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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耿耿星河欲曙天

  • 作者:熊猫猫
  • 类型:其他
  • 更新:2021-07-04 12:32:47
  • 字数:24776字

“你不怕死?”

“我怕。”

整整一天一夜,她被惊马从上方的坎沟甩下来后一路滚落到了这隐秘的山谷,脸被树枝刮破正在流血,脚踝也扭伤了,伤口招来无数小虫子正贪婪地吸着地上的血迹。

世界一片黑暗,她再也没有半分力气,整个人无力地趴在地上,安静得如同将要死去。过了很久很久,耳边似乎有渐近的脚步声响起,朝颜的身体轻轻一颤,在恍惚间仿佛又有了零星的生气。杂草丛生的泥地里,衣摆窸窣地拂过地上的杂草,借着月光,她看到了一双男子的靴尖,正一步步往这里走来。

世界依旧一片昏黑安寂,就要这样死了吗?昏睡过去的朝颜再一次清醒,肩背上被树桩石块割裂的伤口似在她刚才拼命往前爬时撕裂了,剧烈的疼痛抽走了身体里的所有力气。到处都是令她绝望的安静,到处都是令她窒息的恐惧,疼痛、饥饿、绝望,重重袭来。

“嗯。”

杨烨弯下身,皱眉打量了一下她的伤势,却凝住不动,临行前姑母杨太后的连番叮嘱言犹在耳。这个女人一定要死,一旦找到,格杀勿论。

适才他一路寻来,在坎沟上方无意间发现了微小的血迹,便支开随行军士独自寻觅至此,就为完成姑母交代的任务。佩剑出鞘之声过后,三尺剑锋已然抵上她的咽喉。

“为什么?”

地上的女子却忽然动了一下,他低头,此处是极黑的地方,全然看不清她的神色,只能看到极深极黑的一双眼睛,正静静地看着他。那双眼瞳与皇帝的生得惊人地相似,都是极黑极亮,一眼望不到尽头。柔和的月光映在她幽冷的眸子里,凝为一抹淡淡的光泽,却又如一刹那的烟花,绚烂只在瞬间,就迅速沉寂湮灭了下去。

“你一直醒着?”

“因为只有一条命,死而难复。”

“那为什么不反抗或哀求?”

“虽然我很想活下去,但我从不寄望哀求有用。”

多年征战疆场,死于他剑下的敌寇无数,这一次,却要亲手了结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纵是有违道义,但仍得奉命行事。杨烨手中的长剑迅速一个反转,就要飞快刺入她的喉头。

杨烨心中暗暗计较一番后,再不迟疑,小心背起她绵软无力的身子,择了谷底一处不显眼的山洞,将自己的风氅解下铺在地上,手搭在她的臂膀上,一手扶在她颈后,将她慢慢放倒在上。

见朝颜身体发冷,背上的伤口流出的已经是黑血,怕是已经腐烂化脓,若再昏睡下去只怕永远也醒不过来了。杨烨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试图唤醒她。朝颜仿佛不曾听见,刚才的一阵走动,她只记得自己被人背了起来,神志模糊中,只能感觉到自己紧贴着男子宽阔而温暖的肩背,神志又一次涣散开,眼前一会儿是母亲温暖的微笑,一会儿是幼时家中花园里荡荡悠悠的秋千,一会儿又是边城后山上开满的不知名野花……有人掰开她的唇,清凉的水流从干裂的唇间缓缓注入,如一脉清泉,缓缓注入心田,缓解了她萎败的神志与精力,令她发出了痛苦的呻吟。朝颜虚弱地睁开眼睛,就看到头顶的稀稀疏疏的月光和正为自己喂水的年轻男子。

她本能地用手轻轻摸了摸脖颈,脸上满是诧异。

“你还没死。”杨烨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不着痕迹地收回手。

她眼里仍有疑惑,定定地看他一阵子,看着他取出随身的火折子,捡了枯枝落叶生起一堆篝火给她取暖,却依旧是沉默。直到朝颜以为他不会再跟自己说话了,却又听他道:“明日天一亮,就送娘娘回营地。”

朝颜不说话,只将自己更紧地蜷曲在带着陌生男子气息的风氅上。神志一清醒,伤口就越发痛得厉害,身体到处都是锥骨的疼,稍稍一动弹就是撕裂般的疼痛,她忍不住咬唇闷哼了一声。

“还忍得住吗?”杨烨见她额上冷汗阵阵,关切地问道。朝颜猛吸了口气咬着唇,明白是背上的伤口恶化了,此时再顾不得男女之别,从齿缝里逼出一句:“帮我把背上的伤口清理了好不好……”

男女有别,要他脱了她的衣裳替她疗伤,杨烨只是迟疑着,僵着身子不知该如何回拒。朝颜却抓住他的手,手心里满是冷汗,疼得连声音都是虚的:“来……你来……我都不怕,你一个大男人还怕什么……”

他这才僵硬地点了点头,手上撕了自己的一截衣襟,用随身带的水袋往上浇上水,只道:“那臣冒犯了。”

朝颜点点头,又蓦地抓住他的手,吃力地问:“会不会很疼啊?”

