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伽天帝点了点头，对趺坐在身下的自在天女道：“这场决斗，熟赢？”

“当然是陛下您。”

自在天女知道天帝又在思念母亲，她一如既往的趺坐在琉璃地板上，向背对着他的天帝伸出手。

离伽天帝让两侧拨弄竖立冰弦的天女退下，缓缓跪下，像一个还不会行走的婴儿爬到她的面前，再没有慈悲端庄之相，他跪在她身下侧脸享受的贴在她的腿上，然后一点点上移，咬上去，贪婪的汲取她的乳液。

天帝的手指轻轻一转，星河倒转，组成了一个巨大的银色漩涡，银屑缓慢的流散，像月光倾泻，这是他送给‘母亲’的贺礼。

离伽天帝似乎有些索然无味时，阿修罗王跪拜在离伽天帝面前道：“请允许我来了结她。”

“陛下，请相信我，您是母亲的骄傲，母亲无法灭尽太初之心，那令人恐惧却污秽的东西，您却做到了。就快了……她就快醒来了。”

“母亲苏醒后，会带领天界去往更高更远的彼岸，诸神将永世……不灭……母亲一定会醒来，一定会……”

慕紫苏粗重的喘着气，抬头望向眼前的一片阴影，阿禾绛紫色的披风轻轻飞扬着，甜美的五官挂着戏谑嘲讽的神色。“少君，你还记得他吗？”

那朵连接着巨大根茎的花，正是离伽天主身体的一部分。

又开始了新一轮的鏖战。

暗紫色的光在地上旋转，缭绕的光晕中出现了一个人影，慕紫苏定睛望去，呼吸骤然停止了一瞬。

眼前如擎天巨柱般的身影，正是罗堰！

“四叔！”

伴随着汹涌的潮汐，自在天女的身体在极乐中开出一朵鲜艳灿烂的花。

话音未落，在慕紫苏还未反应过来时，罗堰已经近在咫尺，恐怖而压抑的从头顶上方压了下来，赤铜色长戬焚天向慕紫苏的要害处刺去——

哪怕已经和他交手无数次，面对这种压倒性的力量慕紫苏还是应接不暇。

“四叔！……你醒醒，我是紫苏……我现在……记起你来了，四叔！！”

可是，无论慕紫苏怎么呼唤，他都像一个没有感情的傀儡人一样向她进攻。

慕紫苏终于再也无力躲闪，一道暗红色的光不偏不倚打中她的胸口。

恍惚间，她觉得一切都静止了。没有了心跳，没有呼吸，她也感知不到任何疼痛。

突然——

她抬起头，发现四周华丽的景象正在慢慢剥落。

诸天伎乐，迤逦繁花，全都不见了，温暖的光线被瞬间抽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被冰封的修罗场和无数殿群。

遮天蔽日浓墨重彩的光影和黑暗的交织里显得诡秘而冰冷，枝叶花果悉皆爆裂堕落，渐渐枯悴摧折。

天人们再无端庄的神圣模样，没有纤细漂亮的肢体，巨大而畸形的器官暴露在外，可以随时随地的行淫。

“食物！！我要食物！！”天人肥硕巨大的躯体像虫子般蠕动，他啃噬着天女的身体，血肉飞溅，那女孩被吃掉后，残肢还握着一颗雪白的糖。

暴食，淫乱无度，傲慢暴躁丑陋又高高在上的神，已经开始业力坏死了。

他们生来高贵，不用修行，就天生神力，是被祖先保护起来天生享有一切的蛆虫。

然后，所有景象不见了，四周是白茫茫的一片海水，她赤足踏在海水上，没过脚踝，水面光滑如镜，倒映着她的模样。

她俯身，轻轻抚摸着冰凉的海水，她感受到一股十分温柔的气息在她指尖流动，充满生机，天界的一切孕育其中。

她看到了——她身处于创生之柱内部，四周的海水是帝释天子宫里的液体。帝释天，就是那传说中的第一代天帝。

“总有一日，天人会因为对人类的剥削而业力坏死，天界会崩塌——我们究竟带给这个世界什么呢？天香君的诅咒终于应验，我将进入天人五衰。”

慕紫苏对突然出现在耳畔的声音大喊，“你是——帝释天？！”

眼前再次出现了画面。帝释天身后光轮忽灭，衣服出现秽物，躯体枯萎发出腥臭之味。众天神将她封印在创生之柱内，血液滋养万物，骨骼支撑着整个兜率天宫。日蚀是她的眼睛，黑暗永久注视着天界。创生之柱就是她的尸身。

