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山派老掌门怒道：“做天女有什么不好！那是凡人最高的荣耀！”

少女使劲摇头，冰凉的泪水汩汩落下，像只濒死的小鹿般后退道：“我会死！我不要死！”

“不……也许他只是，不愿再见我才躲了起来，可我必须找到他，哪怕就说一句对不起也好……”

慕紫苏拿着无上魔尊的画像，在九州内四处询问。她不知不觉来到了云梦泽，刚好撞上端木衡的轿辇，掀开帘子就问他，“可有见过我夫君么？”

“他抵挡天灾恐怕功力尽失……或许不认得回家的路，不知又在哪里犯糊涂。我得带他回家，你若能见到他，请暂时收留他……”

少女赤着足，满身鲜血嘶吼道：“我不回去！我不要做天女！！”

慕紫苏刚要转身离开，端木衡就叫住了她，“饕……慕掌门，我会让云梦泽上下帮你记着，有了消息，必会告知。”

慕紫苏就这样行过千山万水，踏遍阡陌小巷，怀揣着那句在梦里没有说出的话，寻找着他。

“简直胡说八道！指定是听信了哪里的谣言！大小姐，你身上背负的可是整个华山派的命数！您不能再任性了！”

那日她在北俱芦洲的一处密林里歇脚时，听闻不远处传来厮杀声，慕紫苏闻声而至，只见一个一袭白衣的少女被一群修士围攻。

慕紫苏认得这群人，是华山派的修士。他们掌门就是前些日子要嚷嚷着退出太虚剑盟的江云鹤。

“别和她废话了！捆也要给她捆去紫禁宫！！”

一张巨大的天罗地网从天而降。

电光火石间——

可是，依旧是徒劳……

顾修缘在心里感慨，魔尊不在了，自己也快镇不住这帮人了。一个个的都打了退堂鼓，想退出剑盟。

少女扑到慕紫苏怀里失声痛苦，身子不住的打颤，顾修缘将自己的衣袍脱下，盖在她的身上，道：“我救的了她，却救不了天下的女子。”

慕紫苏拍抚着少女的手忽然悬在半空。

说来讽刺。

三代修士之后必会出一名灵力极强的少女，吃下她，或是交濡，八部众就能增强他们的力量和寿命。而人类修士在弱肉强食自相残杀的世界里优胜劣汰，繁衍出更美味可口的天女。

慕紫苏笑了笑，心道，小姑娘，你可知，你是在向谁呼救？是一个曾经也吞食过你们的阿修罗啊……

究竟是什么时候起，她越来越不像一个阿修罗了呢？

彼时她从天界偷跑到人界，看到魔兽肆虐人间，看到尸山血海，她发现自己竟然能感受到他们的痛苦，竟会为他们落泪。从那时起她就毅然决然的同他并肩而行，守护着这里。

她没有忘记那些在黑暗里为了拯救她人而化作光的少女们，她们把生的希望交给了她，还有那将自己燃烧也要道出天机的苏瑛。

可是……又能如何呢？慕紫苏别过头，不让自己看到那遍体鳞伤的天女。她辜负的不仅仅是她自己的心，还有她们。

四周传来细微的动静被两个人同时捕捉到了。慕紫苏再次从层层茂密的树叶间，看到了他的身影！

她想都没想便再次追了上去。

也许她说的是真的，肖贤没有死。因为——顾修缘也看到了，他们都最为熟悉的那个身影。

慕紫苏冲出密林，肖贤的身影却如鬼魅般再次消失在她视线内。她凝心静气，捕捉着他元气的动向。

看到了——！

她猛然睁开双眼，跟随着他留下的元气飞去，半空中留下一道灿烂的火焰。

空气越发的寒冷，眼看着就到天山了。她才想起，那是他和天灾同归于尽的地方。

乌云密布，沉得像要将天际压垮。风雪呼啸，视线被鹅毛般的大雪遮拢，看不清远方。

慕紫苏屏住呼吸转身望去，弥漫的大雪里，她看到了他的背影。玉冠拢发，鹤袍翻飞——

依旧是那样的仙骨神姿。

她几乎听不到自己的话语声。

“肖贤……你没有死……你真的还活着——”

泪水布满脸颊，她紧攥的双拳控制不住的颤抖着。

“对不起，是我的错，是我不好，你别不理我……”

他转身，一步步来到她面前，她伸出颤抖的手轻抚着她思念至极的脸庞。他望着她的眼神不再是梦里的狠厉决绝，依旧是温柔如水，轻轻弯起的长眸似月牙。

忽地，她从他身上闻到了一股异香。她记得这个香气，是在十二宫里，织梦师的百戏帷帐里闻到的味道。可是她无所谓那股香是怎么回事，她只想好好再看看他。

他向过去那样牵起她的手，温热如初，“饕饕，随我来——”