杨烨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瓷瓶,笑了笑说:“不疼,你放心。”

她看着他,唇中嗫嚅:“那你动作一定要快,我其实怕疼……很怕……”

他点头,一边安抚着她,一边伸手用着最轻的力度小心褪开她肩上的繁复衣衫。

“啊!”朝颜疼得忽然叫出声,全身都缩成一团。

他骗她!她疼得眼泪都涌了出来,伤口与黏在一起的布料被分开,本已干涸的伤口再次迅速涌出大股的血,朝颜受不住,用力咬住了自己的手。

杨烨微皱着眉头,用最快的速度以蘸湿的布条清理出她伤口上的腐肉和脓血,然后取出随身携带的刀伤药粉往她伤口上撒满,这才用布条替她粗略地包扎好。

过程从始至终有如凌迟,疼得她咬破了自己的拳头。一切做完后,杨烨脱下外袍替朝颜盖上:“娘娘失血过多,伤口刚才只是暂时清理了一下,臣身上带的也只是寻常的刀伤药,明日待娘娘回了营地,还得请御医仔细看看才行。”

她已经疼得说不出话,身子蜷曲成一团在地上**不止,等那阵噬骨的疼痛过后,她才终于慢慢有了些力气。她煞白的一张脸上露出了虚浮的微笑,声音轻轻地道:“为什么不杀我?”

杨烨下意识地抬头,却撞上了她看来的目光。不知怎么的,心下无端生起一阵慌乱,连他自己也想不到的话,就脱口而出:“臣只是在做自己觉得对的事。”

朝颜却笑了起来:“你真傻,回去怎么跟你的太后姑母交代?”

杨烨默然片刻,笑笑说道:“太后那里,娘娘放心,臣会一力承担,绝不会连累到你。”

朝颜本还笑着,此时神情却又变得轻漠:“救我,我可没什么好处给你。我知道,你们杨家的人都恨极了我,他们背地里都是怎么说我的?****?妖女?还是其他什么?”她心中有一股经年发泄不出的怨气,折磨得她快喘不过气来。不顾杨烨的震惊,她用着最恶毒的字句描述自己,只因她无所谓,她就是疯子,压抑得太久,需要彻彻底底放纵一次。朝颜挑了挑眉,看着他一脸的惊诧道,“我是问认真的,你别觉得我轻贱。”

“不不不!我绝对没有这样想过!”杨烨立刻否认道,“我只是觉得,娘娘无须这么看低自己。”

“我不这么看低自己,可别人早就这么看我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开始沉默,四下里只剩篝火燃烧的声音,直到面前夜色中的几只萤火虫轻轻飞过,荧荧的光点在这秋夜里显得十分美丽。

“你看,是萤火虫。”朝颜指着那点点光亮,眼睛仿佛在笑,“真好看啊……”

她本是随意地说这话,杨烨却道:“娘娘若喜欢,臣抓一只给你。”

朝颜似是愣了一下,才点了点头:“那你抓一只吧。”

杨烨站起身,伸出掌心一握便捉住了一只。他将双手合拢,掌心在她面前微微打开,望着她,笑了笑。朝颜微微凑过脸,借着篝火的光芒,透过他的指缝看到他掌心中有豆粒般大小的微弱光点在那里一闪一闪的,明明灭灭。

她微垂着眼静静地看着,眼睛里流淌着流华一样的光,仿佛是在凝视世上最珍贵的东西。一瞬间,杨烨心中轰然一响,若有所失。他出身贵族,少年得志,又有几位叔婶待如亲子地栽培。除却父母的早逝,活到如今还不曾有什么不如意之事。到了此时他才恍然明白,这世上原来有一种伤心是这样的,如水里的一汪明月光,伸手抓不到,可满目触及皆是。

朝颜看了许久才低声道:“放了吧,不然的话,几个时辰后它就会死的。”

