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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160

  • 作者:蓝白内裤的猫
  • 类型:穿越
  • 更新:2024-02-28 12:38:39
  • 字数:179958字

泛着淡淡蓝光的美丽星河,逐渐变成了另一幅模样:

原本漆黑的宙域, 开始呈现出令人不安的诡艳色泽。

那些阴影有大有小,小的几乎细碎如尘埃, 而最大的足有一艘星舰长, 具体形状难以判断。

更远处,是一颗形状怪异的、完全爆裂的小行星, 星核内部挤满密密麻麻的黑点, 同样在星图中无法成像。

遥远陌生的古老宙域中, 漂浮着无数行星和工程造物碎片,以及无法成像的扭曲阴影。

星图仪开始一寸寸变化。

尼禄向前倾身,放大那些扭曲的阴影。

“但旧联邦却始终没留下它们的清晰影像, 或许跟当时的成像技术有关。”

星球之外的区域并非空无一物,而是被密度极高的瑰丽物质填满。

海德里希说, “联邦时期的地球文明,探测器成像技术以射电和光学为主。直到帝国时期, 科学局才进一步开拓暗能量射线扫描技术, 使宇宙中不可观测的物质有概率成像。

“通过无人侦察舰搭载的扫描装置, 最终计算出的真实影像,大概率会是这样。”

宇宙引力将它们拉伸成颀长卷曲的怪异形状, 如同梵高随性绘制的星月夜。

而尼禄也看清了那些阴影下的东西。

他刚刚在盯视一块如星舰般庞大的曲折阴影, 想弄明白那是虫族的什么工程造物。

“是的, 陛下。”

整根节肢的外壳,还泛着令人生理不适的艳丽,有些颜色甚至不在已知色谱范围内,只能在扫描画面中呈现出一片灰白。

……难以想象当这节断肢还生在躯体上时,数十万根次级触手一同活动时,那副令人头皮生麻的景象。

“根据旧联邦的残存资料,可以推测这种异星生物存在不同阶级,同时外观会有巨大的差异。不知道这片遗迹中的残骸,是否包含它们的领袖阶层。”

尼禄缓缓移动图像,仔细辨认遗迹中每一块色泽斑斓的物事。

它们有些看起来像巨型生物的尸块,有些则更像是某种混合工程的碎片。

这片遗迹显然岁月久远,因为无论工程碎片还是躯壳碎块,都在极寒的太空中呈现冰冻萎缩状态,且布满了陨石撞击的划痕。

仅凭遗迹,都能猜测出虫族文明跟人类文明相去甚远。

确实很难仅凭个人想象,判断这些碎块本身的形状,以及原本的用途。

“需要尽快建立直达遗迹的曲速通道,好让科考舰队跃迁实地勘察。”

尼禄低声道,“就算只是废墟,它对帝国的战略价值依然可观——至少通过对残骸的分析,我会知道是什么杀死了它们,什么样的武器才对它们有效。”

“陛下,我认为答案或许并不复杂。”

海德里希将图像放大拉远,向尼禄展示遗迹的边缘地带,“您看,这里有波纹状的环形风暴。”

尼禄怔了一下。

“……伽马射线暴。”他喃喃道。

“是的,陛下。”

当初他为了给海德里希平反,特意起调了致使海德里希家族蒙冤的“麦哲伦惨案”。

那正是一起因宇宙特级灾难——伽马射线暴,导致整个居住星系严重受灾的案件。

作为人类至今无法干预的宇宙灾难,恒星自然坍缩或中子星对撞产生的伽马射线暴,有着清除区域内一切宇宙生物的可怕威力,但要将其作为对抗虫族的武器,基本是不可能实现的。

且不说其严重的不可控性,光是射线暴产生的巨量辐射,都足够让尼禄难以抉择。毕竟根据原著,这场大战的主战场在帝国,而不是虫族的巢穴。

尼禄没有头绪,便又开始不自觉抚揉下唇,把那瓣本就丰美的唇肉弄得红润欲滴。

阿撒迦已被带回有段时间了,科学局对虫血的研究进度,却也始终没能让他满意。

他的诉求是能在人类已知的所有物质中,找到可以压制虫血自愈能力、又不至对人类杀伤力过强的武器,但迄今为止,能满足这个苛刻条件的方案数量依然是零。

“但我依然认为,打通直达遗迹的曲速通路,在遗迹边缘建立科考前哨,是很有必要的。”

海德里希说,“跟一个知之甚少的异星文明交战,比跟人类交战的风险大得多。帝国需要提前了解对方的社会体系、生存方式、乃至一切生活细节。

“如果这片遗迹的确是它们废弃的巢穴,科考舰队将发现非常关键的信息。只是科考小组的成员素质,必须位于帝国顶尖水平,因为他们将直接决定我们能获取的信息量。”

“但是如果曾遭遇过伽马射线暴,这片遗迹残留辐射的可能性相当高。这样一来,被派遣至遗迹的科考成员,就等同于是帝国的敢死队了。”

尼禄的声音愈发低沉。

其实在不知道虫族遗迹曾遭遇射线暴时,当他提及组建前沿科考舰队,脑中是有一个很清晰的人影的。

可是现在再想起这个人选,他只觉心中掠过一阵难以言喻的隐痛。

但身为君主的责任,却像一枚冷硬的钢钉,使他动摇的心神寸步难移。

“我将建设曲速通路的事情托付给你,海德里希。等我解决圣殿,将立即着手组建科考舰队,遣往虫族遗迹深入调查。”

最后,银发皇帝敛起全部情绪,向海德里希下令,“建设通路时,只打着科学勘察的旗号即可,除非边哨真正勘察到它们接近的信号,否则不宜让帝国过早知晓虫族的存在,避免陷入恐慌状态。”

“谨遵您的意愿,陛下。”

海德里希躬身。

他直起腰时,顿了顿,用一种很轻的嗓音,询问尼禄:

“陛下,恕我多言——截至目前为止,整个帝国是否只有您我二人,知道这回事呢?”

尼禄想了一下。其实还有系统,但系统也算不得人,于是他点头说:

“是的。请严格保守秘密,元帅。”

“您的狼骑……们,他们是否知道?”

“不。”

尼禄说。为了安全起见,他原本准备独自承担这个秘密,直到虫族真正进入帝国视野。

但他确实没料到海德里希会自行推测出来,还一声不吭地调遣侦察部队去查,而且还真的查到了虫族遗迹,“目前没有这个必要。等需要与我共同奔赴战场时,他们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海德里希看着他,突然微微笑了起来。

帝国元帅长了一张深邃又禁欲的脸,据情报部一部分不太正经的报告统计,他在帝国星网上的人气好像一直很高,晋衔元帅的记录视频播放量火爆,远超那些尼禄记不清名字的所谓超一线娱星。

当他深深凝视着什么人,并勾唇微笑的时候,的确会有一种沉谧优雅、摄人心魄的Alpha吸引力。

但很可惜,他面前坐着的是略感疑惑的皇帝陛下。

“感谢您优先选择我,与您共同分担这项重任。”

海德里希轻声说,“正如您在无法控制病情时,第一反应是让我成为您的执剑人一样。我总在想,或许就此甘心,适应这个位置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为了您所深爱的帝国,每当需要有人与您共进退时,您仍会像现在这样,一次又一次地转向我。”

尼禄的眉梢越挑越高。

他第一反应,就是海德里希又讲怪话了,应该赶紧召加涅大学士来,看能不能给皇家学院的文学课出套阅读理解题。

第二反应——什么叫做就此甘心??

他都让海德里希成为自己首位授衔的元帅了,真正意义上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家伙居然还不甘心??

他还想爬到什么位置去??

大概是看到尼禄脸蛋变黑了,帝国元帅很识趣地敛起了笑意。

他只是又一次深深躬身。再开口时,声线似乎开始变得沙哑:

“我永远会是您忠诚的追随者,陛下。倘若帝国需要的话……我亦会成为未来王储的忠实奴仆。”

尼禄挑起的眉没有放下。

他只觉得最近“王储”这个词的出镜率有些高,昨晚笨狼骑士还抓着他的手,一个劲念叨说要忠于他的王储和君后。

只是与白狼骑不同,海德里希宣称的效忠对象,似乎只有未来的王储,并没有应当与君主同样尊贵的帝国皇后。

“请容我告退,陛下。”

尼禄忍了忍,到底还是没问出声,只说:“去吧。”

第152章

德尔斐星系, 圣山脚下的集市。

因为红衣主教引发的丑闻风波,此地经常成为守旧派和革新派的角斗场。

直到德尔斐部队派兵沿街值岗,集市内的小摊贩和商铺才得以恢复经营。

叶斯廷跨过地面上东一团西一块的垃圾碎屑, 轻轻推门进入酒馆。

酒馆内, 一场激烈的论战早就开始了,只是碍于门口有值岗的士兵, 义愤填膺的信徒们才没有当场捋袖子就开干。

“……我承认圣殿中有害群之马, 但这并不意味着帝国圣公会可以越俎代庖!今日他们可以越权举办审判,明日甚至可以入驻圣山!”

“那又如何??比起让这群堕落的渎神者围绕在圣子殿下周围,我宁肯让帝国圣公会接管圣殿!至少帝国圣公会同时受圣裁所和帝国审判庭管辖,但凡神官触犯帝国星律,他们会受到两边的同时制裁!”

“帝国圣公会是为皇室服务的,你还不懂吗?!圣公会一旦接管圣殿, 以后统辖德尔斐星系、要来管我们的, 可就是皇帝陛下了!”

这人话音落下, 酒馆内突兀地静了一静。

叶斯廷刚巧在窗边找到座位坐下,脱下兜帽, 偏头看向吵嚷声的起源。

奇特的是, 就连这人身后的守旧派同伴, 听到这句话时,脸上陡然青白交加,一屁股坐在吧台椅上, 闷闷地不吭声了。

“……那啥,我也没看出有什么不好呀?”

良久, 人群中才有人小声嘟囔。

或许是皇室在信徒间的风评一直不怎么样, 那人的声音有点惴惴的, 似乎要在别人面前为皇帝陛下声援, 总让他感到有些羞耻似的。

“事先声明哈,我倒不是在为‘嗜血疯帝’开脱……但迄今为止,年轻的新皇陛下不都一直做得很不错吗?看看他从贵族手中接管的帝国领星,那些贵族当初满口末日将至,搞得人心惶惶,结果到最后也没怎么样,反而发展得更好了。就算国库亏空到不得不跟大贵族开干,可是到头来,陛下也没有选择压迫本就忍饥挨饿的平民……”

酒馆里的人们都下意识点点头,又嗡嗡地低声议论起来。

“嗯……事先声明,我也没有给皇室拍马屁的意思,但提图斯·劳德的公开审判看了吗?我这辈子也算是见过很多骗子了,但我总觉得陛下当时并没有在骗人,以获得民众的支持,而是真的被激怒了……他都是帝国皇帝了,又不是旧联盟的政客,平民的支持对他有什么用呢?”

“陛下那么年轻,多少还是会有点胸怀热血,想要改变这个世界的意思吧。某种程度上,他真的已经改变部分帝国现状了……”

“他这个年纪,要放在我们家,还是个在纠结要去哪个星系读大学的小年轻哩。可是陛下已经是个能在蝎尾手里保护子民的战士了,还为此身负重伤濒死,搞得德尔斐驻防部队不得不对外宣称陛下失踪呢。”

“而且你们应该都知道吧,陛下小时候被鲁铂特追杀,不是一直在帝国境外逃亡来着?现在想想,真可怜啊,那么小的孩子,境外可都是未开发的宙域,随时都有星兽和星盗出没的。他这一路能走到今天,也真是不容易,唉。”

“可惜,我听说陛下好像决定严格遵守星律,不会插手德尔斐的事务了。话说陛下加冕以来,大刀阔斧的变革多了去了,怎么偏偏要在这件事上循规蹈矩?”

“对啊。说真的,就算德尔斐星系真的由陛下接管,我也相信陛下会好好治理的,绝不比那群卖赎罪券建庄园的主教要差。毕竟,德尔斐也是帝国的一部分嘛。”

方才恨不得互剜双目的守旧派和革新派,现在反倒在对皇帝陛下的看法上,达成了奇妙的共识。

刚刚发言的人下不来台,脸色涨红,憋了半天,憋出一句:

“可是——圣殿祭司与红衣主教都接受过多年神学教育……经历最严苛的选拔!他们之中还有部分神职人员,接受过圣子殿下的祝祷吻呢!帝国圣公会难道有吗?圣公会不过就是一群半路出道的所谓神学家,他们难道能比圣殿神官更懂得体悟众神谕示?!”