她不知要去哪，也不知是如何的凶险，她还是想也没想就跟他去了，反正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就是彼岸，就是天涯。

朔风凛冽，千里冰封。

待顾修缘赶到天山时，眼前只有一片空荡的雪白，他没有找到慕紫苏，也没有见到死而复生的肖贤。雪地里只有被大雪几乎掩埋的，那把断裂的却邪剑。

一日，两日……直到第七日。

依旧没有慕紫苏任何的消息。

赵约罗快要急疯了，一册折子都看不进去，她扔下紫毫就要跑出皇宫，楚叙北拦住了她。如今修改法典之事迫在眉睫，她必须稳住阵脚，大局当先。赵约罗像个无助的小姑娘，坐在龙椅下的玉阶上哭得肝肠寸断。幸好宋砚让燕辞带来消息，由无双精兵去寻慕紫苏的下落。

赵约罗只得捡起地上的紫毫，重新做回龙椅上，一边抹着止不住的眼泪，一边批红。

长生宫一片死寂沉沉，李秋谭远远见顾修缘风尘仆仆而归，赶紧和守一跑过去道：“师尊，七天了，您不眠不休的寻找掌门，您好歹……吃口饭，喝口水再去。”

不等他说完，顾修缘焦急道：“水月斋那边有消息了么？！”

守一叹了口气道：“没有，珈蓝和小肆也没有，就连玄策府的踏雪斥候也寻不到。这掌门到底去哪儿了……大师兄你别急，兴许，兴许掌门只是喝多了在哪儿睡大觉……”

“守一师叔，要真是这样就好了……”

两个人说话间，顾修缘就又离开了无极阁，李秋谭手里一直举着的茶盏也慢慢凉了下来。

顾修缘去了天山，自从慕紫苏不见后，观音奴就抱着她留下的却邪剑在那站着，她相信她能等到慕紫苏回来。

顾修缘走过去，凝视着已经快要冻成冰雕的观音奴，一旁君迁子一直抱着她为她取暖。

君迁子有气无力的道：“小顾舅公……”

观音奴泪眼望向顾修缘，像在期待着什么。

他满心愧疚，蹲下身用元气驱散她身上的冰寒，又伸手摸了摸观音奴的头发道：“对不起，阿奴，是我不好……我没有保护好紫苏。我答应你，定会将紫苏安然的带回来。”

观音奴抿着泪水点了点头。

忽然，顾修缘问道了一丝奇异的香气，像是曼陀罗花的味道。这冰天雪地，哪儿来的曼陀罗花呢？

他嗅了嗅，目光最终落在了观音奴怀里的断剑上。他拿起断剑，仔细的观察。君迁子道：“昨日七杀大哥来过，也像小顾舅公这样闻了闻断剑……”

这时，顾修缘身上的通天镜亮了起来，里面传来了御七杀的声音。

“紫苏是被织梦师引入魑魅画境中——是北堂戬所为！”

北堂戬，就是御七杀的大哥，司命帝君。

在所有人都相信司命是好人时，幸好御七杀留了一手。

太华山上坐落着一座繁华迤逦的玉石宫殿，整座宫殿都用青绿晶石制成，悬在空中的长桥对拱，连接着山峰，殿顶如利刃般直入云端，到夜晚便会散发出幽魅的蓝光。北堂家族出卖了灵魂才能换来这座古老的宫殿永恒的高贵。

从司命不惜一切代价进入鬼域救出阿芙时，御七杀就起了疑心，他深谙自己那薄情寡义的兄长，是不会对任何女子动心的，他眼里只有家族利益。于是他拜托燕辞盯着他。无双精兵情报系统可和玄策府的踏雪斥候比肩，不久之前，燕辞发现司命频频造访西域，寻找魑魅卷轴。传说此画卷是上古一名织梦师所画，里面是一座虚境，和现实世界互为表里，以曼陀罗花为引子，引人入画。

太华山脚下，顾修缘忽然驻足，对御七杀和怒气冲冲的唐惊羽，道：“你们从离恨天出来时，阿芙没有察觉到什么么？”

御七杀道；“没有，她在练功。”