杨烨松开手,那只萤火虫便顺着他的手指一明一灭地飞走,消失在深沉的夜色里,再看不清去向了。

那一个夜晚,伤口的疼痛令朝颜疲倦至极,终于蜷伏在篝火旁沉沉地睡了过去。翌日她醒来时,鼻尖萦绕的是熟悉的龙涎香气息,浸满血污的衣衫早被换成干净的内裳,身上盖着的是御用的团福云纹锦衾,再不是杨烨的外袍。篝火、山洞、荒野……全都不见,她已身处御帐。

朝颜终于看见了榻前那张熟悉的脸,他玄色缂丝天子便服上的五爪金龙闪烁着黄灿灿的光,刺得她眼睛生疼。那样俊美精致的五官,竟遥远得像一个梦,隔了万千生死。不知为什么,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夜飒面容憔悴,连下巴都泛出青色的胡楂,双手颤抖着将她脸上的泪痕擦去,然后将她牢牢按在自己胸口。朝颜被他摁得生疼,却也任他抱着,用指尖摩挲着他憔悴的脸:“我不是活着回来了吗?”

夜飒一遍又一遍地说着:“不许再有下一次……”

她朝他一笑:“人早晚都会死的。”

夜飒两眼充着血,哽咽道:“要死也是朕先,不准你死在我前面,朕说过要一辈子陪你。”

朝颜复杂地看着他,良久莞尔微笑:“既然这样,那我可要好好儿活着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成个女妖精,将来好要了你的命!”

她笑,夜飒亦然。

御医将熬好的药汤端来,芳辰欲去接来,夜飒已道:“药还烫着,朕来喂。”说罢他已经亲手接过药碗轻轻吹凉,直到确认药汤不再烫了,才一口一口喂朝颜喝下。

四德进来道:“皇上,前头几位大人已经到了。”

夜飒眉头微微皱了皱,这才转过脸向朝颜低声道:“朕先去一会儿,忙完了再回来陪你。”

见朝颜点了点头,他才放心地离去。

夜飒走后的第一件事,朝颜就是向芳辰旁敲侧击地打听,原来今日一早,是骁骑营的队伍将她送了回来,她小心试探了几句,似乎连芳辰也不知道是杨烨救了她的事实。把功勋让给骁骑营,自己悄无声息地隐匿,杨烨这样的安排朝颜自然明晓缘由。夜飒向来疑心极重,若让他知道她与其他男人独处一夜,必然不会轻纵。这般想,又暗暗疑惑杨烨在太后那里又将如何交代。

重重心思困扰着朝颜,她浑浑噩噩地想了一阵子,背上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连胸口也是一阵怪异而熟悉的憋闷,险处逢生后她心神俱疲,便又昏睡了过去。

半夜里,朝颜是被小腹处一阵接一阵的剧痛惊醒的,她疼得满头大汗,试着叫芳辰的名字,嗓子却是哑的。于是自己挣扎着下了床榻,扶着床沿才勉强站稳。

“娘娘,您怎么了?”芳辰听见动静奔了进来,朝颜只觉下腹的阵痛越发厉害,此时一阵站不稳,蓦地滑坐在地上。

芳辰扶住她,她却已挺不起身,身体直往下坠。

芳辰吓得不轻,慌忙扬声叫人。外面伺候的宫人慌慌张张地奔了进来,有人忙着去叫御医,有人去夜飒那里传话。朝颜瘫坐在芳辰怀里,一张脸雪样惨白,双手只是紧紧捂着自己的肚子。芳辰低声安慰她:“娘娘莫急,御医就来了,一定会没事的。”她的话未说完,朝颜已经两眼一合,晕了过去。

那个孩子有了刚刚一个月,尚来不及显出,在他的父母还来不及察觉他的到来时便匆匆化成一摊血水去了。夜飒大发雷霆,质问御医为何先前诊脉时不曾知晓朝颜已有身孕,御医一心推脱罪责,只道是朝颜那年小产留有病根在,本就不易再生养子嗣,这次落马摔伤,血气虚亏,孩子就更难保住了。

夜飒很是痛心,懊悔是他的疏忽没能保护好孩子,一心要治几个御医死罪。落马之事的阴云尚未散去,朝颜心中明白,只要自己一天留在宫里,一天都不会有人容得下她,更不会容许她生下夜飒的骨肉。她已经失去过一个孩子,如今再经历这种痛反倒麻木了。此时她还安慰起夜飒来:“事已至此,不必添那么多杀戮,大抵是我们跟这个孩子没有缘分。”

夜飒听了再未说什么,只每天腾出更多时间陪她。

南苑秋狩因着朝颜的小产仓促回朝,大难不死,又逢小产,朝颜又是大病了一场,等她身体好些时,已经是腊月了。

大病初愈,她人瘦得几乎要脱了形,镜子里的人面颊消瘦苍白,只剩一双眼睛还有些神采。朝颜对镜自照,眉心微微蹙了蹙。

芳辰安慰她:“娘娘天生丽质,每日多吃几剂补药养着,肯定会好起来的。皇上不也没有介意吗?还不是日日过来陪您?”

