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中本就因为她的回归而惊恐了起来，于午后掀起过规模不小的惊浪。大片大片关于那个流言的阴翳又一次重新降临到每一个神仙的心间，即使是瑶姬亲自出面淡漠劝解，仍有人是不愿听的，只是一直叫嚣着要请来白马寺的宝悟洲佛人，替她多加几重沉重的锁才是。

这愈发嚣张的话语传到魏国公府时，江宴才堪堪从宫内回府。她回府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去见瑶姬，翕动自己如羽幽凉的长睫含笑道:“阿母，宴儿听闻妹妹回来了，可是真的？”

她的神志也似乎因为这三年的颠沛而变得颇为暴躁怯弱。旁人若是多一句嘴，劝她将怀中的猫崽儿放置一旁，她便会抬起幽深清丽的眸，用那种死寂空旷的好似落雪目光盯着发言者，直至说这话的人被视线逼迫得不得不狼狈垂首，心中慌乱不堪，她才会用那已经嘶哑无力的嗓音道:“滚。”

她也不肯对旁的人说这三年是怎样凄苦的光景，只有那婢女侍候她换衣褪裳时才能侥幸瞥到，那应该是雪白如象牙的整张玉尊肩上满是密密麻麻的伤痕。黑紫挞痕从整个清峭瘦弱的肩头一路纵横没入脊骨处，脊骨瘦凸的可怕，仿佛一条凌厉皮揉的清瘦长鞭强行与她瘦弱的身子缔结了某中可怕的契约，丑陋却又让人心悸。

此话原是被瑶姬派来管教侍候她的婢女亲口所传，不过半日的消磨光景，在洛阳内的大小神仙已经有了大半知道了这消息。

是时。江迟从晨起时分一直坐到傍晚暮烟四起，整个人清瘦无力的厉害。远远望去时，满目的烈金之中唯有长空浓云是亘古流息，而她则是一直异常安静地端坐，镀了金般清艳绝伦的面孔之上，亦是淡淡的苍白死气。

瑶姬在午后亲自来看望她，一双清亮似水的眸子却是怔忡地端凝着江迟发间的那根鲜亮冠羽。

它已经长的很丰盈了。如春虹姿，铺赤金底色，绒毛鲜亮流光，随着江迟长久沉默的垂首而在日光照耀的空中向下颤摆。

瑶姬闻言，淡淡的抬睫:“是、但她如今病的厉害，怕是这半年都不可以见人。你不要去她的院子，毕竟……”

即使江迟换了很多遍的干净清素的里衣素袍，但仍然会有些不能愈合的伤口逸散出丝丝血线，她不会唤痛，除了最早回来之时说过，如今连活人的眼神也不会施舍了。

瑶姬耐了又耐，终究还是黯淡撤去，在热烈炽明的一轮金辉之中如水般行去，只冷淡的留给那看管她的婢女一句如雪般短暂茫然的“不许她出门”。

瑶姬那最后的几字吞吐如海澜，许久也未说出个什么。反倒是江宴满面的淡然，“不见便不见罢——妹妹身体重要。女儿今日去了宫内，陛下很是欢喜我能去呢。”

提及宫内那个过早衰病的天子，瑶姬倒是颇为惊讶，但旋即颤着如扇般细长的鸦色长睫向下垂去，声音无波无喜，亦是常年的冷淡。

“你明年就要入宫作女官了，最近半年还是不要与皇帝走的太近。他膝下的太子对外称沉疴三年之久，已是濒死之态。洛阳的动荡远比你想的要复杂，宴儿，若是可以……”

如果她不是毕方。如果她不是那个人的孩子。她现在一定比所有人还要快乐。

秋风乱影，秋波温淡。

“那阿母的意思是……”

“她与那些凡人的世家女别无两样，听从宫内的安排。为期三年后出宫。”

若是不出意外，她该会被派去东宫，日夜守着那副白瓷身子的太子了。

旋即思念到此处，瑶姬某处胸襟忽而便像灌了许多白雪似的麻木冰冷。不止是因为诡谲变幻的皇宫，而是……那个孩子，还有宫内早已成死人的太子，和那些冠冕堂皇的由头。

她知道神一向是自私的，如今各个都在逼迫着她将那个清丽冷淡的姑娘暴露在众人视野里。可她心疼了那么久，总该下定点儿决心的。

逃不过送入宫中，她便只能在归途上动手脚，三年的时间里，瑶姬只能悲哀的期盼着那个聪颖的孩子能够自己找出一条脱离棘枝荒野的道路，却又不希望她离开。她做不到彻底为她牺牲掉江宴的未来。

秋日昏沉些许的光线有那么一刹那，险些让瑶姬琉璃的瞳孔盲了一瞬。

她听见他唤她，声音温厚如淳，清明无二。

但这恍惚又是一处记忆里藏匿许久的谎言渊裂，金声玉振的嗓音过了千万年的沉淀，本应该更加的浑厚嘶哑，才不可能这副仍然是少年的意气之音。

满地的破碎摇荡金影里，她望见那个被自己野心计谋颠倒人生的孩子的眸神与她自己的也是如此的相似，淡漠无痕，徐徐退去，可眸里的神光不会退去骗人。

那一刻，她才发觉。

玉山神谢临歧只是擒走了她会爱恋的神魂。而她的阴毒，是打骨子里随了自己这个母亲的。

流素铺金织红的袖摆，有力劲瘦的素手悄然握紧。但瑶姬冷艳的面孔之上仍是清淡的神色，声音也听不出多少旁的感情，可咬字似乎苍硬了许多。

“你们姊妹若是一处共事，怕是会招惹来闲言碎语。她的身份本就惹人多疑，若是再安插一个明显的职位，天帝与天子会如何看我？”

瑶姬望着江宴如今明净澈透的一双水眸，恍惚间她竟今年也是十三了，正是妖娆明绽的容颜。

江宴怔怔的望着她，眉宇不解:“怎么了，阿母？”

消失三年之久的魏国公府次女江迟，是被西番的神仙掳去的。

瑶姬无力地勾了勾苍白唇角，“……在宫中多学学罢。给你择的是尚衣局的直长一职，只需四年，四年之期过，是去是留皆看你的意愿。”

江宴仰面微笑，一点明艳芳华悄然露头。

“是。女儿一定会学有所成的。只不过……那妹妹呢？”

便是连那老练可靠的婢女，眼尖瞥到大片晕染的黑紫之下还有惨败淤青、嫣红、玉白的颜色，也不免攥着宽袍的手为之惊颤。

她像是疯了，但又好像是没疯。至少口齿清晰，眼神有光，但却总是沉默的厉害。唯有瑶姬派来的人询问她时，她才会勉勉强强地扯着枯白黯淡的下唇，冷然嘶声机械重复道:“……西番，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