他们不相信业力坏死，天人五衰，依旧在即将腐烂的殿堂里夜夜笙歌，坚信天帝会醒来，带领他们走向永生不灭的世界。

没人愿意舍弃与生俱来成为神的资格。

“内丹成，外丹就，内外相接和谐偶。结成一块紫金丸，变化飞腾天地久。

丹入腹，非寻常，阴形剥尽化纯阳。飞升羽化三清客，名遂功成达上苍。

三清客，驾璚轝，跨凤腾霄入太虚。太虚之上修真士，朗朗圆成一物无”

随着无数人的念诵中，长生十二宫的壁画一一浮现。

“活下来，道出真相——！”

“我见到了更高的力量。我们才是蝼蚁。”

“吾等，迎接君上，无苦之日——”

“庄周晓梦迷蝴蝶，三千世界，如梦幻泡影，空即是色，色即是空。我是蝶？还是庄周？”

“大夏，不能亡……”

“天道——不灭！”

“师父……徒儿……知错！”

“吾将以神恩超度这些亡魂，他们将永不堕轮回之苦，超脱升仙，为了千秋万代的基业，他们的牺牲——是值得的。”

“你们怕了。区区一个凡人道祖，也能让天神感到恐惧吗？你看到了吗？千百年后，那个被凡人算计的神明用他的愤怒，将毁灭一切。——妄语者，天人共弃，不入轮回，五衰至死。你应当记得。”

“这就是你所说的——彼岸啊。”

世界的真相终于缓缓在她面前展现——

眨眼间，四周景物迅速变幻，仙气弥漫的蓬莱仙岛上，她仿佛身处于时空之外，无数人影密密麻麻的与她擦肩而过，她看不清他们的脸庞，黑压压的人群里，唯独那八人的身影是明亮的。

八人各不相同，可以看透人心的织梦师少女，被贵族拔去鳞片的鲛人，身体畸形宛如恶鬼的乞儿，勾栏里抚琴歌唱的妓女身上开满花朵，会和鸟沟通却被视为不祥之人的男孩，天生弑杀的魔，人首蛇神的妖，美丽的制香师。

他们或极善，或极恶，或亦正亦邪，他们生来就不被这个世界接纳，被欺压掠夺，流离失所。可只有一个地方完全的接纳他们，便是蓬莱仙岛，那里没有阶级之分，没有杀戮掠夺，没有弱小就该成为强者的奴隶。

“人人皆有神骨，皆俱智慧德相，皆可飞升。”

他们和其他人一样，带着无数的期望来到此处，虔诚的朝拜那身处于万丈光芒里的道祖。

在无数个潜心修炼的日夜后，他们得偿所愿，飞升成仙。

于是，他们要创造出他们共同的目标，那人人向往的彼岸。他们要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宰，他们终于不用下跪了，他们用鲜血打造了阶级，他们开始想让别人跪下。

——八部众，是人类！！

创生之柱。虚空尘埃和星云组成，存在于这三千世界的某个角落，有一天被观想中的八部众发现。他们利用创生之柱的力量，释放出巨大灼热的气体，将人界和天界分离，

千年前的世界历史版图本，没有这样多的海域。四大洲外如今的海域，正是天界！

三界原为一体，是八部众飞升后利用创生之柱，让世界的一部分上升，称为天界，一部分下沉，成为地界。

千年前人界地图消失的部位，正是天界。

他们原本每个人业障累累，无法飞升，帝释天邀请早已飞升的天香君加入，利用道门分离业障的古法，助他们成功飞升，而光明王——则是八人业障的集合体。

所谓业力偿还，便是他代表八部众前来灭世，重新创造规则。本应该八部众承受的报应，由众生替他们分担了——

三千年一次的天灾，便是由此演化而成！

“不能再有人飞升了！”

慕紫苏听到的声音，不知是何人所言。

然后，她看到了一大片尸山血海，白骨累累，数不尽的没有名字的尸体……在光明王的神力之下，人类的身躯单薄如纸，像被巨大车轮碾过的稻草一排又一排的倒下。

上古六大门被光明王悉数杀害，他们留下儒门，进行一次又一次的实验。

将人放在蒸屉上蒸干，将人类冻住后取出他的琵琶骨，被剖开肚子的女子木然又无助的怀抱着血淋淋的孩子等待死亡。

终于——他们成功了！！

十二宫有人在说谎！人类无法飞升根本不是对长生，修仙的贪婪，也不是对天神摩罗许愿而被反噬！

是八部众禁锢了全体人类的神骨！！！

过去，蓬莱道祖认为每个人都有神骨，都有飞升的机会，而现在，他们用可以修真的琵琶骨来给人类划分等级。天神奴役人类，修士奴役凡人，而凡人将永远留在世界的底层，任人宰割，被天神榨干最后一点生命。