朝颜笑笑,没有说话。后宫三千,姿色就是宫里的女人赖以生存的资本,这几个月,夜飒的确也是没有因着她这副憔悴病容而心生芥蒂,对她的事反倒比从前更要上心,每日几乎是一下朝就来陪她。

摒弃关乎皇权的一切,他待她也的确算是极好的,惯着她,宠着她,所有低声下气的事他都做了。而她待他,到底是算计多一些,真心少一点。她不是没有想过,既然身子已被他占了,是否应该就此认命,全心全意地跟着他,安安分分地做他的女人。

可违背自己的内心意愿是件很难的事,不是因为苛求尽善尽美,只是想固守底线。

心忽然间开始摇摆不定,意识里,此时却似乎只剩下憎恶与自弃。记忆的疤痕随着时光的流逝变得日益丑陋坚硬,轻轻一碰,便是撕心裂肺的痛。

曾经刚烈执著的心,已由最初的无奈、伤痛,渐渐变成麻木,直到现在的安寂。平静的表面下是暗流汹涌,心却在一分分迷失。

—这致命的东西。

又是一年过去,朝颜已是二十岁。一个女人,到了这个年纪,已然不再年轻。朝颜自去年秋狩回来后,整个人仿佛变了,性情再不似从前那般倨傲,变得和顺了许多。她很少再跟夜飒怄气,却也很少有高兴的时候,两人倒是难得和和美美地过了一段平静相守的时光。

正月里的一日,朝颜和夜飒正围着薰笼摸骨牌玩,四德却匆匆进来,停在屏风外,道:“皇上,椒房殿派人来报喜,说是皇后娘娘有喜了!”

夜飒和朝颜都不由得怔住,夜飒最先定下心神,沉声问:“御医可瞧过了?”

四德道:“先前怕出娄子,是御医署监正沈御医亲自把的脉,已经两个月了。”

御医署监正是夜飒自己的人,自然不会诊错。朝颜听了心中顿时沉了下去。她很清楚,以夜飒的谨慎,是绝对不会允许朝歌有机会怀孕的,朝歌一旦诞下皇子,后患无穷。历朝历代不乏外戚挟幼帝令诸侯的旧例,楚家被夜飒一步步削弱权势,被逼急了难免做出丧心病狂之举。而现在,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纰漏?

夜飒始终不曾说话,朝颜从他怀里坐起身,伸手替他扶正金冠,又理了理衣襟的扣子,笑着道:“不管怎么说,这也是喜事,总归是你的第一个孩子,时间可真快,夜飒就要做父亲了啊……”

她笑得再平静不过,却迫得他又想起年前她小产时,身体里流出的骇目血迹。她也曾有过他的孩子,只是一个被一杯鸩酒扼杀,另一个还未知晓他的到来,就又匆匆离去。

“阿嫣……”夜飒艰难地开口,却声音涩哑,仿佛有千头万绪的话说不出口。

朝颜脸上挂着温顺的笑容,催促他道:“别磨蹭了,去吧。”

那样的笑容,温柔而恬静,仿佛送丈夫出门的妻子,夜飒只能蒙蒙地点头。一大帮宫人前呼后拥地簇拥着他出了门后,朝颜脸上的微笑随之淡了下来。

夜飒有后宫三千,她只有自己。

她的心又开始定了。

皇后有孕的消息不胫而走,御医来来回回瞧了几次,一致称皇后已经有两个月身孕。翌日一早,后妃们争相贺喜不断,国丈亦偕夫人齐齐进宫。

朝歌自然是得意的,一夜之间由先前不得宠的皇后吐气扬眉,风头无俩。连同楚家也跟着沾了喜气,外戚一党前几日在朝堂的败局之势迅速扭转。

这是皇帝的第一个嫡子,杨太后知悉后张罗着酬谢神佛,而夜飒毕竟初为人父,不管盼望这个孩子出世与否,他到底也还是在朝歌宫里留了整整三夜。

椒房殿,朝颜住过,至今还残留着从前她亲手种的垂丝海棠。冬阳日暖,殿顶的厚厚积雪一点点融去,露出下面的金色琉璃瓦,远远瞧去,如碎金般灿灼。

宫女们正有条不紊地收捡着行装,一派忙碌之象。早在几日前,朝歌已向夜飒请旨,道是钦天监卜卦言称宫里阴气过重,不宜她安胎,特请旨出宫去京郊的清漪园行宫静养一段日子。夜飒也当即准了,只留待过了这个月十九杨太后的寿辰再走,孝悌为大,朝歌也不好推辞。如此,皇后将出宫静养一事,便也算是定下了。

正是午后时辰,朝歌靠在榻上歇着。她的身孕还不到三个月,身形还未显出,人却瘦了一大圈,姜氏才一接了宫女奉来的安胎药,就被她挥手推开。

“不喝!”朝歌厌恶地扫了一眼药碗,“天天关在房里,还得喝这安胎药,闻着味道我就想吐!”