可总有一天她会知晓。

北堂家族的人很惊讶御七杀会回来，他们没有询问御七杀的来由，只目送他们穿过长长的石桥，来到太华宫内。

十二根水晶柱挑起高入苍穹的殿顶，地板光滑如镜，四壁上绘着历代家主的画像，上面勾勒的每一笔色彩都是北堂家的荣耀。可殿顶落下的光柱照不亮轩阔幽暗的殿堂。

纵然外观华丽无比，内饰却早已老旧，透着腐朽的气息。

司命早已恭候多时。

今日他没有穿着往日的蓝衫，或是龙纹素白文武袍，他穿着的，是北堂家家主的华服，贵不可言。那双永远也睡不醒的长眸里，多了几分寒意。

唐惊羽先发制人，“御七杀他大哥！为什么！你要抓走紫苏！！我们——不是朋友吗？！”

“朋友？”司命弯起暧昧不明的笑，“这个词我好久都没听过了。就像寅儿，你也许久没叫我一声大哥了。”

“你配么？”御七杀总是这么一针见血。

顾修缘冷静道：“你是否有什么苦衷。”

忽然，殿堂里传来一个深沉的声音，“既然司命帝君有贵客，本尊就不便在此了。”

众人闻声望去，从巨大的屏风后走出来的，正是天尊！

唐惊羽吓得两腿发软，却努力不让自己跪下。

顾修缘还未反应过来时，天尊已经站在他面前，高高在上的俯视着他。恐怖的压迫感瞬时袭来。

天尊道：“这个好消息，应该本尊亲自去长生宫告知，但既然你来了，本尊宾便在此恭贺长生宫。即日起长生宫掌门慕紫苏，封为天女，送往天界，侍奉诸神。”

犹如一道天雷在三人头顶炸开，顾修缘忽然觉得自己眼前一片花白，耳畔传来司命的声音，“顾长老，你要叩谢天恩。”

天尊勾起笑意，拍了拍僵直住的顾修缘的肩膀道：“罢了，看来顾长老还未从喜悦中回过神儿。日后长生宫将千百万年风调雨顺，再过几日，本尊应当唤你顾掌门了——”

近在咫尺，众人却动弹不得。力量悬殊实在太大了！

司命深深叩首，高呼道：“恭送天尊——”

电光火石间——

御七杀一记重拳落在司命的脸上，司命没有躲闪，嘴角流下了鲜血。他任由御七杀揪住自己的脖领，玩世不恭的打了个哈欠，“这么久了你真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御七杀紧攥的颤抖的手爆出青筋，冷冷的道：“你跪着的样子依旧让人作呕。”

“像一条丧家之犬？”

在御七杀要再次给他第二记重拳时，被他轻描淡写的接住了，眉睫之下，一片深黯的阴影，“我说过，你太弱了。”

无形而强大的气流将御七杀弹开，御七杀撞在墙壁上，碎石哗啦啦的散落下来。紧接着唐惊羽的天女散花，也被他轻而易举的化解。

现在他们才知道，司命即不是自己人，也不是龙汲君的人，而是天尊的一条狗。

司命道：“如今大功告成，我告知你们一些事情也无妨。是我，闯入了沈七欢的洞天福地，逼他出关，将安歌打成重伤。是天尊重伤了沈七欢，让他无法救闲鹤楼的姑娘们。可惜的是，肖贤即不能告知他自己已生出心魔，太初之血无法救安歌的性命，也不能告知沈七欢，他从天眼中看到的我们的计划。因为天机是无法与外人道的。”

“我从天眼中看到你们妄图摧毁紫禁宫，破坏天路的计划，包括太后娘娘是魔尊义女的这一身份，大都督没有死的真相，苏瑛被你们从紫禁宫暗中救走，所有的一切，天尊都知道。”

“能杀死无上魔尊唯一的人，便是他最心爱的妻子，慕紫苏。于是，我借着天神篡改的天机让慕紫苏看到，苏瑛才是肖贤的妻子而她只是个器皿。慕紫苏与肖贤逐渐的离心，让魔尊心魔渐起，最后夺走她的太初之心。”

司命突然高声道：“你们还没听明白？是诸神！想杀肖贤，夺他的太初之心！也是诸神！想要慕紫苏做天女！！”

御七杀冰冷的眼睛冒出泪水般的光，道：“难道你忘了长姐和青琅是如何死的！”

“他们为天神献身，死得其所！”

“北堂戬！你！”

司命痴痴笑了笑，“你想骂我无能？是啊，自小我就是那个懦弱胆小，天赋极差的孩子，只能躲在长姐身后。全族的人都看不起我——可就是这样一个无能的懦夫保住了北堂家的荣耀！！北堂寅你别忘了，你的脖颈上也拴着永远也摘不掉的铁链。”

他撩开广袖，抚摸着上面法轮状的刺青，眸中氤氲出泪水，“我能怎么办？我难道不想为长姐和青琅报仇么？可我也怕死啊……我当真怕……那可是天神啊！区区凡人怎敢妄想弑神？下场你们也看到了，无上魔尊，魂飞魄散……”