“你这话说的,陛下也接受过祝祷吻呀!还是唯一一个被圣子殿下承认身心洁净的皇室成员呢!”

“……我没在说他,我在说帝国圣公会!陛下都说了不会插手德尔斐事务,你老拿陛下堵我的嘴,有用吗?!”

小酒馆喧闹吵嚷,德尔斐驻防部队只负责维护秩序,并不会插手公开言论,人们便争抢着对少年皇帝发表最真实的评说。

叶斯廷就坐在窗边,侧着头安静倾听。

他的唇角总有礼貌性的微笑,但此刻勾翘的弧度,却显得真实又柔软。

低垂的碧绿眼眸映入酒水,眸底情绪看上去相当复杂,既有不可思议的欣慰,又有某种很淡的惆怅。

不过很快,他的目光接触到进入酒馆的线人,绿眸狡黠地微微眯起,神情再度恢复成滴水不漏的笑面狐模样。

“日安,阁下。这位是瑞修神官的贴身侍从,喀迪尔先生。”

线人带着一个脖子挂着神像纹章的人前来,为双方引见,“喀迪尔先生,这位就是我跟您提及过的,来自帝国北境的星系富商、乔诺特·沃恩先生。”

“二位请坐。”

叶斯廷笑眯眯地将兜帽脱下,将托盘里的酒杯分给对方,并熟练地切换成北境口音,“圣子殿下与众神在上,感谢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接见我。”

对面的神官侍从狐疑:“你的头发……”

“这正是沃恩先生的难言痼疾哩。”

线人低声说,“他在星际间旅行时,不知在哪里照射过未知辐射,从此便得了极端痛苦的罕见症。现在看着还好,一发作起来真会要人命。”

神官侍从瞧瞧对面这位先生,看起来年轻富有,眉眼美好得就像一幅古典油画,面上的笑意也和气融融。

只是皮肤的确有病理性的苍白,搭在桌上的修长指尖,也泛着薄薄一层青筋,确实像是沉疴难医的状态。

最近圣殿正处多事之秋,他的主人早已告诫过他暂时停手,远在王都的皇帝陛下,未必真像传说所说的那样不闻不问,很可能是在憋什么大招夺取圣殿。

但不巧的是,神官侍从用赎罪券回扣偷偷买下的德尔斐庄园,最近正面临没钱修缮的状态,这种时候撞上门来求助的肥羊,他真没办法眼睁睁放掉。

“我的密友或许已跟您说过我的病况了,尊贵的阁下。”叶斯廷眉眼低垂,面露悲凉,“可笑我一生为金钱拼搏浮沉,到头来,我辛苦积攒的钱财却无力对抗逼近的死期。我已决定签订财产捐赠书,在我聆听神谕、皈依圣殿后,我在帝国领星上的所有土地、庄园,我在帝国个人账户中的所有信用点,都将捐赠为圣殿所有。

“我的朋友说服我,尽管最近圣殿风波频频,但他说可以完全信赖瑞修神官的虔诚之心,请他成为我全部财产的捐赠接收人。”

对面的神官侍从不由食指乱颤,但并不是为了桌面上的美酒和佳肴。

他缓慢摩挲自己脖颈上的神像纹章,但叶斯廷知道,对方此刻思考的东西基本跟众神无关,多半是在回味线人向他展示的全部财产持有文书。

叶斯廷最近在奉尼禄旨意,调查此次圣殿风波最关键的起点:信徒们听取的神谕从何而来。

要知道,尼禄向圣殿动手的直接原因,正是因为红衣主教以听取神谕为由,挑唆信徒暴动,向皇室索要更广阔的自治范围。

叶斯廷这几日在德尔斐深入盘查,发现所谓的“神谕”不是空穴来风,也不是红衣主教随口胡诌便能让信徒信服。

最顽固的守旧派依旧言辞凿凿,他们的确是在圣殿例行组织祷告时,听见了来自圣子殿下的神谕。

考虑到听取人数众多,尼禄和叶斯廷能想到的可能性,只有零星几个:

其中就包括主持祷告的神官与红衣主教串通,对信徒使用了迷幻药物。

“倘若果真如此,陛下,就不能再派遣我培养的线人,或德尔斐的士兵去调查了。”

叶斯廷在光屏中对尼禄说,“我会亲自确认真相,并确保此事不会向您以外的人泄露。我们的目的是向圣殿分权,而不是动摇圣殿存在的根基。后者引发的混乱难以估量,或许不会是您想要看见的。”

尼禄下意识蹙眉:“你亲自去?不行。我会遣调狼骑进入德尔斐,你只需要做好跟狼骑的交接工作。”

“陛下。圣殿在信徒中的眼线遍布德尔斐星系各个角落,包括与王都接驳的港口。”

叶斯廷耐心地同他解释,“最近有线报称,因畏惧您派遣探报人员进入德尔斐,圣殿神官不再轻易与丑闻风波后才进入德尔斐的人员接触。

“或许狼骑的情报能力比我更加出色,但若想赶在公开审判日前挖掘出真相,您的骑士们有可能会举步维艰。”

尼禄不出声了。

他是圣殿风波的幕后操纵人和观察者,自然知道在审判渎职主教当天,再揭露圣裁所高级神官的丑闻,会给圣殿分权带来多大的推动助力。

叶斯廷仔细观察他的微表情,又挂上那副笑眯眯的假面,说:

“不过,陛下若确实无法轻易信任,将此事交托给我,也是正常的。我还可以再想其他方案,请您不必劳心费神。”

“……我时常分不清楚,你究竟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真的完全不在乎。”

尼禄别开脸,声音很低,但多少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需要我提醒你,你在东境被我捉回来时,是怎样一副濒死的惨样吗?圣殿虽然没有武装力量,但神官身边都有配枪护卫,你的自保能力难道能比狼骑更强?”

叶斯廷怔了一下,唇角的弧度蓦地拉平了些。一贯巧舌如簧的白发秘书官,破天荒有点结巴:“喔……喔。原来陛下是在关怀我的安危,陛下仁德,感激不尽……”

不知道为什么,小皇帝看起来更生气了。

一双红眸猛地转过来,恶狠狠瞪视光屏对面的叶斯廷,像只凶狠却有些受伤的小兽。

“……原来你是打心底认为我不该在乎你的安危。不管你掩饰真相的理由是什么,只有打定主意否决过去的人,才会存在这样的念头。”

他哑声说,“或许你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一心想舍弃的东西,对我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说罢,他就切断了通讯,留叶斯廷一个人傻站在光屏前发愣。

叶斯廷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一不小心把人惹恼,结果满脑子只剩心虚的感觉了。

他不由起身转了几圈,脑袋里酝酿出许多哄劝对方的话,再小心翼翼试探着发起通讯。

不出意料,尼禄并没有再接听,看来一生气就打冷战的习惯,并没有因为年岁增长而消失。

这几日来,他连每日报告都是德尔斐驻防部队过来讨要,然后再发往王都的,像极了童年时“自愿”帮小皇子转交生日礼物的学院小朋友。

不过几日后,德尔斐驻防部队抽调出几名精兵,暂且成为叶斯廷的私人护卫,听从叶斯廷的调遣。

于是叶斯廷明白,皇帝陛下哪怕是在气头上,也依旧保存了身为君主的理智,批准了他的个人调查方案。

第153章

“神的谕示只会降临给最虔诚的信仰者, 并非何人何地都能听取。若真能那样轻易听取,众神洁净的祭坛,必然要被奸猾之徒踏破。”

神官侍从回过神来, 还想假意推辞几句, 却见面前的白发青年神情一紧,目露戚然。

“是吗。那此番看来, 是我白费功夫了。抱歉占用您的宝贵时间, 阁下,像我这样一生不信神明,临终时才急求众神谕示的投机者,必然会招致神的厌弃。”

叶斯廷缓缓戴上兜帽,即将起身。

“我本不该这样厚着脸皮,踏上圣子殿下的降临地。今夜我便会动身, 返回我出生的故乡。我听说, 倘若将财产捐赠给领星内的圣公会, 他们会将其中一部分转交给星省委员会,用以推动星系建设。

“我的确不再有资格步入圣坛, 但至少, 我还能回报故乡的恩情。”

神官侍从喉结滚动, 艰难止住当场把人拦下的冲动。

他只得不断摩挲神像纹章,面上堆出友好的微笑,劝慰道:

“众神悲悯, 就算阁下此前并非信徒,神亦不会厌弃您踏上他们的领地。下一次圣殿祭典将至, 您完全可以在德尔斐留待到祭典之后。”

叶斯廷不说行, 也不说不行, 只是沉默地向对方深深鞠躬, 然后结账走出酒馆。

与尼禄给他的几名护卫擦肩而过时,他用唇语道:

“今晚得准备几套适合祷告的衣物。”

不出他所料,午夜时分,几名神官仆从敲开了叶斯廷的旅馆房门。

叶斯廷身穿朴素的白色圣袍,颈挂神像纹章,顺从地跟随他们走上穿梭艇,在雾气湿重的寂静街道向圣山飞驰。

“阁下,”在进入圣殿地下的祷告室前,神官侍从拦住了他身后的护卫,“瑞修神官的授意是,当您与众神沟通时,祷告室内只能有您一个人——”

“可以。”

“不行!”

他身后的士兵们立刻否决。他们奉行的是皇帝陛下的敕令,要在秘书官于德尔斐活动期间保卫好他的安全,不得出半点意外。

神官侍从皱皱眉,面露狐疑。

他起初没注意叶斯廷身后的私人护卫,毕竟像对方这样身价过亿的星际富商,雇佣保镖不是什么稀罕事。

只是现在细细打量,他才发现这些护卫个个人高马大,目露凶光,气质不像是星际财团里的雇佣兵,倒像是真正久经沙场的士兵。

他心中陡然一惊,霎时有些退缩。

“请您谅解,神官阁下。”

叶斯廷微微笑着,回头盯了他们一眼,“这些人是我在军队中结识的密友,特意派来保护我的。我的病危通知书下达后,我的朋友们总会过分忧虑,担心我会因此做出什么傻事。”

他又朝士兵们说:“别担心,我现在要去众神的面前。我不会出什么事的,至少在这里——在神圣的德尔斐殿堂。”

安置好尼禄派来保护他的士兵,叶斯廷跟随神官侍从,向德尔斐圣殿下方的密道走去。

他在沿狭窄密道下行时,就已从袍袖中摸出一管解毒剂,悄无声息地服用下去。

石阶步到最后一级,祷告室的门向他缓缓打开。

这是个相当简朴的石头房间,地上铺着祷告垫,墙边燃着壁炉,房间前方有一尊伫立的神像,长发流淌至足踝,一看就知雕塑的是圣子。

而本次的调查目标、圣裁所的大神官瑞修,就在雕塑前,面色冷肃地看着他。

而没等对方发话,叶斯廷就扑通跪倒祷告垫上,多年磨炼的精湛演技,让他在两秒内泪如雨下。

“……万能的诸神啊,纯善的圣子殿下,求您除去您痛苦的羔羊的遮眼布,开启他的心门和心窍,让他洞悉这世间一切善与恶的法则。求您用您保护的盾环绕在他的四周,使他不再为邪恶的念头侵扰……”

祷告仪式如约进行。

叶斯廷一边垂头聆听神官的祝祷,一边轻轻抚摸指节,让装载在戒指内的扫描装置启动。

远在几千宙里外的王都,狼骑的情报房间内,整个祷告室的构造图像正在一寸寸生成。

“你当真准备好聆听神谕了吗,阁下?”瑞修神官严肃质问。

叶斯廷泪水涟涟道:“我正是为此而来。”

“是壁炉。”

情报部的狼骑眼尖,立刻察觉到房间内的异动,“壁炉后方有输送气体的管道,现在已经打开了。”

“输送的是什么成分的迷幻药物?”

“还不清楚。当前能在帝国境内流通,且有强力致幻效果的药物,要么是裸头草碱,要么是MDAD合成剂。但有一点很奇怪,如果神官真的对信徒使用迷幻药剂,智脑的定期血检系统,应该是可以检测出来的。”

“那信徒不应该都知道自己被骗了吗?怎么还会死心塌地相信那是真正的神谕?”