“你纵是再不痛快,过两天出宫散散心便好了啊!”姜氏无奈地看着入宫多年依旧任性的女儿,正欲再说什么,却听外面的宫女传道:“昭信皇后来了。”

母女二人听了,神色皆是一紧。内侍引着朝颜进来,她依旧是红装潋滟,神采飞扬:“妹妹身怀龙嗣,我本应早些过来道喜的,听说妹妹将去清漪园静养,特来贺喜道别。”

朝歌眯起眼,冷笑:“今儿个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姐姐难得来本宫这里一次啊!近来可好?”

“不好,一点儿也不好。”朝颜笑了笑,目光在朝歌尚未突起的小腹上扫过,一字字咬得极重,“简直是如芒在背。”

朝歌道:“想来也该是不好的,有人自己有了孩子没那个命生下来,心中不舒坦也是应该的。”

“风水轮流转,我不舒坦,似乎妹妹也并不快活。”朝颜自顾自地寻了椅子坐了,姿态倨傲,“宫里喜事连连,这个有孕,那个怀胎的。皇上也没空来你的椒房殿走动,连你这胎,也没得先前金贵了不是。”

朝歌的手下意识地抚上小腹:“再不金贵,他往后也是皇上的嫡子,将来的东宫太子。”

“呵!”朝颜轻笑,“是龙是凤,还没个定数呢,妹妹现在可别急着替这孩子将来的命数下定论。”

“姐姐的好意本宫这做娘的,便替腹中孩儿领了—”朝歌话中藏讥,“反正姐姐这副身子,永远也不可能有为人之母的那一天了……哦?”

一语击中朝颜的痛处,她却面上冷然,嘴角犹自挂着笑:“罢了,倒是头回听说,送个贺礼也能遭人厌烦的。”

朝歌抬眼懒懒地看她:“本宫厌不厌,姐姐也得看自己的心诚不诚。”

“我的心自然是诚的,怕只怕妹妹你,受不起。”朝颜若无其事地拉住她的手腕,状似亲密地话别,“那妹妹便好生将养,仔细奴才们伺候不周,一个不留神,便是一尸两命。”

言罢,朝颜领着随从宫人扬长而去。朝歌被她气得不轻,一阵咬牙切齿地低骂着。

每日前来例诊请脉的御医早在屏风外躬身候着,姜氏朝宫女递了个眼色,又亲自放下凤榻前的两重锦帘,朝歌从帐里缓缓伸过手来,御医这才上前,在帘外的绣墩上坐了,伸手搭上那截皓白腕臂,凝神细诊。

屏风外有人影一闪,却是朝颜身边的小宫女串珠匆匆折回,上前捡起榻前地上的一条丝帕,怯生生地道:“我们娘娘走得急,帕子落这里了,奴婢回来取走。”

“没规矩的东西!还不滚出去!”姜氏剜她一眼,不耐地打发走她。

朝颜从椒房殿里出来,还未走得几步,串珠就拿着她的帕子从身后赶来,朝颜问她:“你瞧清楚了?”

串珠点头,上前对她一番附耳。朝颜听了心中终于定下,只从袖中取了个精致小巧的银盒,盒里的艳红胭脂早在不经意间,在她指尖留下了极淡极淡的一层绯色。

自负娇纵如朝歌,被逼急了,竟也有这样的胆子。她从小就喜欢豪赌,从小就喜欢不计后果地搏上一回。任她千般运筹,万般帷幄,可上得山多,也终会遇虎。

再过几日就是杨太后的寿辰,夜飒早放出话,到时候会在建章宫设宴庆贺,朝歌过了太后的寿辰,才能起程出宫去清漪园行宫静养。

这一回,才真真是有好戏看了。

御医诊完脉,照例叮嘱几句禁忌,开了药便告退。

朝歌从帐子里问道:“刚刚是谁在外面说话?”

