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有股味儿。非常的非常的像地府的某个人。

不，兴许那个人的气质就是来源于他。

但今时不同往日。

他不耐地一路沿着宫人的指引记录而踱，隔着老远就瞥见那缕若有若无的药蛇气息，旋即由着这微苦恶心的液体香气联想到，从前在玉山未开化时观摩的那几场上古战斗，那些锈了的血也是苦的，渺渺哀息与残骸被打落的残忍声响混在一起，竟也与那宫内锦绣屏障之后的病态呻吟如此的神似。

谢临歧一直很讨厌去往所谓的“人间天子繁华处，唯有九重宫中九重恨”的地界。

谢临歧觉得这人近乎执着的眼熟。

见是谢临歧，那年轻俊秀的天子旋即自两靥向上带，扯出一抹尽力的笑容。但那笑容太过勉力，反而满室堂皇的光辉之中，他铁青郁色的眉宇间仍有过度燃烧生命之火的疲倦，俊朗的清眼正含笑凝视着他面前这个尊贵的玉山神。

此时谢临歧才发现，天子手边还有一团蠕动的会呼吸的东西。

天子无奈地噙笑，将药碗搁置一旁的锦绣小桌，方道:“朕知道你的一片赤心。但这不是你能阻止的……”

他突出漂亮的脊骨鼓出一条深深的痕迹，被茜秀浅粉盖的深了一点。转过头来，眼角薄长面皮风流，神情却是悲愤异常的。

他的一双手死死地箍着天子的手，眸眼里尽是痛恨、悲切之色，“陛下，万万不可！太子尚年幼，五皇子又病弱，您的身体原本已经好转了大半的……现如今不宜，真的不宜！”

谢临歧眯了眯眼睛，难得在躁郁之气要爆前，想起了那件事情。

他记得很模糊，但人大概是这样的。

也是眼前这个俊秀的少年，身着锦朗青衣，当时的朝会之上眉宇恣意风流，如春花，如得意少年。

那是个挺秀的背影。今日不是朝会之时，但不知道为何，那人穿的却不是正经的浅色公服，反而是自己的耀目衣裳。

瑶姬没有动用法术打她，可那些痕迹虽说消弭的快，但仍然留有痕迹。

她轻轻的靠拢了地。冰冷整齐的方砖，她从前被迫学礼仪时用那锦绣鞋履一步一步认真丈量过的每一寸，此刻成了她窒息梦境里唯一的透骨光亮。

那只手却是极其温柔地停留在她最脆弱的后颈，一下一下用极其无害的力度摩挲着她原本紧张而耸立起的细小茸毛，轻轻的，两只修长温暖的手指正搁浅，仔细温柔的“听”着她的心态。

随之而来的是另一双柔软略短的素手，一点一点的抚过她原本还留有红痕的雪颊。

“张嘴。”

江迟很听话。她知道瑶姬是因为这个事情才把她留下来的。

两端清泪簌簌的坠，春冷生硬的空气肆无忌惮地由着她张开的小嘴呛入气管。一个极细的带着桂花味儿的甜蜜物体进到了她的舌端，瞬间软绵绵，舌尖似乎仍然顶簇着一朵雪白雪白的桂花般，她蓦地惊恐开眼。

萧宜叹息的温柔挲着她细弱的颈，“瑶姬到底做了什么……她这副身板瞧着也才十岁而已。”

那琅琅温眷的少年音泄出丝丝的心疼。

苏念烟直起了身，抬首望他。

“她命属特殊，何况当年有群巫的那个预言。江宴不是差些资质才能登金仙么？我猜，这个小孩的命运一开始便是注定了的……”

一朵雪白湿润的梨花坠入未干的青褐波澜之中。

萧宜忽而道:“不。不对。双生姊妹，瑶姬凭什么判定她才是那个化身？”

苏念烟道:“这个孩子一出生就被送往东北郡了。东北郡的神仙你是知道的……瑶姬的意思，可能看的根本就不是她是不是那个化身。只要她一口咬定了这个多出来的孩子是所有神仙的衰劫，这世上也再没有另一脉的纯血毕方了，到时候事情怎么样，不都是她的主场吗？”

萧宜像是笑了一下，俊朗如夜的面孔盈盈生光华。

“神仙啊……都是自私的。”

彼时的江迟因为这短暂陌生的美好犹豫着，又慌乱着。她听不懂那些话里的阴晦深意。

她只知道，她的瑶姬阿母毫无征兆的接她回来，是因为江宴的。

江迟缓缓想起那个张扬娇敢的姑娘，想起半年前她在高府间对她流露那一点点真心时，她当时真的以为自己会有个疼爱自己的姊姊。

师父死了。她亦什么都没有了。兴许从今以后她需要很多很多的爱来修补如今的痛苦，但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没有回忆里的那种惊心锥肿之痛。江迟仍然惶恐地记着她是如何无助的回到自己的庭院，两边雪腮灼辣似野火，她能做的只有徒劳地不停捧着一把又一把稍暖的清水，将自己窒息般的浸入庭院内用来储水的巨大水缸之中。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隔绝那些俗世的痛楚，才能回到她那个挂念的白马寺，才能在她瞎了一只眼的师父的幻术之中望见那片巨大的碧海，她从前亦是以后命运的埋骨之地。

“地冥人士……”

他记起来这个人是谁了，但反而更生气了！

一路沿着繁丽九重大殿如龙直驱，因着混沌夜色而光华耀目的各处宫灯浅紫身影如迤蛇，外罩的耐雨雪白名纸于夜间刺目模糊的成几抹遥远冷色，唯独那微微向外渗透着不朽暖意的浅紫光芒一直沉默且永不会暴怒的耀明。

一只骨节分明修长的雪手忽而涌入了她小小的视野。

旋即是因为过度的惊恐而大力闭合的清丽双眸，瞬然褪为雪白的圆润唇瓣。

高高扬起的素手，云锦的斓彩春衫，那两双一大一小的浓丽眸眼如出一辙地淡漠，仿佛她只是个随意便能从洛阳街头用几十文钱拢买来的劣种狸奴——

老规矩。板板正正的行礼。再板板正正的抬首。

因为损折过多健康寿命的那位帝王此时正恹恹地屈指取过那碗定时都要饮用的药。哪怕打一开始他便知道，药根本不能医祛他所谓的命数后遗之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