“还是要等秘书官大人把气体成分带回才行。”

壁炉燃烧着,香气在祷告室内徐徐荡开。

而始终垂目落泪的叶斯廷,鼻腔在接触到那股极淡的药香时,后背不易察觉地一僵。

但他掩饰得很好。

即便瑞修神官以为他已经进入迷幻状态,在他面前装神弄鬼,传达所谓经商者需散尽钱财赎罪的神谕,他也始终没有笑场。

直到离开那间祷告室,跟随士兵们返回小旅馆的路上时,他才打开通讯器,向狼骑发送分析结果:

“是达迦草。”

“什么?”情报部的狼骑们齐齐一愣,同时站起身来,“我们立即禀报陛下!”

无怪他们如此惊愕。达迦草是最难戒断的帝国一类毒品,曾在海勒姆时期几乎倾覆整个帝国,也是阿西莫夫项圈出现的直接原因。

早期达迦草曾被作为镇静剂使用,因其奇迹般仅作用于精神力,并不会像其他麻醉药物有概率影响脑神经,所以广受患者、尤其受伤军人的欢迎。

但后来人们发现,一旦沾染达迦草,精神海就会出现不可逆转的剧毒侵蚀,致使精神力在毒害中逐渐衰竭。

精神海是人类二次进化后的共有产物,生物层面的医疗手段无法介入,但却能直接影响一个人的心智和神经反应。

精神海被侵蚀的感受,比肉体上的戒断反应难熬百倍,导致使用者绝大部分终生无法戒除达迦草,不得不反复摄入,以求得短暂到不值一提的平静。

而随着精神海的侵蚀程度加剧,到了摄入后期,使用者基本都会因为无法承受酷刑般的精神折磨,活活将自己撕开死去。

野生达迦草还有一种骇人听闻的功效,若佐以有心人的精神力引导,就会发挥出与阿西莫夫项圈近似的效果:

即操纵一个人的心智。

民间流传的野史提及,海勒姆先帝的君后正因不慎摄入达迦草,竟企图刺杀海勒姆先帝;

刺杀未遂后,便在先帝面前割开了自己的喉管。

“等等。现在太晚了,陛下还在睡梦中。”叶斯廷的指尖在发颤,因为愈发不适,语调不由比平时沉冷许多,“而且,根据气体成分检测,神官使用的是人造达迦草,并非能操纵心智的野生品种。明天日出前,我们必须彻查德尔斐的港口进出记录,以及圣殿的所有物资渠道。”

情报部的狼骑们都微微一怔。

他们一时不知道,是否该为叶斯廷对狼骑过于熟稔的命令语气感到困惑。

不过很快,白发秘书官就弯眸笑起来,语气也变回以往俏皮轻快的调子:

“我的意思是,比起大半夜将陛下从床上拖起来,让他等着我们调查达迦草来源,倒不如明早直接给陛下一个答案。各位骑士大人们觉得如何?”

狼骑们一时没应声,应该是在暗中联络皇帝寝室里的白狼骑。

少顷,他们才沉默点点头,同意了叶斯廷提出的方案。

光屏熄灭。

然后毫无预兆地,叶斯廷从座位上向前翻倒,重重摔在舱室的地面上。

护卫们虽然与他同在一艘穿梭艇,但因为达迦草一事是机密,叶斯廷是在一间独立舱室与狼骑联络。

但是,距离舱门较近的一名护卫,还是听见了里面的响动声。

护卫立刻警惕敲门:

“秘书官大人?您撞到什么了吗?”

叶斯廷试着爬起来,但在精神海席卷而来的黑色巨浪,正死死压制着他的意志力,使他手脚都因痛苦而剧烈蜷曲,如同遭受电击的精神病患。

又过了一小会儿,他猛地剧烈呕吐起来,几乎把整个胃袋掏空,而尼禄赠予的单片眼镜,也随之掉到地上。

就在这种可怕的境况下,脑中仍残存的最后一丝理智,让他坚持把单片眼镜拾起,放到干净的座椅上。

“秘书官大人,陛下授意我们必须确保您的安全!抱歉,我们现在要开门了!”

“等……”

该死的戒断后遗症。一碰达迦草就触发了,难道就不能等他回到旅馆再发作吗?

说真的。哪怕是那群唾骂他的东境贵族,或是从前结下的什么仇敌也好,他明明唯独不想……

……不想被尼禄看到这种丑态的。

叶斯廷一边死死抓住座椅的一脚,以稳住疯狂发抖的双手。

他抬头环视四周,墙上有一个通风的舱窗。

于是,在被下一波黑色巨浪打翻以前,一贯优雅矜持的白发秘书官,拖着不听使唤的颤抖四肢,艰难地爬上舱窗,竟像要偷偷跳艇逃跑。

“……秘书官大人,请您停下!”

好在,士兵们在最后一刻撞门而入,冲过来一把抓住了叶斯廷。

彼时,白发秘书官已半个身子都挂上了舱窗。

“难道是神官对秘书官大人用毒了?”

“……他们竟然真敢下手!必须禀告陛下!快去!”

“请求,请求你们,”叶斯廷视野已变得不太清楚,可他仍抓着士兵的手臂,试图做最后的挣扎,“不需要禀告陛下……不是,不是中毒,我只是有些,无伤大雅的老毛病……让我休息几个小时……不要传唤医官……不要告诉陛下,请求你们……”

“秘书官大人!快,快去驻防基地找随舰医官……”

士兵们的叫喊声远去。

神智完全被侵吞以前,他脑中只飘过一句话:完蛋了。

他就知道,贸然在尼禄面前露面,总有一天事态会演变成这样。

叶斯廷体力不支,彻底沉进污浊的精神海中。

……

“陛下,这就是最典型的达迦草戒断后遗症。看精神海的侵蚀程度,患者应该有过长期摄入达迦草的经历……”

尼禄坐在医官面前,红眸紧紧地盯着他。

“你说什么?”

“……是。”医官被他盯得有些瑟缩,“敬禀陛下,秘书官大人有过长期摄入达迦草的经历。保守估计,摄入时间很可能在5年以上……”

“帮我植入外神经机甲,阿列克谢。”尼禄当即打断,回头传唤身边的骑士,“我现在就去帝国医学院。”

今日清晨,一艘医疗舰从德尔斐星系紧急运往王都港口,带回了神志不清的白发秘书官。

要不是提前接到狼骑的情报,尼禄险些要派兵把瑞修神官的住处包围——他以为圣殿神官如此胆大包天,真敢在德尔斐对自己的秘书官下毒手。

然而帝国医官的话,却像狠狠打了他一记耳光。

一切又像重回东境时。

他立在玻璃舱门的治疗舱前,望向舱内饱经折磨的白发青年。

叶斯廷显然还未从戒断反应中清醒,手脚都被医官用束缚带绑住,绿眸半睁半闭,口中含混不清地说着许多胡话。

尼禄滚动喉结,缓慢走近去听。

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原谅我,尼禄……”

——银发皇帝简直像被尖刀刺中,猛地向后倒退,砰地撞上了骑士的胸甲。

他站在治疗舱前,就这样一言不发地等候,沉默中酝酿着暴怒的阴雨。

直到检测仪器发出提示音,叶斯廷猛地倒吸一口冷气,终于从黑色的海底挣扎上来。

他一睁眼,看见的就是一双压抑怒火的红眸。白发秘书官微微滚动喉结,不自觉将视线移开一些。

尼禄说:“打开舱门。”

银发皇帝的声线沙哑至极,医官不敢怠慢,慌忙移开了玻璃舱门,让两人之间没有障碍物。

尼禄径直上前一步,鼻尖几乎要撞上叶斯廷的胸膛。

“回答我。”

他缓慢、一字一句地说,“你是自愿摄入达迦草,还是受人逼迫?”

叶斯廷垂下眼睫。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用一种低不可闻的声音回答:“很抱歉,陛下。是我自甘堕落。”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在场所有医官和狼骑,都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尼禄二话不说,拳头裹挟着凌厉的冷风,一拳砸在叶斯廷脸上!

他出手很重,连带立起的治疗舱,都被整个打翻。

叶斯廷从舱中踉踉跄跄跌出来。眼看倾斜的治疗舱,马上要往尼禄身上砸去,他本能地抬起手去推。

这一推,让他再也无暇护住自己的脸。尼禄简直像只完全被激怒的小狮子,又一记重拳,将他狠狠打翻在地。

叶斯廷用衣袖抹了一下唇角的血,手肘撑着地板,还想试图坐起来。

尼禄一翻身,就骑了上去,把他牢牢压在身下。

“……陛下!”

白狼骑及时扶住倒下的治疗舱,可就算是他,此刻也难得不知所措。

白狼尚且如此,病房中的其他狼骑便更加束手无策。

他们把吓傻的医官们赶出病房,就赶快跑回在地上的两个人身边。

可面对的是暴怒中的小主人,狼骑们也不敢擅自上前阻拦。有两个狼骑还试探着伸手,想把叶斯廷按好,方便让尼禄暴揍,结果也被尼禄用力推开。

“……你完全知道达迦草对人类而言意味着什么。也知道它曾给卡厄西斯家族、给帝国,带来过怎样惨重的创伤——”

尼禄双手抓住叶斯廷的衣领,一把将他拽至自己脸前。

少年皇帝急促喘息着,一双红眸怒火乱焚,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是在齿间带着血磨出。

“皇家学院二年级历史课,克利教授会花整整一节课的时间,讲述这段历史——你分明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记得,而现在你跟我说,‘是我自甘堕落’?”

叶斯廷被他拎着衣领,脸上是被揍出的淤青,一双绿眸却空茫茫的,不知道在看着哪里。

“……你到底还记不记得自己是谁?埃利诺·卡厄西斯?!你是整个皇家学院的骄傲,所有孩子最崇拜的帝国继承人!谁允许你这样作践自己的尊严?!你曾经是我的……”

说到这里,尼禄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胸腔剧烈起伏片刻,嗓音嘶哑地再次重复:“你至今仍是我的——”

可是,在尼禄口中听见“埃利诺”这个名字的那一瞬间,叶斯廷的手指迅速一抖,眼神慢慢冷静下来。

相比骑在他身上、一触即燃的怒狮,他的神情显得太过平静,以至于让这个画面,充满了割裂般的违和。

“陛下,我并不是您认为的那个人。”叶斯廷低声说,“我自知有重大污点,但却没有在一开始时就向您提出卸任,这是我触犯的欺瞒君主之罪。请您将我流放至边境,以儆效尤。”

“……你再敢说你不是他!”

“陛下!”

白狼骑刚刚一直在旁戒备,防止叶斯廷暴起反击。

谁知尼禄却劈手夺下他腰间的枪套,咔哒上了膛,就要用力抵住叶斯廷的额头。

……但到最后,枪口还是斜斜错开,指向了叶斯廷头侧的地面。

“小殿下,请当心枪支走火……”

白狼骑小心翼翼地在一边哄劝,试着把枪拿回来。

他只觉得尼禄的情绪暴烈程度,从刚才起就有些异常,心中开始隐隐不安。

随后,系统的警报声不合时宜地响起:

【宿老师,注意你的疯症哈!有个小的脑波要搞事情哦!忍一忍,很快就能捋完!】

尼禄猛地把枪甩开,一只手抓住自己银白的额发,闭眼咬牙。

那张竭力隐忍的面孔,只有被他骑在身下的叶斯廷看见了。

不知为何,叶斯廷只看了一眼,面上的血色便迅速褪去。

他猛地从地上坐起,两手捧住尼禄的脸,低声又急切地问:

“怎么了?尼禄?告诉我怎么了?”

尼禄低低喘息着,眼神穿过被抓乱的发丝看他。

他分明一句话也没说。

可是,仅这一刹那的眼神,像极了那个不小心跌了个屁股墩,却非要一瘸一拐走大半个太阳宫到二哥面前,然后才肯开始抹眼泪的银发幼童。

白狼骑已迅速把他抱起,低声:“小殿下,我们先回寝宫去。”

“白狼!”叶斯廷在他身后厉喝,“他怎么了?!”