姜氏道:“是她身边的丫头折回来拾帕子。”

说者无意,听者留心,朝歌蹙了眉暗自思量,垂下目光便赫然瞧见自己浅蓝色袖口上有一抹极淡的胭脂痕迹。

今日朝颜的忽然到访,还专挑御医每日例诊的时辰,她离去时状似亲热地拉了一下自己的手腕,袖口莫名出现的胭脂痕,去而复返的宫女……一瞬间,朝歌猛地明白过来,抬手就将帐子掀开,厉声朝姜氏道:“你怎么随便就让她的人进来了!”

帐帘后宽大的凤榻上,除了盛怒的朝歌,还闪过瑟缩在凤榻角落里的陌生女子的衣角。姜氏慌忙将帘子一把扯过来牢牢遮住,目光往门口一扫,确定无人后才低斥朝歌道:“你疯了!让人瞧见怎么办?”

朝歌又急又怒:“娘,你坏我大事了!”

“放心,她不会瞧见的。”姜氏不明就里。

朝歌一时跟她解释不清,尚不及开口,就听外面宫女道:“国丈大人进宫来看娘娘了!”

一听楚仲宣来了,朝歌越发惊恐万分,当下顾不得太多,压低声音朝姜氏吩咐道:“来不及了,不能坐以待毙,我必须先动手,马上吩咐人替我准备破血破气的药,药性越重越好!”

姜氏一时不明白她的用意,只顾着答应。朝歌迅速整理好衣裳下榻,强自镇定神色,姜氏匆忙将帘子遮严实了,扶着她齐齐步出内室。

两日后,杨太后寿辰。

杨太后常年吃斋礼佛,一再嘱托寿宴不可奢侈耗费,只在建章宫摆了戏台,皇亲贵胄、后妃齐齐前来贺寿。

杨太后本还与身边的夜飒说着话,便见朝颜微垂下脸,收敛起倨傲神采,向杨太后贺寿道安。杨太后神色有些不自在,但很快又恢复端庄姿态,摆手微笑道:“这些个虚礼就免了,既来了,就坐下一道听戏吧。”

见夜飒正看着自己,目光阴晴不定,朝颜极快地转过脸去,不远处的茉岚含笑地指了指身旁的位置,她这才去茉岚身边落了座。

台上戏子唱得热闹,朝颜的目光却注目于台上,若有所思。茉岚捧着茶杯,低声道:“皇后娘娘刚刚派人传话,今日身体不适,会迟些来。”

朝颜低头微笑:“仗着有身孕恃宠而骄也无可厚非,可用错了道,那就是自掘坟墓。”

茉岚道:“若当真用错了道,娘娘也会适时推波助澜一回不是?”

朝颜侧目看她:“推自是要推,婕妤可要清楚,等会儿这劲儿该怎么往一处使。”

“臣妾自然愿意与娘娘向一处使劲儿了。”茉岚明白她话中的意思,“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朝颜摇头笑起来,目光与不远处的夜飒遥遥相接:“真正要上刀山、下火海的人,马上就要粉墨登场了。”

戏台上敲锣打鼓唱得正欢,外面忽地亟亟赶来椒房殿的内侍,进门就跪地呼道:“皇上,太后,不好了,皇后娘娘见红了!”

一语毕,满堂皆惊。

这边戏还未开唱,那边生旦净末丑就已率先登场了。

椒房殿内。

夜飒、杨太后赶来这里时,御医已战战兢兢地跪在门口,杨太后问:“皇后的胎怎么了?”

御医道:“皇后娘娘的脉象血气两虚,应是误服莪术、红砒所致,这两者药性甚猛—”

“没人听你背书,到底皇后的胎保住没有?”杨太后冷喝。

御医吓得连连请罪:“臣等惭愧,娘娘的胎已经保不住了。”

血房不吉,夜飒留在外殿,只杨太后进去瞧了眼躺在榻上满身是血的朝歌,出来时脸上已是阴云密布。

姜氏哽咽道:“娘娘今日刚服过安胎药,临出门便腹痛难忍,还没得半个时辰,孩子就没了。”

煎药的春柳“咚”的一声跪地道:“这药是御医开的,日日煎服都平安无事,就今日娘娘喝了便小产,求太后为我们娘娘做主。”

杨太后冷哼,扫了眼满殿跪了一地的宫女内官道:“你们没人肯招也行,去传掖庭令来,挨个儿用刑,没人肯招就一直审下去!”

侍卫进殿将一干人等全押了下去,掖庭令何等手段,素以酷刑闻名,一时间只闻外面一声声凄厉哀号,不多时,便有人指证,瞧见伺候茶水的冬蕊今日碰过药炉。

侍卫押着满身是血的小宫女进来,杨太后问:“你就是冬蕊?”