儒门那一个个芝兰玉树手持书卷的学子，在残酷的实验中成为了丑陋的怪物，畸形的躯体，然后弃如敝履般的被遗留在三界之外的黑暗虚空中。他们再也不能见到阳光，等待他们的只有死亡——

八部众销毁道门的历史，抛弃了人类低贱的身份，创建紫禁宫，重新制定世界的规则，高高在上的主宰人类的命运，他们需要修士贪婪，为了贪婪自相残杀，制造战争，是杀戮而死的灵魂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养分。他们垄断所有资源，施舍低级资源交换优质天女，无止尽的压榨，剥削人类的生命。

他们就像全体人类养育的巨婴——！

八部众要带领人们走向优胜劣汰只有强者，优秀人种生存的世界。平凡的人类最终会被淘汰。那才是真正的彼岸！是真正的众生平等！！

分明他们曾经也是人类！！成为‘神明’后他们妄图奴役同类！并切割一切和他们齐肩的通道。

而曾经飞升的天神们选择对这个身处炼狱火海的众生视若无睹，他们决定永不插手人界之事。或许是愧疚，唯有天香君为对抗八部众不惜舍去神骨乃至三魂七魄。至于罗睺，则是另外七人一直忌惮他的力量，早就想杀之。

事到如今——没有人能打破八部众的禁锢，慕紫苏也不能。她不再是天神，她血液里流淌的再不是阿修罗血脉。

八部众或许真会步帝释天的后尘，被自己所做的业力吞噬，进入天人五衰，可他们也会不择手段的进一步压榨人类，让整体人类给他们陪葬。

可她再也救不了任何人。

一切都结束了。

她终于知晓，自己只是个弱小的——凡人。

眼前的景象再次消散，呼吸停顿间，慕紫苏从时空缝隙中抽离，回到了修罗场内。

她听到阿禾的怒吼声，“罗堰你在做什么！”

她抬头，看到罗堰的焚天已经抵住了她的胸口，却没有动手。

“罗堰！杀了她！！吾以阿修罗王，你的主人身份命令你，杀了她！！！”

慕紫苏绝望的看向那双没有情感的眼睛。

她突然释怀。

她环顾四周，那些神明又恢复了端庄神圣的模样，他们每一个人都罪无可赦！

不过……与其死在八部众手里，死在她曾经的至亲手下，对她而言也未尝不是一件坏事。哪怕他已经三魂七魄尽失，他只是个‘傀儡’罢了。

慕紫苏轻轻闭上双眼，等待死亡的来临。

——会见到他吗？

罢了，还是不见了吧，抱歉，肖贤，我没能替你报仇，也没能保护这个世界——对不起……

对不起……

请你……原谅我。

电光火石间——

暗红色的光轰然炸开，慕紫苏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断线的风筝，不受控制的随着汹涌的气流向后飞去。

可是她突然发现，自己并没有被罗堰的焚天贯穿身体——

红光将整个修罗场笼罩，宛如末日般的狼烟也染红了上方的天际，无比压抑。

浓烈的血腥味像尸体腐烂的味道弥漫开来，血雾漫天。

那是谁的血？

慕紫苏慢慢睁开眼，不远处——罗堰的焚天！贯穿了阿修罗王的身躯！！

阿修罗王的身体被焚天挑在半空！

诸神皆流露出惊讶的神色，那名天奴背叛了阿修罗王！

阿修罗王瞪大了双眼，喉间呛咳出血沫，他的身体已经千疮百孔，骨头悉数断裂，无数个血窟流出了浓艳的鲜血，染红了他绛紫色的披风。

“为什么……你明明已经被我抽走魂魄，为什么！”

他半眯着眼睛，神色温柔，眼里满是爱慕，似是有泪光，“原来您从未爱过我啊……”

忽地，他四肢扭曲成诡异的弧度，缭绕的黑雾间，他的伤口，断裂的骨头瞬间恢复！他一手抓住焚天，焚天缓慢的融化成浆液——

黑雾越发的盛，将罗堰包围起来，阿修罗王双眼赤红，发出尖锐的笑声，“去死吧！都去死吧！！”

一道又一道元气噼里啪啦的落在罗堰的身上。

就在此时——

旁边一道火舌翻卷而来，击中了阿修罗王的后脊。

慕紫苏看到了！他虽然可以修复躯体，可罗堰给他的伤害太大，短时间内无法完全修复。喷吐的火舌源源不断重击在他后脊的那片黑洞上，随着慕紫苏双眼开启血煞瞳，火焰越发的炽烈——