白狼骑脚步顿了一下。但他仍抱着自己的小主人,快步走过满地狼藉,离开了医学院的病房。

狼骑们也快速跟上。

偌大的病房里,只剩白发青年一个人呆坐在地上,顶着半张脸被揍出来的淤青,似乎还回不过神来。

良久,他才突然攥紧拳头,重重地砸向地板。

然后,他将自己的脸埋进了手掌中。

“……该死。”

第154章

“……只是一个交易罢了。”

一双精致的皮靴, 立定在他面前。

皮靴是用上好的麋鹿皮制成的,油光锃亮。

上面纹着繁复异常的花纹。

是一朵蔷薇,向4个方向伸展出边缘锋利的叶片。

“你是可以自由选择的。不是吗?”

他从那双精致的皮靴上,缓慢抬起眼睛。

银发的皇子逆着阳光, 因此那张尚显稚嫩的脸庞, 看得不是很清楚。

但是叶斯廷可以看见他上扬的唇角,以及单片眼镜发出的冷芒。

……是的, 一开始只是交易罢了。

……

离开皇家医学院已有数个小时。

尼禄早已拟好调令, 派遣狼骑根据叶斯廷给出的线索, 去彻查瑞修神官名下的那批达迦草。

在医学院里那次短暂的发病,似乎并没有给他造成任何影响。

银发皇帝只是回到书房, 持续处理公务到深夜。

然后,他毫无预兆地趴倒在书桌上。

就这样一动也不动了。

“陛下,当心着凉。”

白狼骑立刻俯身,给尼禄披了一件外袍。

他没有问起任何关于今天的事, 哪怕尼禄当时濒临失控般, 喊出了埃利诺的名字。

骑士只是单膝跪在他身边,把尼禄垂在椅子下方的手握进手里, 用狼头头盔的吻部轻轻触碰。

“我给您调制好了蜂蜜牛奶。”

他的声音很轻, 轻得像在唇间亲吻一朵易碎的花。

“温度刚刚好,不会烫到您的。”

“……不喝了。”

尼禄把脸埋在臂弯里, 没有抬起来。

“传召还在调查叶斯廷的狼骑。我要看他们迄今为止所有调查报告,整理过和未整理的都要。”

自上回尼禄对狼骑们下令, 无需在意情报是否涉及皇室人员后, 狼骑每天发来的调查报告中, 埃利诺·卡厄西斯这个名字, 出现的频率便越来越高。

他反复听这个名字的发音语调。一遍遍听。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听的多了, 尼禄竟偶尔会对这个名字产生一种奇异的陌生感。

“皇长女殿下是帝国第一王储,超过可驾驶机甲的最低年龄,她便开始跟随卡拉古先帝御驾亲征。与此同时,二殿下开始学习管理军营,以及与领星贵族的交际事务。”

狼骑向他汇报。

“虽然当时二殿下的年龄很小,但很显然,二殿下早已学会如何镇压哗变和叛逃的士兵。至今在帝国边境驻守的老兵,仍会谈起二殿下惯用的十一抽杀律。“

尼禄知道十一抽杀律是什么。

他闭上眼,想象那个抱着幼弟念书的银发少年,把弟弟哄睡着后,便合上书本,推门走向鲜血淋漓的刑场。

“……二皇子殿下,我其实并不知道该如何评述……因为在我看来,他的性情实在捉摸不定。”

5岁那年,尼禄在圣殿祭典上发烧,被临时送回王都。父皇来看望他,并与加涅大学士谈起最适合蔷薇王座的人选。

在当时,加涅大学士是这样评价二皇子的。

“二殿下能谋善断,智勇兼备,在五位皇储中,各方面素质其实最强。但有时……我又会觉得他过于狠决。如果二殿下成为帝国君主,或许……对帝国平民未必会是好事……””陛下,“下一名狼骑继续汇报,”您曾授意我们去寻找侍奉过二殿下的狼骑。我们在收集情报的过程中,找到过一些当年在太阳宫任职,并成功躲避鲁铂特的清洗的宫廷侍官。

“但很遗憾的是,所有知情人的口供都是一致的。当年太阳宫政变,二殿下和他的狼骑们,全部都……留在了王都。”

“不过,在这些宫廷侍官口中,我们也获得了一些细枝末节处的情报。譬如二殿下的一些起居习惯,处置宫人的方式,以及二殿下时常受到的头痛困扰等等……“

尼禄原本坐在天鹅绒座椅上,指尖慢慢按揉着太阳穴,闭目凝神地听。

听到最后一句时,他蓦地睁开眼睛,红眸深处是一片幽暗。

“……你说什么?”

“陛下……?”

被问话的狼骑,不知他指的是哪一句,“您想进一步了解当年太阳宫政变时,二殿下的狼骑们在何处值勤吗?””不。“尼禄缓慢说,”我想知道,二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目击到频繁头痛的?”

负责汇报的狼骑停顿了一小会儿。

应该是在海量的调查报告中,拼命翻找这一小块细节。

很显然,不知道皇室疯症这回事的狼骑们,并不知道头痛意味着什么,因此没把这种小毛病当作重点调查对象。

他们在所有口供中,搜寻头痛这个名词出现的时机,并且通过多方比对,最终确定了一个时间点。

“侍官们的口供最早提及二殿下有头痛的毛病,是在殿下12岁时。不知为何,二殿下身边的宫人调动率很高,或许还有更早的记录,但我们已经不能追溯。”

12岁。

尼禄与最年长的皇长姐相差10岁,二哥相差9岁。

如果有更往前的时间记录……那甚至可能会是他出生后不久的事情。

他脑中那副错综庞杂的拼图,突兀地安上了一块色调全然不协调的碎片。

但是这块碎片的边缘,却与整幅拼图严丝合缝,完全挑不出纰漏。

他最初只是感到指尖发凉。

但很快,这种发冷的感觉迅速从双手蔓延至全身,以至于他哪怕披着厚实的外袍,都不由狠狠打了一个寒颤。

“小殿下,您怎么在发抖?”

白狼骑敏锐地注意到小皇帝的异状。

他赶忙去把全息壁炉的温度调高,紧紧搂住尼禄单薄的双肩,试图用宽厚的手掌给他一点温暖。

从背后看去,尼禄的身体被裹在宽大的外袍里,露出一个相较于外袍,过于小的银发脑袋,看上去像只脆弱的幼猫。

面对帝国,银发皇帝总是强悍无畏,就像一只生来就该保护领地的雄狮。

但是面对自己的家族时,他会比平时流露出更多的迷茫和动摇,让骑士很想像过去一样,将他紧紧抱在自己怀中,安抚那个自始至终没有停止哭泣的逃亡幼童。

但是嗅闻到尼禄身上蛊惑般的蔷薇香气时,骑士还是咬着牙,硬生生止住这股冲动。

“最后一件事。”

良久,尼禄终于张口。

他的齿根在不自觉地发颤,“我要看……达迦草与阿西莫夫项圈的全部研究报告。”

……

“——只是一个交易罢了。”

叶斯廷缓慢地抬起头。

他的视线,从那双精致皮靴,一路上移到那张银发绿眸的脸。

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这种久远的往事了。

以至于连那张轮廓稚嫩、眼神却像极一名心思深沉的成年人的脸,他都有些难以回忆清楚。

“一个身份有污点的人,是不可能成为狼骑的。”

9岁的埃利诺·卡厄西斯站在他面前。

他背着手,唇角勾勾,说出的话却有一种刀锋般的冰冷。

“再高的精神力天赋,你都不可能通过狼骑的忠诚度测试。一个叛徒的儿子,最终也会毫不犹豫背叛皇室。“

9岁的叶斯廷坐在角落里。

他两手环着膝盖,仰望对方的眼神有些茫然。

叶斯廷当然知道这个人是谁。

那头耀眼的银发,就已经向这个帝国的所有人,昭示出他的高贵身份。

而向来生活在漂泊商船上的叶斯廷,能一眼认出这是帝国的二皇子殿下,还因为就在一年前,这个人当着他的面,让自己的白狼射杀了他生物意义上的父亲。

“……”

帝国的皇长女殿下——叶卡·卡厄西斯,当时愣怔了一下,随即不敢置信般回过头,“埃利诺,反叛贵族必须移交帝国审判庭审理,你无权直接处置他!”

“他刚刚侮辱了母后,皇姐。如果你没注意到的话,我可以再重复一遍——他叫我们’婊子养的白毛怪物‘。”

埃利诺微笑着拍了拍自己的白狼,示意他做得不错,然后从对方手中抽走了爆能枪。

“同时,我讨厌他的眼睛颜色。“

一个孩童拿着相较他的手过大的枪,将地上尸体的眼窝砰砰打烂的场景,可谓令人毛骨悚然。

所有被士兵驱赶到墙根蹲下的叛军,包括负责监管叛军的士兵,都露出了目瞪口呆的神情。

银发绿眸的皇子收起枪。

回过头,恰好跟角落里黑发绿眼的叶斯廷对上视线。

他微微眯眼,精致的脸上露出一丝戾意。

但很快,男孩就像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唇角再度勾起。

“好了。让难民营的官员来接手吧。”

叶斯廷和他的母亲被安置在帝国边境的难民营。

一年后,卡拉古先帝的白狼例行为皇室征募狼骑,叶斯廷因被检测出具备A+级精神力,被正式发送狼骑军团的邀请函。

“谁?谁要去当狼骑了??是那个谁,那个伊莲娜家的哑巴——”

“唉,就是那个哑巴杂种呀!不知道撞了什么狗屎运,被陛下的白狼骑大人看中了!“

“嘘!可不敢再叫人家哑巴杂种了!当心未来的狼骑大人拿枪突突你!”

叶斯廷走过满地脏污的难民营。

他刚刚从难民营的机械修理处回来。作为一个不爱说话,却在技术领域展示出超高智力天赋的童工,他的食物份例被年长的熟练工理所当然地克扣,于是今天带回家的只有半天的量。

在靠近母亲的帐篷时,他听见里面传出的娇声软语,便习以为常地在门口等候。

不多时,难民营的贵族长官从里面走出。

他满意地提了提裤腰带。看见叶斯廷,男人顿时露出如鲠在喉的表情,快步离开。

叶斯廷走进帐篷,给母亲看智脑中的狼骑邀请函。

母亲从床上坐起,视线径直穿过他,坐到镜前梳理长发,犹如帐篷里只有她一人存在。

叶斯廷依旧感到习以为常。

他把邀请函发到母亲的个人智脑,便背着食物袋,走到帐篷唯一的桌子,将食物一一摆上桌面。

母亲原本出身帝国老牌贵族,因为家道中落,渐渐与家族成员失散。

万幸的是,母亲是个beta,不会像Omega一样遭人肆意欺辱;

但不幸的是,帝国当时平叛战役正打得如火如荼,一个家财散尽的贵族小姐,基本很难靠自己独立生存。

母亲在帝国辗转流浪,通过依附一个又一个星舰船长或领星贵族生存。

她疯狂寻找一切可以重新嫁入贵族集团的机会,最终成功攀上一名大贵族子嗣,并生下叶斯廷,准备以此逼迫对方结婚。

然而,即便她是忠实的众神信徒,她的夙愿也未能实现。

大贵族子嗣与另一个门当户对的家族联姻,并命人将她逐出帝国边境,严防死守,不准她再踏入帝国一步。

叶斯廷作为捆绑婚姻的道具出生,最终却成了人人不齿的私生子。

他作为棋子的作用,无疑是失败透顶的。

因此,他从来不怀疑母亲想要杀掉他。

事实上,要不是因为母亲是信徒,仍然畏惧众神惩罚,她一定会毫不犹豫掐死他。

为了能在那些频繁的“意外”事故后,将叶斯廷草草掩埋,她甚至没有给叶斯廷起名字。

比如,她会“不小心”把他反锁在星舰的气密室,或者将他遗忘在可以把人捣成肉泥的动力锤下,甚至委托别人,将他出售给边境的星盗。

拜她所赐,叶斯廷从小练就一身逃生本领,并强迫自己完全背忆所有星舰型号的构成图。

更可笑的是,因为过于体弱枯瘦,连贩卖幼童的星盗都不愿意接收。

并告诉他的母亲,被养成这样的孩子,只会是砸在他们手里的赔钱货。

犹记得那天母亲一句话都不说,兀自掉头就走。而他则像只无处可去的雏鸟,一路蹒跚跟在她身后。

及至回到住处,母亲偶然一回头,发现身后骨瘦如柴的跟屁虫,不知何时在路上捡了个简陋的小丑头套,并戴在自己的脖子上。

当时他的年龄太小,小到连私生子是什么都不明白,自然也不明白母亲为什么想要摆脱他。

年幼的叶斯廷认为,或许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才会屡屡惹得母亲发怒。

于是路上看见有被遗弃的小丑头套,想到街头艺人戴着它逗乐的样子,便将它戴在自己头上,希望能让母亲开心。

头套相较他的身子太大了。显出一种头重脚轻的滑稽感。

他就这样顶着完全不匹配的脑袋,站在灰蒙蒙的雨中,讨好又局促地望着自己的母亲,并不知自己一身褴褛破衣,已被尽数湿透。

时至今日,叶斯廷每每回想起,都会对这一幕深恶痛绝。

……只是太可悲了。

可悲到令人作呕的地步。

母亲也似乎被他的可悲震撼,爆发出有史以来最响亮的笑声。

她原本是出身富贵的贵族后裔,平时言行举止都优雅端庄,可那天却笑到直不起腰,甚至笑到在脏污的泥地中打滚。

最后她爬起来,冷冷说:

