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

“那走吧。”程临远注视着她，温声道，“雨下大了，我送你回家。”

瓢泼雨下，天潮地湿，程临远从蕴凉疾风中款款走过来，由远及近。

黑伞下的面容，是她此刻眼中唯一的景色。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注）顷刻间流放了所有颜色，乱成了空壳的狼藉。

“下班了吗？”他再确认一道。

他闯入她的湖面，惊起波澜。

容妍怔怔地站在原地。

容妍点开手机，下意识地就想拒绝，“我在叫车了。”

程临远不由失笑，“不认识我了？”

“认识。”她平复下来陡然的悸动，开口才发觉声音少见的有些哑了。

程临远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瞧去，两人身高差在这，他垂眸就看见她手机上费力转着的界面，一直没个尽头。

“这个天气，这个点，你打不到车。”他环顾了一遭，声音淡淡的，戳穿道。

容妍听完，脑袋低了下去点，眼底的雾气一掠而过。

从大雨走到廊下，等到站在她面前，她还是一愣不愣的样子。

伞是正常的尺寸样式，此时站下两个人，多少有些挤，程临远怕她被淋，把伞大半都倾斜着。

先去的副驾驶，他撑伞高举在她头顶，手周到地抵着门框。

容妍抚了抚大衣衣摆，一气呵成的，弯身坐进去。

关上车门后，程临远绕过车头，收伞上来。

上车后，转头看见容妍被冻得微红的鼻尖，自顾自问，“冷不冷？”

“有点，”容妍实话实说。

话音未落，他就伸手按下了个键，把车里的温度调高。

她心思不免一动，主动搭话，“你怎么在嘉创这边？”

“在附近谈事情，正巧路过。”程临远眉心微闪，随口纂了个理由。

又瞥见她被雨洇湿的衣角，他打开车门处的暗盒，拿出纸巾递过去。

容妍抽出几张，擦了擦鞋面和袖口，动作间，发现他发丝和衣肩上也有不少的水珠，看起来颇有些狼狈。

她顿感不好意思，多扯了两张出来，隔空点了点他被打湿的那几处地方，“你也擦擦吧。”

程临远笑着接过，也扫了扫自己身上的雨水。

车里一时只有纸巾摩擦衣料的窣窣声音。

“什么时候回来的？”程临远不经意地问。

容妍回想了下，然后回，“上周日。”

他眉梢微抬，侧眸望着她，像是要“秋后算账”的意思，“那怎么不告诉我？”

容妍顿住，明白他想说约打球的事，抿了抿唇，“我忘了。”

“算了，”程临远平静地收回目光，兀自说着，“我多等等也无妨。”

“我下次一定记得跟你说。”看他神伤，容妍急忙补充道。

目的达到，他低头擦衣服间，压着嘴角说了一句“好”。

等到两人都收拾得差不多了，程临远才转头看着身边的人。

开车过来的路上，他心情其实很复杂，就本心而言，他希望她在雨下大之前就稳稳当当地到家，不必受冷风冷雨的折磨，可是私心作怪，他又想她最好没走，自己正好送她。

而不管他怎么想，顺其自然的事实就摆在这里，她没走。

这会她真真实实地坐在车上，他心才真正落了下来。

“怎么了吗？”见他盯着自己，容妍疑惑问。

程临远轻笑了声，提醒道：“安全带。”

她反应过来，应言照做，扯出安全带来插进身侧的卡槽里。

程临远拧动钥匙，一只手握在方向盘上，修长的骨节根根分明，五条青筋连着精瘦的手腕，腕表安稳地扣在他煞是好看的手上，手掌行云流水地转了两圈黑色方向盘，随后，车辆平稳地驶离出去。

容妍看着，一时失神，他手生得漂亮匀称，而就是这只手，刚刚握着伞柄，过来接她，在一片黑色里面，是一眼惊艳的白。

“想听音乐吗？”程临远怕她路上无聊，询问了句。

他声音冒出来，容妍才察觉到自己的目光停得过长了点，摇了摇头说：“不用。”

“嗯，”程临远没有勉强。

大雨将整座城市浸得湿透，车灯闪着雨光，照得这雨夜更加昏黄朦胧，真真像电影里的桥段。

雨天路滑，他开得很谨慎，车辆匀速地穿梭在城市中。

不想打扰他开车，容妍安静地坐着，车里温暖，身下的座椅也很舒服，她靠在座椅上，眼皮耷拉，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