阿修罗王一时竟然难以招架！

“少君，到此为止了。”

遮天蔽日的黑雾瞬间击散了‘一画开天’。

不行，太快了，阿修罗王的速度太快了，她的身体已经到达极限，根本没有躲闪的时间。

突然间——一道黑影压了上来，完完全全的替她抵挡住了阿修罗王的致命一击！！

那一刻，时间仿佛停止。

四周的光影黯淡下来，她仰起头，正对上罗堰那双冰冷，毫无声息的双眼，可她觉得，他在凝视自己。

罗堰就这样倒在她了的身上，她跪坐在地，环着他的身躯，触碰到了他破碎的背部。

泪水悄无声息的落下，她听不清自己颤抖的声音。

她清楚的记得，过去的他也是这样无时无刻的守护在她身边，她不管犯了什么错，都会甩锅给四叔，反正整个阿修罗族都怕他，谁都不敢拿他怎么样。他曾经唯一的私心，便是不希望她觉醒阿修罗血脉，因为那会变得残暴无度，也不愿她复仇，他希望她作为一个普通人活着。

罗睺知道他和紫苏走得近，便常常传唤他询问慕紫苏种种近况。罗睺知道他半句真话半句假话，也很羡慕他，紫苏能同他这般亲近。便道：“日后，我做不到的事，或许你能替我做到。”

罗堰沉默良久才道：“她很好。”

是他见过，最好的天神。罗睺也很惊讶，却也不得不承认，她实在太过美好让人忍不住的想接近她。

所以他什么都听她的。

“四叔，说多少次了，买完酒后要对人家说谢谢！”

“哦。”

“也不要总板着个脸，要吓着小孩子的。”

“我不会笑。”

她踮起脚尖，扯起他的嘴角，看上去很好笑。而后，她又满怀心事的道：“真羡慕你啊，有时候没有感情，也未尝不是一件坏事。”

她总是说一些他听不懂的话。

“何为感情。”

她一把抓起他修长有力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感受到了吗？这就是情。”

或许罗堰，现在知道了。

阿禾十分爱怜的轻抚着罗堰冷俊的脸颊，又用一根食指挑起罗堰的下颚，如同逗弄狗一样，这对罗堰而言无疑是一种践踏。

“去，杀了她。”

慕紫苏并不知不告而别的罗堰去了哪里，她踉踉跄跄的走到罗堰面前，颤抖的伸出手，可他的目光却冰冷无比，在她触碰到他的手指那一刻，一道凌厉的煞气将她整个人弹开。而罗堰，跪拜在了阿禾面前——

慕紫苏惊怔的望着这一幕，他这样骄傲疏狂的一个人何时向他人屈膝过！！

兜率宫殿通体洁白，参差而密布，精雕细刻五彩斑斓的琉璃砖组成了天宫，精致，磅礴，却无比压抑。缎带般的星河灿烂交织，不远处传来紧那罗的欢愉歌声，霎时间花雨满天，大朵的粉白花瓣纷纷扬扬洒落在天界每一个角落。长风浩荡，天帝眺望远方金冕一样的创生之柱，环绕在侧的光晕明明灭灭，好像一个巨大的生命体在呼吸，又如一座摇摇欲坠的灯塔，再也无法指引众生通往彼岸。天帝慈悲的碧色长眸里也充满渴望和爱慕。又一股浓烈的哀愁从天幕降下，如宣纸上缓缓洇开的水墨，霎时间铺满整个天界，天族人也感知到了这份思念，纷纷向着创生之柱跪下，虔诚叩拜，像在乞求什么。

阿禾道：“少君，你究竟害死了多少人？罗堰当初为了帮你度过一剑独秀斩断红线导致的业力天劫，他不停的向你输送元气，不然——他或许是有胜算的。”

说着，他发出银铃般可爱的笑声，“我抽走了他的三魂七魄，他现在是我的天奴呢。罗堰他再也不会像过去一样眼中只有你，我才是他的全部，他的一切。我曾无数次幻想着与你交合，现在我终于做到了呢。”

“罗堰，你瞧瞧她，她真是没出息，她那残缺又充满欲望的污浊身躯，与那一剑独秀腥臭交织浓血杂乱，她堂堂天神却拥有人类的情感。罗堰，你和罗睺都看错了！”

她像一个慈母般含着微笑，轻轻抚摸着天帝金色的长发和金色冠冕，漂亮的深邃眉眼，“好孩子，好孩子……”

天帝安详宁静的躺在她怀里，眸中难掩哀愁，“我是一个坏孩子，所以……母亲才会一直沉睡。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