“对了。你就该戴着这玩意活下去。”

直到被她带上父亲的舰船,叶斯廷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他的容貌有父亲的影子,就连绿眸的颜色都如出一致,而微弯的狐狸眼和艺术品般的脸部轮廓,则基本遗传自母亲。

母亲为了接近父亲,甚至不惜成为星舰内等级最低的女佣。

而长相一看就是他们结合物的叶斯廷,则被她勒令戴上可以改变容貌的全息面具。

同时,母亲对所有人谎称,他是星盗遗留在居民区的杂种,自己被他纠缠,才不得不收养了他。

叶斯廷戴上全息面具,就像再一次把自己杀死。

他依旧没有名字。

人们称呼他时,总带着跟母亲绑定的前缀,比如“伊莲娜带着的那个杂种”或者“伊莲娜家的那个哑巴”,最友善的一个外号,则来自星舰的老厨师,是“那个天才小子”。

他穿行在人满为患的星舰中,仍像戴着那个硕大的小丑头套,行走在灰蒙蒙的雨里。

他时常生出一种错觉。自己似乎并未降临在这个世界,也从未在这个宇宙真正存在过。

一切喧嚣的人事和情感,都像空气般穿过他的身体,只余留一些神经递质触发的感官体验。

这种空洞的无意义感,甚至从他未谙世事时就开始伴随他,像一个随时会吞噬他的黑洞。

他甚至会反思当初从气密室或动力锤下逃生的意义。

或许像他这样的存在,就算是变作一滩肉泥消失,也会比现在更容易让人记住。

母亲没有料到,她千方百计混上的公爵之子的星舰,实际是一艘逃亡船。

卡厄西斯先帝发动的平叛战役已到了大后期,呈现颓势的反叛贵族纷纷外逃。

而这艘星舰,还没等跃迁到帝国的掌控范围外,就已被狼骑团团包围。

帝国二皇子下令当众射杀他父亲的那一刻,身边的母亲像被突然抽走了骨头,直接瘫坐在墙角,再也发不出声音。

而叶斯廷看着这一切,心中却没有任何波澜。

他调整了一下有些失灵的全息面具,正准备从这场闹剧离开,却不经意对上人群中,那位银发二皇子的目光。

一年后,他和母亲被狼骑专用的运输舰接进王都。

他心知是母亲回应了那封邀请函。

为了洗清他反叛贵族私生子的身份,母亲绞尽脑汁伪造身份证明,杜撰他是自己与一个清白的农夫的孩子。

她此刻又不是一年前失魂魂魄的模样了,一边往唇瓣上涂抹唇脂,一边暗自高兴地对镜自语:

“听说皇宫的侍官只选beta。或许殿下们身边,还缺个能教会他们行房的beta侍官哩。”

叶斯廷当时刚满9岁,却已经能从听来的关于帝国狼骑的传言中,判断出这一招必然不能瞒过狼骑的审查。

可事态发展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他不但顺畅无阻地进入了王都,还被安置在王都星系的狼骑培育基地,与许多一同被征募的孩童一起接受训练。

而他的母亲,则没能实现成为皇子皇女们侍官的心愿。她作为家属,被安置在王都星系外的一处宜居行星。

“的确是出类拔萃的精神力等级。”

狼骑教官反复确认精神力检测仪器。

虽然他还戴着狼头头盔,但仍然掩饰不住语气中透出的惊讶。

“这孩子会有可能成为小殿下的白狼骑吗?”

“看精神力很有可能。但或许身体素质方面,还需要多加强才行。”

叶斯廷站在众多教官面前,仍是瘦瘦小小的一个,像个发育不良的豆丁。

但他自出生以来,第一次听见有人对他的认可。

“……我吗?”

他将麻木的绿眼睛抬起,指着自己。

“是的。但你必须再加把劲才可以。”

根据帝国狼骑严苛的选拔标准,以及每年固定的人数限制,狼骑征募原本轮不到他这样的非主动报名者。

但在进入这个狼骑训练基地后,叶斯廷也听到了一些消息:

原来就在今年,帝国的五皇子殿下出生了,于是陛下的白狼将狼骑征募范围扩大,为小皇子殿下预备属于他的狼骑军团。

同时,在小皇子殿下5岁时,他会在结束基础训练的少年狼骑中,挑选属于自己的白狼。

因此,打从叶斯廷进入狼骑基地,他看见的所有同批次面孔,都溢满激动之情。

仿佛下一秒,小皇子手中的剑就会敲击在自己肩膀上,让他们成为常伴殿下左右的忠勇白狼。

在这样的热烈气氛里,叶斯廷虽然面上没有显露,但也逐渐受到影响。

成为皇子的白狼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能与另一个人直接建立牢不可破的羁绊,纵然生死也不会分开。

而他当时还是过于年幼。

还会像戴着小丑头套试图讨好母亲一样,对这个世界抱有最后一丝微弱的幻想。

……就算只有一个人也好。

在他无人知晓的生命中,只要能有这样一个人,会真心实意地记得他,会为了他的死而哀悼——

只要有这样一个人,他就会感到欣喜若狂。

帝国五皇子会是什么样的人?

现在应该还是一个小婴儿呢。

会是个捣蛋鬼吗?还是天使孩子呢?

在冷硬的过往对比下,唯有幻想于他是柔软的。

狼骑候选人们拥有最专业的营养师,以及帝国最杰出的医官,在他们的大力调理下,和叶斯廷的加倍努力中,他的体质总算得到了改善,枯瘦的身板也变得匀称起来。

至今回想起来,他仍觉得那段为了成为白狼而努力的短暂时光,是他人生中最幸福和满足的时候。

然而幸福稍纵即逝。

除去训练时间以外,狼骑基地里的教官对这些孩子的态度都很和善。

再也没有人称呼叶斯廷为“伊莲娜家的杂种”,而是使用母亲伪造的身份ID上的假名称呼他——他如今已不大能想起那是一个什么名字了,或许是约克,也可能是约夏。

但他心知这个名字不属于他。

每当教官或心理医生、或同寝室友用这个名字呼唤他时,他就会心中一冷,迅速从成为白狼的幻想中惊醒过来。

因为叶斯廷清楚地知道,狼骑军团绝不会被这样拙劣的伎俩蒙骗。

……他之所以能一直留在这里,必定有人故意为之。

果然。

“不管你相信与否,我随时可以把你打回深渊。”

银发绿眸的皇子微微勾着唇,一双狐狸眼在阴影中闪着冷光,“作为流淌着叛党血脉的私生子,你应该很清楚伪造身份欺瞒皇室的下场是什么。”

“而你依旧让我出现在这里。”叶斯廷冷静开口,他只是沉默寡言,但并非不会讲话,“说明我身上,有值得被你利用的地方。”

埃利诺脸上的笑意更深,这让他看起来更像一只银毛狐狸。

“是的。别担心,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一个交易罢了。”

“如果我不答应的话,你会赐死我吗?”

“唔,或许吧。不过说实话,我不愿意对你赶尽杀绝。或许只是流放你和你的母亲吧。”

埃利诺呼出一口气,仍笑眯眯的。

“这样如何?少则一两年,最多三四年。等我认为不再需要你,你可以从太阳宫带走一艘新型星舰和大笔财富,然后去过你自己想要的生活。

“你是绝不可能成为狼骑的。但我提供给你的机会,能给你财富和自由,还能让你提前进入太阳宫。还不好么?”

他听见自己那个幼稚的幻想,轰然破碎的声音。

这一耳光来得太狠太重,导致他在往后的人生里,再也不会盲目相信那些看起来美妙的梦境。

“……好。”

而他当时没有更好的选择。

一开始的确只是交易。

埃利诺最开始的要求,也不能算得太过分——除去流放的部分以外。

即便是埃利诺,还是会在年幼时 ,保留与年龄相近的顽劣和幼稚。

原来他只是想要一个能在他出宫游历时,代替他在皇家学院露面的替身。

叶斯廷后来才知道,卡拉古先帝对第一王储和第二王储的培养方式大相径庭。

作为第一王储的皇长女叶卡·卡厄西斯,常年生活在太阳宫以外,跟随父王巡视各个帝国领星;

而作为第二王储的埃利诺·卡厄西斯,则被要求留在太阳宫以内,一边照顾自己的母后和弟弟妹妹,一边学习在他看来,只有辅佐角色才应该学习的文学、数学、政史等等与统治者身份不相匹配的课程。

“除了比你晚出生一年,你认为我还有哪里比不上你?”

叶斯廷也曾见埃利诺以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口吻,朝返回太阳宫的叶卡诘问。

不过那已是好几年后的事了。

叶卡原本正带着自己的白狼走向寝宫,听到这句话,径直折返回来,站定埃利诺面前。

女Alpha青春期发育比男Alpha更早,加上常年锻炼,皇长女殿下几乎比他要高出整整一个头。

她捏住埃利诺的脸颊,然后强行把他的脸抬起。

她低沉道:“抱歉。可你实在还差得远呢,弟弟。”

埃利诺在她手里沉默挣扎,最终,只能无奈泄气道:“……行了吧,姐姐。放开我。”

冷艳的女战神轻笑一声,肩后的披风拂过埃利诺的靴面,扬长而去。

叶斯廷再一次戴上全息面具,将黑发染成银白,并开始学习模仿埃利诺的语气声调。

他表现得出人意料的熟练,甚至连埃利诺觉得吃惊。

他并没有告诉埃利诺。这是因为早在成为他的替身以前,他就已经有过好几年不得不戴着面具求生的经历。

越是深入宫廷,叶斯廷越能明白当初埃利诺看到他时的惊喜。

因为全息面具虽然可以改变五官,但如果脸型和眼鼻轮廓差异太大,便很容易被朝夕相处的人看出破绽。

一个脸部轮廓和眼睛与他神似,同时具备狼骑级别的精神力,拥有很强的学习能力天赋,甚至连出生月份都完全相同的人,确实是在帝国打着灯笼都难找的替代品。

在叶斯廷离开狼骑基地的那天,恰好遇上搭载着又一批狼骑初选者的穿梭艇,泊入基地港口。

他侧过身子,避在角落,让那群兴高采烈的孩子冲下穿梭艇。

狼骑基地的教官们例行过来迎接,防止这群精力过于旺盛的小豆丁翻下舰桥。

而当教官询问这批新的入选者,他们为何选择参加征募时,有人说是为了给爸妈争光,有人说是为了穿帅气的狼骑盔甲。

令叶斯廷印象深刻的是,一个长着麦子似的金发,手里还抱着一盆鸡蛋的蓝眼睛小孩,超大声地认真回答:“为了成为五皇子殿下的白狼骑!”

他周围的小孩纷纷喷笑出声,就连狼骑教官也忍俊不禁。

人群中,只有他一个人是愣怔的——为对方能够如此肆无忌惮地、热烈真挚地表达出自己此生无望的幻想。

金发小孩这才意识到,他的心愿其实更适合埋藏在心底,而不是大庭广众下喊出来,脸蛋不由涨得通红。

尤其是跟他同舰的孩子,还很好玩似的戳着他的红脸蛋,又闹又笑:

“你以为白狼骑是谁嗓门大就能当的呀!你打架很厉害吗?”

“不、不是的……”

“他怎么还抱着一盆鸡蛋?笑死了!”

“这个……这个是天琴星系的特产,很好吃的。我叔叔说,带来给殿下们也尝尝。”

“哈哈!你以为殿下们什么都吃?我听说他们要吃东西,都要经过皇宫好多工序检验呢!”

