剑毫不留情的刺入汤圆的胸膛，他也无法再原谅他。

再后来，顾修缘一语成箴，他听说他取代九重春色成为鬼域之主，吸收了九黎珠的力量比肩神明，无数修士都死于他剑下，于是他成为新人类追随向往的魔君，八部众最得力的战神之一，别号沧溟魔君。可谓求仁得仁。他曾亲眼所见，双目失明的顾雪衣双眼系着一根绸带驰骋在战场上，可其力量无穷无尽，剑法极其凶残，不可一世，须臾间修士们便尸骨无存，他也屡屡败在他手下。

只道是断桥不断，肝肠断；孤山不孤，君心孤。

而被至亲背叛，于顾修缘而言，并不是第一次。

八部众降世后，九重春色玉无香虽对他们痛恨至极，也忌惮他们的力量，成为了他们的一部分。观音奴听闻后，恳求君迁子进入鬼蜮，拜托玉无香救出龙汲君，他是保护九州的英雄，他不该死在那个肮脏的地方。

君迁子为了观音奴，冒着被玉五香杀死的危险只身去了鬼蜮。

画笙摇摇头道：“是被小颂所杀，小颂如今接替了九重春色的位置，成为了鬼域的君王，别号沧溟魔君。”

慕紫苏虽在沉睡时见到了天人肃清的场景，可后面之事她却看不清了，如今听来深感惊愕，未等她说话，门口处出现一个曼妙的身姿，是观音奴。她走来道：“是我的错，我不该让九重春色接近小颂，就不会……不会……”

宋砚不胜酒力，又年事已高，赵约罗好说歹说，才劝得他早早回大理寺休息。宋砚却没有尽兴，只叹道岁月不饶人，不能像过去那般同挚友畅快痛饮。燕辞将他抱到大天狗身上，临行前，赵约罗还百般叮嘱，要燕辞在临睡前给宋大人服下汤药，折腾了这大半宿，明日也不必来上早朝，好好睡个懒觉。

四十九年前，亦是八部众下凡肃清人间的第二年，君迁子跟随烛龙前往北海归墟之处，也是龙脉所在之地修炼。那天，他无意中撞见了两个从鬼蜮来到人间侦查情报的鬼蜮人，他听他们说，龙汲君没有死，而是被八部众抓到了。

八部众将龙汲君交给新人类处置，新人类对修士恨之入骨，对四御帝君更甚。他们兴奋至极，对他用了极刑，打碎了他的琵琶骨，又将他扔到修罗场。他们说，只要他跪下，向所有人认错，承认自己曾经罪大恶极，他们就放了他。龙汲君宁死不屈。

新人类们酣畅淋漓的看着他在修罗场和妖兽厮杀，体无完肤，血痕满身。一道元气打碎了他的膝盖骨，他便伏倒在地，傲骨落尽，再无半分尊严。

“唐小姐言重了，老朽本布衣，只会读书耕地，如今不过是尽心人事。若说有些功劳，也多亏你们这等仙君庇佑。”他含着温润的笑，“百岁寿宴么？那还不成老妖怪了。”

众人笑作一团。可是，他却是十分的向往，他也很想在有生之年看到赵约罗口中的盛世天下。也不知，自己是否还能撑到那个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