冬蕊痛得浑身发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杨太后道:“不肯说也不要紧,哀家自有让你张嘴的法子。”说罢就朝身后的嬷嬷递了个眼色。冬蕊早闻杨太后当年在江夏王府惩治姬妾的手段,顿时吓得面无人色,求救般朝一侧的朝颜看去。

杨太后心中看得敞亮,转脸望向朝颜,等她如何解释。朝颜只笑,不以为然:“她是椒房殿的人,她的主子让她怎么说,她敢多言?太后若要她说实话,打死便是。”杨太后听了,抬手就朝侍卫吩咐道:“拖出去,继续用刑!”

冬蕊却挣脱太监的桎梏,仰起脸瞪着朝颜:“昭信娘娘,天地良心,您指使奴婢在皇后娘娘的药中做手脚,今日竟言而无信不管奴婢的死活。反正都是死,奴婢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说罢就猛地挣脱桎梏,一头撞上殿里的柱头,砰的一声,冬蕊满额鲜血,身子软软地顺着柱头滑了下去。

冬蕊触柱而亡,死无对证,所有证据赫然直指朝颜。一时,殿上再没有一人说话,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瞧向皇帝,等他反应。夜飒低着头,瞧不清楚他的神色,只他的手指仍重复地敲着坐椅的扶手,动作散漫而倦懒。

杨太后面无表情地站着,楚仲宣一脸不可置信,皇族亲贵们候在殿外面面相觑,姜氏哭啼不止,其余妃嫔都幸灾乐祸地等着瞧好戏。

朝歌从里面披头散发跌跌撞撞地奔了出来,咚地跪在杨太后和夜飒身前哭求:“求皇上和太后为臣妾和冤死的皇儿做主!”

姜氏也跟着跪了下去,楚仲宣走到朝颜面前,叹了口气问:“到底是不是你做的?”

朝颜轻笑:“既这么问,必然已经相信了,又何必多此一举?”

朝歌双目垂泪:“求皇上和太后为臣妾和冤死的皇儿做主!”

朝颜脸上流露一丝笑意,凝视着她的眼睛道:“我若当真有意要杀你皇儿,你就不怕我索性下碗砒霜,连你也一并杀了?”

那双含笑的眼眸里分明有割人的雪亮寒光闪过,气势凌人。朝歌本就心虚,一时竟招架不住。殿外候着的楚家外戚公侯们纷纷对了眼色,在外面大声道:“求皇上和太后严惩凶手!”

夜飒这才抬起头,“哦”了一声,却亲自上前扶起朝歌,无限怜惜地道:“皇后以为当如何惩治?”

朝歌万料不到他会如此问,再忆起他素日的凉薄寡情,此时到底虚着,蒙了片刻才讷讷道:“谋害皇嗣,罪当……罪当处死。”

“那便依皇后的意思。”夜飒露出温柔似水的神情,将朝歌的手握得更紧,“在朕下旨前,还是先让皇后见一个人。”

所有人都在猜测皇帝的用意,只有朝颜并不害怕,她的确也是不怕的,她只知道昨日夜飒对自己说的那句“一切有朕”。

时至今日,她只能选择相信这个人,相信这个自己唯一能够依靠的男子。这个他和太后母子俩设下的欲擒故纵连环局,朝颜也是昨日才知情。早在朝歌有孕时,便将近身伺候的几个宫女,全部换成了姜氏从将军府带去的人,日日寸步不离地伺候着。朝颜当时就疑心朝歌身孕一事有诈,夜飒却寻着由头不让她打草惊蛇。

前日借探望之机,朝颜在朝歌的手腕上按下胭脂痕为记,趁御医诊脉时,让宫女以拾帕为借口,折回去瞧凤榻后伸出来的手臂上是否有胭脂痕。却不知,夜飒早将她也一并算计在内,为的只是等时机成熟,当着楚家满族的面,由着朝歌母女将这全套的戏做足了再看准时机,一击即中。

只听内官通传道:“司卫少卿奉旨求见!”

四德立即屏退了椒房殿里里外外的闲杂人等,夜飒这才道:“传。”

外臣不便进入后妃寝殿,宫女便放了门口的纱帘,隔帘召见。夜飒问:“人可带来了?”

杨烨道:“臣幸不辱命。”

朝歌早领教过夜飒的手段,顿时蓦然警醒。只见内官押着一个陌生女子进来,女子战战兢兢地站在那里,腰腹微微突起,似有身孕。她嘴里咿咿呀呀几声,却什么都说不出,原是个哑巴。朝歌和姜氏瞬间神色大变,朝歌到底沉得住气,强自撑着,姜氏却整个身子一下子瘫软在地。

楚仲宣问:“她是谁?”