“啊!”金发小孩顿时傻眼,“我、我不知道这些……”

最后还是狼骑教官制止笑闹,并亲自接收了那盆鲜鸡蛋。

叶斯廷回过头时,看见一艘不引人注目的穿梭艇,正缓缓停入港口。

他便从墙边缓慢站直身体,与那群奔向基地的孩子们擦肩而过。

在他成为替身皇子的第一年,一切都算顺利。

埃利诺的文史成绩本来在皇家学院不算突出,这让叶斯廷有了很好的缓冲时机。

太阳宫的每一座宫殿里,都存在着大量的密室和密道。

而他被安置在埃利诺书房书架后方的密室里,轮到埃利诺不想上的课时,他就戴上面具,从书架后方走出,跟埃利诺交换身份。

而埃利诺则会沿着密室后方的密道,带着同样乔装打扮的白狼,偷偷溜到训练基地开机甲去。

等到二皇子殿下尽兴而归,他们重新在密室中换回身份,叶斯廷在密室中完成当天的作业,埃利诺则走出寝宫,去照顾他的弟弟妹妹们和母后。

这场游戏从一开始,只有一个人乐在其中,那就是埃利诺。

当他发现足足数个月,都没有人能发现他与叶斯廷交换身份的事时,便开始大胆地带着自己的白狼出宫,一路追着皇长女和卡拉古先帝的足迹游历。

叶斯廷则按照他的要求,尽可能减少与皇室成员的接触,只专注完成在皇家学院内的扮演。

二皇子的狼骑们是他的监视者,他毫不怀疑自己与任何人交谈的任何话,都会变成文字记录,传输到二皇子本人的智脑中。

倘若他表现出任何危及皇室成员的举动,他就会被暗处射来的光束击碎头颅。

“二殿下,皇后殿下邀您前往寝宫用餐。”

叶斯廷不得不放下光子笔,推开桌椅起身。

偶尔也会有这样的情况:

埃利诺不在王都,而他则必须代替参与皇室成员的内部聚会。

万幸的是,当时除了皇长女叶卡,所有王储的宫廷生活都很简单,不是在皇家学院挨着教鞭念书,就是在皇家幼儿园享受最后一段无法无天的童年生活,不至于让他接不上话。

同时,在必须与皇室成员相处时,叶斯廷会表现得比平时更加沉默寡言,尽量避免说多错多。

可今天他与皇后的主座之间,却加设了一个粉嫩的高脚餐椅。

在他此生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美妙幻想中出现的人,他曾期望能够与其建立羁绊的帝国五皇子殿下,就抱着自己的奶瓶,海豹般歪坐在他身边。

叶斯廷在难民营和星舰上,见过许许多多同龄的婴幼儿,但却从没见过真正有人能长成油画里,那些在众神怀中安睡的天使的模样。

小皇子叭叭地吃着奶瓶,头上顶着一绺银白的头毛,大眼睛巴巴回看他的模样,始终透着一股清澈的睿智感。

……比他想象中的形象,实在可爱太多了。

就算对方拥有一个在他看来过于冷酷的兄长,他也不由微微侧眸,看了好一会儿。

餐桌对面的四皇子当年四岁,见母后还没来,不由玩心大发。

他捡起面前盘子里的葡萄干,托在手心里,瞄着小尼禄的奶瓶一枚枚弹出去。

小尼禄的奶瓶被弹得咚咚响,嘟起的脸蛋也挨了好几枚,圆溜溜的大眼睛都被打得变成了大于号和小于号。

三皇女正在餐桌上赶作业,见状用作业本狂揍四弟后脑勺,但显然没取得什么效果。

而叶斯廷坐在原处。

他没有接到埃利诺的指令,因此不能轻举妄动。

可奇妙的是,他身边那只还没学会讲话的小海豹,却一直在哀哀地盯着他看,两只红眼睛就像要溢出一汪水来。

小尼禄无助地躲闪一会儿,突然“噗呕”一声,吐了自己一身的奶。

“……好了。别闹了。”

叶斯廷突然站起身,伸手挡掉几枚飞在空中的葡萄干。

他起身的动作,不光把餐桌对面的三皇女和四皇子吓了一跳,还让原本立在他身后的狼骑,猛地握住了枪把。

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抽下餐帕,挽起衣袖,俯身替小尼禄吸干婴儿服上的奶渍。

在做这一切时,他甚至没弄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或许只是对突兀的起身动作的补充,或许是对曾经那个天真幻想的告别。

“……对不起。”

餐桌对面的四皇子语气惴惴,把桌上散乱的葡萄干捡回盘子里。

可小尼禄吐完了奶,却没有哭。

他睁着亮晶晶的红眼睛看叶斯廷,两只短手抱住叶斯廷的手臂,再用两条短腿蹬着玩,活像只翻肚皮的猫咪。

皇后殿下恰好在此时进来。

她看了看叶斯廷,便回头轻声命令女官,把小尼禄抱去擦干换衣服。

“埃利诺。”

晚宴结束后,她只单独叫住了叶斯廷。

病弱的Omega君后望住他,细眉微微蹙着,似乎很想要问点什么。

但到了最后,所有到嘴边的话,都化作一声复杂的叹息。

她的视线从叶斯廷身上移开,转向守立在叶斯廷身后的狼骑,“请转告他,如果只是在跟朋友玩闹,就没关系。但不可以做会伤害别人的事情。”

在第一年,叶斯廷扮演埃利诺的频率很低。

绝大多数时候,叶斯廷会独自呆在书架后的密室里,借着昏暗的灯光看书。

他会看很多书,从文学到科技。

所幸这方面埃利诺不会限制他,姑且算是交易的附加赠品。

书让他从无人知晓的空洞感中短暂抽离,成为另一个被期待的、饱满的人,到另一个世界去度过一生。

但当一个故事结束,重新回到寂静的昏暗密室中时,他就会被更加强烈的虚无吞没。

难以言明从出生起就从未被期待这件事,究竟给他带来了什么影响。

他时常感到自己在空气中行走,每一步踏下去,不是踩在土地上,而是屡屡踏空。

甚至很多时候,他觉得就在这间密室里,静悄悄死去也无何不可。

但那一丝可悲的不甘,却始终如悬丝细线,将他勒止在深渊边缘。

“‘……我的一生,由这个宇宙随处可见的尘埃构成。是不被命名的亡魂,是可有可无的尘土,是支离破碎的行星碎片构成了我。有一天当我在黑洞中消亡,也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因为那原本就是属于我的归宿——消失在深深的、旋涡般的阴影中……’——《流浪者号》”

加涅大学士在课上评析名作。他注意到前排的二皇子殿下似乎在走神,就用教鞭啪啪地敲了两下他的手背:

“殿下,请您集中精神!就算上次您的成绩刷新了皇家学院的记录,但也不能就此松懈!”

“抱歉。”叶斯廷回过神,温和地笑了笑,“作者使用的文学范式相当完美,我在想如何化为己用。”

然后,他突兀地得知了母亲的死讯。

“几个月前的事了。怎么现在才问起?”

埃利诺在审阅狼骑的监视报告。他明显有些不适,一直在用指尖抵着额角,因此被打断时,多少感到不悦。

但良好的皇室涵养,还是让埃利诺扬起礼节性的微笑,“事先声明,我给了她比狼骑家属更高的规格待遇。但她是自己投河自杀的。与她同住的女佣说,她似乎一直有严重的情绪障碍。”

叶斯廷看着他,最后说:“……几个月前?”

“家属保障中心把讣告发到狼骑基地去了,而你在狼骑基地的记录是因体训不过关,被淘汰返乡,所以又辗转发了好多地方。”

埃利诺终于把报告看完,抬头看见叶斯廷的表情,不可思议般眯起绿眸,“你是认真的吗?我以为她不是一直在虐待你来着?换做是我,当她成功把我带上生父的星舰时,我就会立刻把她毒死,然后靠自己打入生父的家族。”

说罢,他又轻嗤一声,冷冷道:“无非又是所谓的抑郁症之类的。在我看来,唯有过分软弱的人,才会被精神疾病缠身。这种人即使侥幸没有病痛,存活下来的唯一价值,也只有成为强者的食物罢了。”

叶斯廷突然说:“我能去出席她的葬礼吗?”

“当然不能。”埃利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葬礼早在几个月前就办完了,你倒是可以去看看她的墓碑。而且最近我要离开一趟太阳宫——尼禄的生日快到了,我想给他挑一件别致点的礼物。”

叶斯廷站在太阳宫的内湖旁,这里是从皇家学院回寝宫的必经之路。

他俯视灰冷的湖面,水面上倒映的是另一个人的脸。

母亲的死讯很突然,但没有让他感到剧烈的悲痛,而是一种冰冷的、坠入黑洞中的麻木。

他生来就是无人期待的尘埃,注定会在悄无声息中消亡,但他却依然在执拗地、固执地想要等到一段属于他的羁绊,甚至最奢侈的——他真的想知道被喜爱会是什么感觉。

但如今在这个宇宙中,跟他存在亲缘纽带的人都已经先后死去,其中包括那个唯一见证过他诞生和存在的人。

母亲死得如此随意,如同一件轻飘飘的废弃品,简直就像是他未来命运的一种预示。

他望着湖水里的脸,突然不太明白自己那点可悲的挣扎究竟为了什么,陪埃利诺玩这个无聊游戏的目的又为了什么。

叶斯廷缓慢往前走了半步,靴尖已经触碰到湖水边缘。

而就在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清脆的“轱辘辘”声。

推着学步车的小尼禄,远远就在路的尽头看到他,两条短腿顿时倒腾得像风火轮,朝他冲刺过来。

叶斯廷还记得埃利诺对他的警告,非必要不允许接触皇室成员,便从湖边退回,掉头就走。

“啊……啊……”

小尼禄见他要走,不由更加急切,开始在学步车里蹬地前进,让学步车往前嗖嗖滑行。

叶斯廷脚下速度更快,很快就从湖边小径离开。

但他并没想到,帝国五皇子对他的兴趣似乎比他想象中要大。

第二天从皇家学院回宫,他一时不察,被一辆斜刺里冲出来的学步车撞了个趔趄。

“哥……哥哥……”

小尼禄今天不是空手来的。

他的两只小手还抱着一个大红苹果,期期艾艾地举过头顶,红眼睛在苹果下面偷看叶斯廷。

“……二殿下,”小尼禄身后的中年狼骑们没能忍住,出声提醒,“小殿下似乎想把这个送给您。”

叶斯廷没有接。

他只是偏过头,冷眼看向自己身边的狼骑,仿佛在问询他们自己能不能接。

最终,埃利诺的狼骑单膝跪下,轻轻接过了小尼禄手中的苹果。

狼骑:“非常感谢您,小殿下。”

叶斯廷对小尼禄微微一笑,转身离开。

他清醒地知道,五皇子的亲近源于他戴着埃利诺的面具,实际与他本人无关,他也并不想冒领不属于他的东西。

卡厄西斯家族的教育极其严苛,四皇子和三皇女都已早早进入皇家学院,日常时间都被作业填满,只有小皇子还跟皇后住在一起。

而他最近在皇家学院听说,皇后殿下再度感染肺疾,由于担心传染给小尼禄,不得不让母子分开隔离。

他猜想五皇子只是因为太过寂寞,所以才会天天守在自己回宫路上碰瓷。等他找到了别的什么有趣玩意,自然就会降低对他的兴趣。

但他完全低估了尼禄的犟劲。

第155章

但他完全低估了尼禄的犟劲。

在埃利诺尚未回宫的日子里, 他几乎天天都在这段路上被小尼禄蹲守。

小尼禄当时能说的单词不多,大多数时候只会推着学步车,绕着他的腿转来转去,像只喜欢蹭人裤腿的猫咪。

叶斯廷无法迈开大步行走, 不得不时刻低头判断距离, 以免踩到尼禄的小脚丫子。

而他每次低头,小尼禄就会抬着那双令人无法拒绝的大眼睛, 把这回要给他的礼物举过头顶。

有时是皇家幼儿园发的红花, 有时是狼骑们帮他捉的蝴蝶, 有回还把自己的宝贝奶瓶送给叶斯廷,让叶斯廷哭笑不得。

小尼禄如此情真意切, 甚至会让一次次越过他离开的叶斯廷产生一丝罪恶感。

他甚至会不由自主地想,如果他真是对方的亲人,或者哪怕他就是尼禄的白狼骑,哪怕只是一个宫廷侍官, 没有经历过对方兄长让他经历的一切——

他都能毫不犹豫做出回应。

但是他总会立刻让自己清醒。

他只能竭尽全力, 压制内心那个疯狂渴望温暖的缺口,避免让自己去偷取不属于他的东西。

……在戴着面具的时候陷落, 是极度危险的。

直到那天, 他得知埃利诺马上就要回到王都。

这意味着,他在太阳宫的活动时间结束, 并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离开那个密室。

他在湖边久久地逡巡,望着灰蒙蒙的湖面, 却不明白自己在等谁。

他会来这里, 起初是想要做一个了断, 顺带让自己的消亡小小地报复埃利诺一把, 结果却屡次被碰瓷的小尼禄打断。

如果今日再不做出决断, 等下次有机会时,就会是很久以后了。

然后,他听见了略显缓慢的“轱辘辘”声,听起来好像有些无精打采。

他心知这段时间回避小尼禄的次数太多,对方灰心丧气也是必然的。

但是当他回过头,双拳却猛地攥紧——

小尼禄推着学步车走来,步态显得讨好又小心。而在他瘦小的双肩上,戴着一个大了一圈的玩具小丑头套,一看就是皇家幼儿园用来做活动的道具。

——叶斯廷就像一瞬被来自过去的屈辱击溃。

在连他身后的狼骑都没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大步靠近小尼禄,将那个头套迅速摘掉。

他沙哑道:“你做什么?”