顾修缘咬紧牙关，恨不能现在就杀了他，“难道——阿芙也是你此局的一枚棋子么？！”

他一步步走下玉阶，道：“魔尊死后，我们需要她的力量控制魔道为紫禁宫所用。可现在看来已然不需要了，她没那个本事镇住魔道。”司命如释重负般长舒一口气道：“一切都结束了。我的任务完成了。”

正在他得意在宣布着紫禁宫的胜利时——他看到了大殿门口那瘦小单薄的身影。

他双眸里的光亮，好像一瞬间被抽走了。

顾修缘惊骇的回过头，看向阿芙，“阿芙……”

她都听到了。

可是此时此刻，阿芙比顾修缘想得要镇定，仿佛司命所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那样。

阿芙径直走来，她的声音很轻，“我看七杀师兄来离恨天便知你们有事瞒着我，便跟着你们来到此处。”

司命和阿芙的视线相对时，就像被一把利刃穿过心脏，他转过身，甚至不敢再看她。

阿芙没有说什么，她只是将脖颈上的同心玉锁拽下来，轻描淡写的扔在地上，然后瞥了眼暴怒的御七杀和六神无主的唐惊羽道：“走，我们去救紫苏姐。”

天际最后一分夕阳被黑暗吞噬，磐钟厚重的钟声响了九下，诵经声如海水般袭来。

紫禁宫外，顾修缘突然拦住了疾驰而去的御七杀和唐惊羽。唐惊羽错愕的回头看向他，“老顾！你做什么！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顾修缘保持着最后一分理智道：“不行，且不说我们四人是否救的下紫苏，即便救走他，八部众便会降下天灾——届时九州、九州万民——”他咬紧牙关，泪水划过侧脸，极为艰难的开口道：“我们！不能弃他们不顾！！”

看到御七杀收起霄炼，唐惊羽急切道：“你们这就打退堂鼓了？！”

阿芙也垂下满是杀戮的眼眸，道：“大师兄说的没错。”

御七杀道：“先回长生宫从长计议吧。”

唐惊羽揪着顾修缘的衣领哭着嘶吼道：“计议个仙人板板！今天都救不下紫苏，日后就更没办法了！现在若是放弃，我们就再也……再也见不到紫苏了。”

阿芙别过头，眼睛却已经没有了泪水，却坚定不移的道：“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的。”就像当初慕紫苏说什么也要将她从鬼蜮带回来的模样。

“你骗人！！”

阿芙再次坚定的重复着那句话，“我说，一定会有。”

唐惊羽被她冷静笃定的眼神震惊了。

话音未落，他们便看到紫禁宫上方，几十辆乘着星河，飞向天际——去往那遥远的，彼岸。

顾修缘甚至能感觉到，慕紫苏就在中间的御撵里，却这样和他擦肩而过。

星河消散，九州再次沉入黑暗的深渊里，直到御撵消失不见，一直仰望天空的唐惊羽揪着顾修缘的手才缓缓松开，他六神无主的一步，一步向后退去，然后蹲下身，像个孩子那样痛哭失声。

四个人身上紧绷的线仿佛被一阵无形的力量猛然抽走般。

顾修缘不知道慕紫苏是否会像北堂秀那样被天神肆意玩弄，被粗暴的蹂躏，他不敢去想。

如果是先生，他会怎么做！？到底该怎么做！！

他救不了她，就像他们救不了全天下的天女一样。

他们拼上全力倾尽一切，最终还是什么都拯救不了。

对方，可是天神啊……

顾修缘道：“令嫒受了伤，先去长生宫养一阵子罢，等她伤好了，我自然将她全须全尾的送回去。”

老掌门想说什么，却被慕紫苏的眼神给吓回去了，只好带人先行回去，临走前还说，“瑶光君一诺千金，望您不会反悔。”

漫天的火焰将织成大网的捆仙索悉数烧毁。

所有人都看到一道明艳的身影躺在树干上，恐怖的气息蔓延开来，她懒散的道：“你们没听到她说的话吗？她不想去！”

“他是我夫君，你可曾见过他？他是无上魔尊，他不是坏人！他……他救过好多人”

华山派老掌门毕恭毕敬道：“不知慕掌门在此，叨扰了您，还请恕罪。但这是小人的家务事，还请您不要过问了。”

此时，一旁响起一个温雅的声音，“江前辈这么急着讨好紫禁宫么？”

老掌门见是瑶光君，冷汗都吓出来了，“见、见过瑶光君。”

一向冷血的端木衡看到她执着的眼睛，又想起无上魔尊抵挡天灾时的那一幕，心里也不是滋味，他道：“没有。”

“哦，你若是见到他，麻烦你通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