等红灯间，程临远见副驾上的人儿好久都没动静，不放心地扭头看去，入眼就是一张恬静温婉的侧脸。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容妍是偏南方女生的长相，三庭五眼很标志，脸部轮廓柔和，如今偏头寐着，脸庞侧影的线条流丽，整个人肤若凝脂，海棠醉日。

她睡得香甜，短时间没有转醒的迹象，程临远才敢任由自己的目光肆无忌惮地落在她脸上，他心头微松，眼神是他自己都没有见过的温柔。

只恨红灯时间太短，他没看一会儿，绿灯便亮了起来，后面的车子鸣了两声喇叭，催促他快走，程临远放开刹车，就又启动了车子。

雨渐渐转小，光怪陆离的霓虹灯撒在积水的路面上，衬得高楼大厦更迷幻了几分，东奔西顾城市旅人的各自回家，慰藉疲劳。

将车开进雅和园的车库后，程临远没舍得喊醒熟睡的人，熄了火，就坐在驾驶座上，静静地看她。

万籁俱寂，他静坐于狭小的一方天地，突然蹿上来想抽支烟的念头，他烟瘾不重，不过是现下无聊，想着找点事消磨时间。

但烟味一出，她大概率会醒，索性把那躁动按捺住。

在车辆行驶和停稳的状态下睡觉，差别还是有的，容妍没两分钟，就迷蒙着睁开了眼睛，声音低着问他：“到了？”

“到了。”他转了转身子，主动说，“见你睡得很好，就没喊你。”

“噢，”她揉了揉眼，未有多想，看着他说：“那上去吧。”

程临远低低颔首，两人各自推开车门，往单元楼走去。

电梯里明亮如昼，映着他们高低不一的影子，容妍一抬眼，就看见他黑色衣服上晕开的水渍，从肩到背，大片大片地粘在一起，发根上也没能幸免。

她念头一想，就猜到应该是他在打伞的时候，把伞多分给了她。

“程总，你喝不喝姜糖水？”她迟疑了下，补充道，“驱寒的。”

幼年时期，对雨好像有种天然的亲切，她和容昀经常在外面疯着淋雨，回家后，颜芳看见都会“骂骂咧咧”地说上两句，然后照旧给他们煮碗姜糖水喝，说暖身又暖胃。

容妍起初不信，但喝下去后，身体真的暖和不少，才觉得确有道理，此后多年也深信不疑。后来工作了，她也学着她母亲的样子，淋了雨后，煮一碗来喝。

程临远惊异回头：“你会？”

她认真地点了下头。

他没想到送她回来还会有意外收获，嘴角勾着浅浅弧度，应下来，“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电梯一层一层地升上去，很快就到了六楼。

容妍领着他进了家门，把暖气打开后，便让他去沙发上坐着休息，自己则挽了头发进厨房，开始煮姜糖水。

程临远在沙发上坐着，对比上次，他看她家更清楚，暖调，台面上摆得很干净，橙花味的香薰清淡怡人，充斥着整个房间，阳台上还养了几盆绿植，苍翠葱茏的，看着很赏心悦目。

看得出来，她一个人的日子过得也很有趣，家里的生活气息很浓。

他没多坐，不一会儿就往厨房边走去。

容妍站在灰瓷料理台前，正低头切着姜，动作娴熟，姜片有序地码在案板上，旁边摆着几个小碗，里面分门别类地放有红糖、枸杞和红枣

只是站得久了，她这会儿腿有些麻，程临远也不急，就站在她身旁守着，等她缓过来后，才和她一起慢慢走出廊檐。

雨势潦草起来，怀素手贴想把伞骨都吹折。（注）

程临远敏锐地察觉到她的眼神变化，在心里叹了声气，在极端的天气前，人的脆弱总是显而易见的。

这姑娘，倔得慌。

《十一月中旬》全本免费阅读

“我也下班了，”他没有跟她在这点上继续耗，神色自若地继续说，“顺路。”

他声音很淡，但落进她耳朵里，就是隐隐透着股不容拒绝的强势，她知道，这不过是久居高位的人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与他的本意无关。

容妍眼睫翕动，轻轻吸了吸鼻子，再开口时已没了厚重的鼻音，应允道：“好。”

不成雨的眼泪，不成眼泪的哽咽，蓄起了一池的心湖。

傍晚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