滑稽可笑的头套下方,却是一张惊惶的小脸蛋。

小尼禄吓到了,张着嘴巴,泪珠扑簌簌沿嘟起的脸蛋滚落,一路滴进围兜里。

“……想……哥哥开心……”小尼禄垂头抹眼泪,“……没人喜欢尼禄……尼禄一个人……”

“小殿下,不是的。”

身后的中年狼骑有些窘迫,试图解释清楚,“陛下征战未归,皇后殿下正在养病,三殿下和四殿下在……呃……被罚留堂,并不是因为不喜欢您……”

小尼禄听不懂这个,两手抓着瘪瘪的小丑头套,垂泪的红眼睛更像兔子了。

叶斯廷看着他,一时分不清眼前的是现实还是过去。这一刻的恍神,让他做出了怎样看都不算理智的举动。

他蹲下来,朝小尼禄伸出手。

他只想给对方象征性擦下眼泪而已,但被宠爱浇灌长大的小皇子,却下意识认为会是一个和好的拥抱。

小尼禄立刻手脚并用爬出学步车,然后张开双手,结结实实扎进了叶斯廷怀里。

……而那是叶斯廷有生以来,获得的第一个拥抱。

他极少与人身体接触,因此,他跟那个雨中的孩子一起人仰马翻,同样惊慌失措。

……甚至没能在这一刻及时想起,这个珍贵的拥抱,是他戴着别人的面具偷来的。

“……‘她的一生,是由很多好东西构成的。糖果,玫瑰花,清晨的露珠,和在蛋糕顶端流淌的巧克力。’”

《流浪者号》中的无名舰长,一边抽着烟,一边淡淡朝朋友诉说。

“‘而我的一生,由这个宇宙随处可见的尘埃构成。是不被命名的亡魂,是可有可无的尘土,是支离破碎的行星碎片构成了我……’”

小尼禄紧紧抱着他的脖子。

他甚至完全忘记叶斯廷几日来的冷落和回避,只当作对方终于愿意同他和好,泪珠还挂在脸蛋上,却已经破涕为笑。

“……哥哥最好了……”

小尼禄将脑袋搁在他肩上,心无芥蒂地讲悄悄话。

明明是对他讲的,声音却飘进那个戴着小丑头套、站在雨中的小孩耳朵里。

“——尼禄很爱你。”

“‘而事实是,’”无名舰长按熄烟头,缓慢地摇着头笑了,“‘但凡是像我这样的人,都只会有同一种宿命——那就是反复落败于像她那样的人手中。’”

第156章

“你对这份工作的热情似乎有所提升。是我的错觉吗?”

埃利诺双手背在背后, 笑眼盈盈地问叶斯廷。

“或许发生过什么有趣的事,但我的狼骑们忽略了?”

叶斯廷坐在密室里的椅子上,任由二皇子的白狼骑将他的黑发再次漂白。他不会轻易认为对方是在赞扬他,与埃利诺相处的过程中, 他认识到应该将对方的每一句话都理解成一个最阴暗的猜测, 然后再以最轻描淡写的态度去击破。

“我在帝国档案库的社会身份已全部清空,仅凭自己也无法再重新建立身份, 在帝国无法享有任何星律权利。如果想要在帝国境内谋求政治地位, 我将付出的精力会是一个天文单位, 风险与收益也相差悬殊。

“相比之下,一艘崭新的星舰和装满星舰的财富, 才是唾手可得的。”

叶斯廷平静地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头银发被梳向脑后,“殿下或许可以理解为,当一条野狗逐渐适应锦衣玉食的生活, 才会感受到自己此前的吠叫有多么尴尬。”

“天啊, 可别这样形容自己——你还是帮了我很多忙的。”

埃利诺友善地弯着狐狸眼,眸光中的冷漠却丝毫未变, “我没想到你如今已能做到不被母后识破, 看来着实下了一番苦功。等你离开太阳宫那天,你完全可以开始崭新的演艺事业了。”

“我对取悦观众没有兴趣。我所做的这一切, 也只是为了能让殿下感念我的努力,赐给我更理想的新身份罢了。”叶斯廷说, “我的出生是母亲做过最失败的决策, 但我不准备延续她给我设定的角色。离开太阳宫的那一刻, 我将会开启属于我的新人生。而这段新人生的起点有多高, 由殿下来决定。”

埃利诺轻轻挑了下眉, 显然没料到叶斯廷会跟他说这些话。

“我真高兴听见你告诉我这些。”埃利诺微笑道,“你刚进宫时那副无所欲求的姿态,着实让我头疼了半天——若有可能,我还是愿意跟你成为盟友,而非仇敌。你可以告诉我除了星舰和财富,还想要什么。等我们分别的时候,我好一并赠予给你。”

“我希望成为一艘探索舰的舰长,到宇宙的未勘察区域去。”叶斯廷说,“如无必要,我不想再接近帝国,也不愿被帝国的任何人找到或接触。在没有人认识我,乃至没有人类的地方开始新生。”

埃利诺微微眯起眼,似乎在评判他的话是否真诚。帝国二皇子拥有与生俱来的洞察天赋,而在离宫与各个贵族领主交涉的经历中,他的这一天赋被打磨得更强。

但他没有感受到任何对方在说谎的迹象。

除非对方已修炼得比那些大贵族更炉火纯青,否则就是这些话的确发自真心。

“很合理的请求。”于是他说,“我会为你准备好属于你的探索舰。父王马上就要从战场回宫,虽然我会全力杜绝这样的情况出现,但我希望在万分之一的可能下,你与他正面遭遇时,我们的秘密依旧能维持得滴水不漏。”

“我能做到以您的身份,向皇后殿下忏悔自己无伤大雅的恶作剧,全有赖于您最终采纳我的建议,将您与皇后殿下相处时的画面录制下来。”

叶斯廷仍然语气冷淡,将左眼的单片眼镜佩戴好,“您向我下达禁止接触皇室成员的禁令,然而您平日却对殿下们关爱有加,这样的相悖之处也迟早会招致怀疑。”

从镜子里,他清楚地看见埃利诺眸中闪过凶光。

叶斯廷知道埃利诺是个竞争心极强、野心勃勃的人,他当初给叶斯廷的理由是他想玩个游戏,但实际叶斯廷知道,他想利用所有可用时间发展自己的实力,直至能与皇长女公平竞争。

同时,埃利诺作为第二王储的身份太敏感,需要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完成这件事,避免被有心人利用离间,造成不同派别的党争。

但他的软肋也跟野心一样来得明显。

叶斯廷是个彻彻底底的外人,这让埃利诺不得不时刻挣扎在自己的野心和家人的安危之间。

……当然后来,他终于用更加残酷的手段使这两者成功平衡。

但至少目前为止,埃利诺还只是一个不甘屈居于皇姐之下的好胜小孩而已。

“那你想怎样?”

埃利诺眉眼弯弯,语调平和地问道。

“我只是在想,为了让我早日离开皇宫,或许您可以把我在密室的时间一定程度上利用起来。”叶斯廷淡淡地说,竭力掩饰自己平淡面孔下的真实心思,“譬如在殿下的视线范围内,以宫廷侍官的身份,观察您与他人的相处方式。即便最优秀的演员,也很难在仅有文字记录的情况下,凭想象模仿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埃利诺看着他,很明显陷入沉思。

他固然生性多疑,但还不至于对自己不自信到让叶斯廷在自己的眼皮下伤害家人。

叶斯廷提出的方案姑且可以算合理,于是最后他说:“我考虑一下。”

卡拉古先帝回宫后,叶斯廷以自己的优良表现争取到更多在密室外活动的时间。

他偶尔会被允许戴着侍官的面具出现在埃利诺身边——二皇子殿下本来就有很多这样的全息面具,是为了让他带白狼偷溜出宫时使用的。

当然,范围仅限于埃利诺的寝宫,且埃利诺本人必须在场。

二皇子是个对家人以外的人相当冷酷的人,对寝宫内的侍官要求极尽严苛。

当然,他对自己的要求才是帝国第一严苛的。

埃利诺的书房窗口可以远远看见叶卡的宫殿,只要发现叶卡的宫殿还有亮灯的痕迹,他就绝不可能从帝国语法或经济课程中离开,回到自己的卧室去。

叶卡因其杰出的机甲天赋,被公认为百年难有的战斗天才,于是埃利诺打发叶斯廷去那些在他看来无用的文学历史课,自己则混入王都的防御基地勤学苦练,哪怕当时他的年龄还未达到驾驶机甲的标准。

……但叶斯廷不是为了这些才提出近距离观察的建议。

“哥哥~哥哥~”小尼禄在他的脚底下缠来缠去,简直像根被拉成长条的猫,“哥哥抱我~哥哥给我念书~”

埃利诺扶着自己的白狼骑,不然随时会被小尼禄绊得四脚朝天。

“弟弟,这像什么样子?赶快站直。”

轻斥未果,他只好抄着小尼禄的腋下,把这个黏人精从地上抱起来,“最近怎么老往我的寝宫跑?嗯?整日游手好闲,等离开幼儿园你就知道——”

埃利诺的单片眼镜上被贴了朵红花,侧脸也被小尼禄湿漉漉的吻糊上口水。

他不得不沉默片刻,身旁的白狼骑见状,立刻替他擦干脸,再把小红花贴回小尼禄的脸蛋上。

“以前还没有这么黏人。”

埃利诺一边颠着怀里的小猫崽,一边疑惑地朝白狼骑咕哝,“怎么回事?”

而叶斯廷安静地站在书房角落。

在无人注意到他时,他轻轻闭上眼,幻想那些湿漉漉的吻是落在自己的脸上,幻想自己臂弯里的温度和重量。

面对生命中第一个给他带去温度的人,即便只是这样做,都能让他觉得异常满足。

他知道自己是在明目张胆地行窃,窃取着小尼禄给埃利诺的温情。

可他无法自拔。

就像一个生来饥寒交迫的人,头一次发现这世上竟真的存在温热火种,于是如濒死求生一般,不顾一切地想要贴近纠缠。

“殿下,陛下敕令,你应该去议事厅旁听政务了。”

埃利诺的白狼骑在他身边低声提醒。

埃利诺颠着小尼禄的手一顿,眉眼间闪过不舍之色。

然而小尼禄迅速从他的停顿中觉察出什么,两手立刻抱住埃利诺的脖子,嗫嚅说:

“你说过要给我念完诺瓦的故事的。你自己说好的。”

埃利诺转过身子,不易察觉地瞪了叶斯廷一眼。

他试图把小尼禄放下来。但小尼禄不肯,在他怀里哼哼唧唧。

“你说过的……哥哥怎么骗我……”

“弟弟,一直在闹什么?回寝宫好好陪母后去,我现在有正事要处理。”

大概是埃利诺的语气有些急,小尼禄愕然地看他,红眼睛迅速开始酝酿湿意。

“姨姨们不让我去找母后。她们说母后生病,叫我自己在秋千旁边站着不准动。尼禄站得脚好疼,不想再站了,偷偷跑出来找哥哥,哥哥又赶我回去……”

小尼禄的第一滴眼泪盈在眼睫上时,埃利诺就破防了。他眼神微沉,冷冷朝尼禄身后的狼骑们说:

“怎么回事?你们觉得自己的职责仅限于在寝宫外戒守,是吗?”