杨烨道:“臣昨夜跟踪国丈夫人出宫的车驾,见国丈夫人命人将此女送到南下船只,幸好臣及时截住。”

夜飒扫了朝歌一眼,脸上早无先前笑色:“皇后,这前因后果是要他们来替你说,还是你自己招了?”

朝歌咬唇不言,姜氏终于明白大势已去,语无伦次地连连招供:“一切都是臣妇的主意,和皇后娘娘无关,求皇上念在她与您的夫妻情义饶过她。都是臣妇鬼迷心窍,是臣妇担心皇后再怀不上子嗣会被人取代,自作主张去宫外找了个怀孕的哑女暗中带进宫。御医诊脉时,让她藏在帐子后伸手冒充皇后娘娘,又担心月份大了,肚子瞒不住,便请旨让皇后出宫去清漪园静养,等到六七个月后再借早产的名义抱养男婴混淆……这件事被昭信皇后察觉后,臣妇又收买御医,让娘娘连服破血破气药汤催经,假装是小产……让冬蕊污蔑于昭信皇后,都是臣妇的主意,皇后年纪尚幼,根本就不知这样做的后果,这件事臣妇一直瞒着,连老爷也不知道。都是臣妇一个人的罪过,太后和皇上要治罪,便治臣妇一个人的罪吧!”

眼见母亲为自己顶罪,朝歌自然晓得利害,这当口,她什么都不能多说,只能哭着抓紧姜氏的手。她一落泪,姜氏也跟着哭,一时母女二人哭作一团。

刻薄如姜氏,生死关头也会不顾性命为女儿顶罪,朝颜有一瞬的恍惚。朝歌起码还有一个疼她的母亲,起码还会有一个皇后的显赫头衔伴她终老一生,可她什么都没有,她一无所有。她只能嫉妒,嫉妒得咬牙切齿。

一旁的陈御医早禁不住皇帝的冷厉眼锋,连滚带爬地跪地求饶:“臣有罪!”

“你好大的胆子,竟搭上我楚氏满族的身家性命来陪你疯!”楚仲宣早已忍无可忍,万料不到姜氏与朝歌竟做出这等事来,甚至连他也瞒着,便劈手一个耳光扇在朝歌脸上,声音脆响。

朝歌捂着脸恨恨地望着他:“我敢做这些,还不都是让你给逼出来的!”

楚仲宣一把扯过她齐齐跪下,老泪纵横地请罪:“老臣教女无方,死不足惜,求皇上治罪!”

杨烨终究还剑入鞘。下不了手,他这样对自己解释。

朝颜已经因为失血过多再次昏死过去,他小心地扶起她,尽量不碰到她的伤处。他看了看天色,子时将至,她伤得不轻,现在翻山越岭赶回营地只怕她会支撑不住,再者,随行的士兵之中保不定会有其他杨太后的人,若现在发出找到她的暗号,未必能保她活到天亮。

朝颜钩了钩干裂的嘴角,声音低得快要听不见,她竟然是在笑。从当年她跪在父亲面前哭求仍是无济于事的那一刻起,从那一夜她哭求暴戾疯狂的少年放过她仍无济于事时起,她就再不相信哀求有用。就如现在,终于寻来救她的人却是杨太后的侄儿。

一阵沉默。

天色又一次暗了下来,有零落的星子在云间若隐若现,月亮探出半个头来,又是十五了,一轮满月照得满山谷被镀了一层淡淡的银光。

“好了……你动手吧!”朝颜疲倦地闭上眼睛,任凭自己被早已透支的体力拉回沉寂,她将离开,离开夜飒,离开那个繁华鬼魅的宫廷,了结一切孽缘。反正就这样死去,也极好。

杨烨看着身前伏趴在泥地里垂死的她,剑尖停滞不前。他蓦然记起半年前在上阳宫,他看到她孤零零地站在高台上的场景。那天,他确信,若非自己及时赶到,她当时可能真的会跳下去。他曾在她绝望欲寻死时救过她一命,现在却又要在她有求生时杀她。

山谷里很安静,静得只剩下他轻微的呼吸声,最终,一切平静下来。

她只如垂死挣扎的老人,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却怎么也抓不住男子黑色的衣摆,只是这样稍稍一动弹,背上的伤口又涌出一大股血来。剧痛袭来,她的手无力地垂下,再也动不了分毫。

剑柄挑开满地及腰深的杂草,目光掠过之处,杨烨就看到了毫无生气地躺在泥地里的女子。月光下,她满身都是血,眼睛无力地闭着,只有微微颤抖的手证明她还有些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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