没等狼骑们跪地请罪,他又果断下令:“不必了。现在马上回母后寝宫,监视每一名侍女的言谈。等我旁听完议会,回来再根据密报内容‘处理’她们。”

随后,他遣走所有寝宫侍官,只让自己的狼骑在内部把守。

在太阳宫内让叶斯廷与自己同时存在,对埃利诺来说是相当冒险的。

但他依然找了个借口,把小尼禄留在书房,然后朝叶斯廷使眼色,让他跟自己一起离开。

等到书房门被再次推开时,再进来的,就是眉眼温存的叶斯廷了。

“抱歉,尼禄。刚刚是我太凶了。”

他蹲下来,用双手捧着小尼禄的脸蛋,很认真地把每一滴泪珠擦去,“尼禄不适合哭鼻子哦。因为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小朋友,就应该比每个人都幸福快乐,是不是?”

“……哥哥,尼禄最喜欢你了……”

他把蹭进自己怀里的小尼禄抱紧,手臂因再次成功偷窃而微微发抖。

是的,他就是个小偷。小偷又何妨?这就是埃利诺欠他的。

他不信仰众神,所以绝不忏悔,绝不负罪。

“对了,什么是‘处理’姨姨啊?”小尼禄在他怀里仰头问,“是帮姨姨维修什么东西的意思吗?”

“唔。就是看谁照顾母后照顾得最好,为了表扬她,就让她回家跟家人在一起的意思。尼禄往后见不到她们,就知道她们已经回家去了。”

叶斯廷轻描淡写地说,同时小心地脱下小尼禄的鞋袜,“尼禄的脚还在疼吗?我看看怎么样了。”

小尼禄举着一对被罚站得又红又肿的脚丫子,一边让叶斯廷给自己用药膏揉,一边发自内心地为别人庆贺:

“那太好了!姨姨们肯定更喜欢跟家人住在一起。说不定她们也有像哥哥一样好的哥哥!”

叶斯廷笑笑,并不出声。

他涂着药,头一回体验心脏隐隐抽疼的感觉。疼痛里,还有一股无能为力的难过和恨意。

真恨不得把所有无故伤害小尼禄的人都丢进湖里才好。也就只有在这种时刻,他的想法才会跟埃利诺完全同频。

“……‘诺瓦的心就像金子一样发光,把树上的小鸟和小松鼠都引来了。小松鼠在问,诺瓦诺瓦,你为什么在哭泣呀?要是有坏人来,我帮诺瓦赶走他……’”

叶斯廷抱着小尼禄在壁炉边念书。

每次他念书的时候,小尼禄就会直愣愣地看着他,连眼睛都不眨,小表情还会随着故事情节变化。

叶斯廷太喜欢被他这样注视。所以总在故事有点挠心的地方,故意放慢语速,让小尼禄急得乌乌叫。

他感觉心中那个森冷的冰窟,正在小尼禄的目光里一点点消融。

变成春天的原野,变成温暖的湖与海,将他的心脏暖融融地浸泡。

下午,等埃利诺的白狼骑敲门进来,他便立刻会意,起身对小尼禄说:

“哥哥想留下来陪你,所以把重要的事情全都推掉了。尼禄别跟别人说在这里见过我,要不然哥哥会挨骂的。这是我们的约定,好不好?”

“噢!”小尼禄立刻好乖地点头,“尼禄不会让哥哥挨骂的……”

还悄声请求书房里的其他狼骑,“你们也千万不要说哦。”

在书房外跟埃利诺交换身份时,他看见埃利诺眼中明显多了一丝赞赏。

隔日,叶斯廷以侍官身份出现在宫中时,无意看见埃利诺正在审阅皇后侍女的名单。

本该在寝宫中值勤的众多狼骑,今天却不见人影,估计是已经在去往“处理”的路上了。

叶斯廷看见一些熟悉的名字,脑子迅速开始飞转。

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回头提醒埃利诺:

“殿下,如果您让我背忆的宫廷人员关系图没有出错的话,这些侍女存在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或多或少,都能与鲁铂特勋爵扯上关系。”

埃利诺的眼神肉眼可见锐利起来。

他阴沉着脸,仔细看过一遍名单,又抬眼看看叶斯廷。

但他不告诉叶斯廷对或不对,只冷冷眯起那对狐狸眼,似笑非笑道:“你的工作范围,难道包括搜集宫廷情报么?”

叶斯廷于是默然离开,回到昏暗的密室里去。

当他在太阳宫度过12岁的春天时,帝国皇后溘然长逝。

叶斯廷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密室里,对这件事并不知情,结果偶然来到皇家学院才听说,小尼禄现在竟然不吃不喝,谁劝也不听,每天只趴在母后的床上哭泣。

他难以形容那一刻心脏的剧烈抽痛。

但他不能就这样冲到皇后寝宫去,以至于在埃利诺回宫时,他头一回掩饰不了尖锐的指责口吻:

“所以这就是您对待家人的方式,殿下?尼禄还那么小,您却只顾自己出宫游历,让他一个人住在至亲丧生的地方,任由他被思亲的痛楚折磨?看来尼禄身边的侍官,如今又能获得您的信任了?”

“好了,够了。”

埃利诺紧紧按着额角,难掩头疼带来的暴躁。

但出乎意料地,他并没有生气。

“我出发前就已经跟四弟和三妹说过了,让尼禄在他们宫中轮流居住。谁知他们居然没能把尼禄接走——”

“在他们宫中轮流居住?”叶斯廷毫不退让,“您作为兄长的责任呢,殿下?只因为尼禄有可能影响您的替身方案,所以将他推给更年幼的弟弟妹妹?”

“——注意你的说话态度。”

埃利诺的白狼骑上前一步,硬邦邦打断他。

埃利诺抬手制止自己的白狼。

他仍然不适地皱着眉,说:“最近我离宫的频率会很高,尼禄确实不适合跟我同住。母后突然病逝,鲁铂特那个混账又——”

说到一半,他意识到这并不是能让叶斯廷听见的内容,便迅速止住话头。

但是沉默半晌,他还是低声询问:

“狼骑的报告说,尼禄一直躺在母后床上,也不肯吃饭。是真的吗?”

叶斯廷冷冷:“殿下为何不能亲自去确认?我想任何一个皇家医官,无需看报告都能回答这个问题,不是吗?”

埃利诺的白狼骑握住枪把,发出警告的喀哒声。

埃利诺沉默着,把白狼骑的枪把按住,然后动身前往皇后寝宫。

叶斯廷在密室快速踱步,足足踱了五个小时。

等到密室门再度开启时,他冲到门前,却只看到了埃利诺难掩挫败的脸。

“……劝不动。”帝国二皇子难得低声下气,别开脸道,“或者,你去试试?”

又嘱咐狼骑:“看好他。”

叶斯廷冲进皇后卧房时,第一眼甚至没找到小尼禄在哪。

因为相较那张裹着黑纱的大床,当时3岁的尼禄实在太小,小得只剩一点点隆起,藏在层层叠叠的被子底下。

叶斯廷小心翼翼揭开被子,就看见小尼禄攥着一条毛毯,一动不动地蜷在被子深处。

他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为什么埃利诺能松口放他过来——

小尼禄两只眼泡都哭肿了,脸蛋彻底瘦了一圈,鼻子和下巴埋进毯子里,闻着母亲在世间最后留下的气味。

即便这样,看见叶斯廷来,他还是好乖地叫人:“哥哥。你又来看我啦。”

但是小手却在紧紧抓住身下的被单。

很显然,之前埃利诺尝试过强行抱走他,却失败了。

叶斯廷难以想象,就连他这样的人,也有一天能体会到心口淌血的感觉。

他忍住刀割一般的心疼,双膝跪在床边,一边慢慢地抚着尼禄的额发,一边低低地问他:

“尼禄不愿意把母后一个人留在这里,是不是?如果尼禄也离开,母后就要一个人住在这座大宫殿里了。尼禄不愿意这样,对吗?”

这些天来劝慰尼禄的人太多,但能如此精准猜出尼禄心中所想的,却只有叶斯廷一个人。

起初小尼禄还能勉强忍着,但被叶斯廷温柔地摸了好一会儿。他的眼圈开始越来越红,鼻头也开始微微抽动。

最后,那双红眼睛里咕嘟冒出一大汪水,小尼禄从床上钻进叶斯廷怀里。

“哥哥……”

那天叶斯廷一直在床边陪尼禄讲话,给他讲有关天堂的故事。

直到入夜,才用那条小毯子把尼禄裹着,一路抱回寝宫来。

埃利诺从他手中把小尼禄接过去。小尼禄睡得迷迷糊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换的人。

埃利诺嘱咐白狼骑给他喂点营养液和水,又看了一眼还在身边凝望的叶斯廷。

他顿了顿,还是说:“没有你的事了。你……回去吧。”

皇后殿下已经过世,但卡拉古先帝前线战事吃紧,于是太阳宫里只剩下卡厄西斯家的孩子们。

皇子皇女们忍着悲痛,为皇后办理好后事,同时将还没有选白狼骑的小尼禄轮流接到自己宫中照管。

作为小尼禄最依恋的对象,埃利诺的寝宫上下自然承担起最大的照看责任。

埃利诺时常需要学习或工作到凌晨,一抬头就会发现小尼禄坐在沙发上,希望能等他一块上床睡觉。

小皇子困得脑袋直打点,却从来不出声催促,只裹着从母后宫里带来的毯子,露出一颗安安静静的银发脑袋。

埃利诺几次趁幼弟睡着,把他抱到卧室的床上去,但小尼禄半夜梦醒发现身边没人,就会自己爬下床来,再次裹着毯子,悄悄蹲在书房门口。

“……殿下?”

密室门被拉开的时候,叶斯廷惊愕地看见埃利诺的臭脸。

他连书桌上的书都还没来得及收拾,就见狼骑们把他的桌子连书带桌一齐推开,然后把书房里的精致书桌扛进来。

二皇子打量一圈密室里的环境,降贵纡尊坐到自己的书桌前,开始正常审阅狼骑给他的密报。

“愣什么,你的面具呢?”

他淡淡说,冷淡的语气里掩不住烦恼,“只要看到我在书房工作,尼禄就不肯睡觉。”

叶斯廷连头发上的漂染剂都没干,就被赶回书房去哄尼禄了。

他有些怔愣,只是从没想过埃利诺能做到这个地步。

但是很快,他就无暇再想,赶快来到沙发旁,把迷迷糊糊的小皇子抱上床去。

那段时光如今回想起来,处处都是梦境一般的不真实。

壁炉的火像在烤甜软的棉花糖,让记忆里的空气甜中又掺着酸涩。

作为一个曾经要戴着小丑头套讨好至亲的人,他总会无端地陷入担心,担心自己不配得到这样多,或许未来会有什么惩罚等着他。

但他情不自禁深陷在尼禄对他的依赖中,只有在小尼禄的注视里,他才是被需要、被爱着的,与曾经那个必须靠一根蛛丝将自己悬挂在世界边缘的孩子判若两人。

他给尼禄讲了很多好故事。全部都是结局圆满的,=那些结局不好的,全都被他挑出来丢掉。

因为他觉得,世界上沉沦苦难的人已经足够多,而尼禄只要接触最美好的东西就行了。

他在密室里的藏书,被一点点地搬出来填在书架上。小尼禄拿指头点着书页,一边跟念一边识字,读得很认真。

而那部《流浪者号》,一开始并不是叶斯廷主动要给尼禄念的,而是小尼禄自己在书架上发掘,然后被无名舰长的旅行生涯深深地吸引。

因为系列作品太长了,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念到尾声,小尼禄就自己给无名舰长编出好多结局,还讲给叶斯廷听:

“……最后的最后,舰长先生在一颗星球上找到了自己的家,于是他跟公主殿下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

还有成为英雄版本的,“……舰长先生打败了邪恶的鸡脖星人,大家都很感谢他,所有人都想让舰长先生到自己家里做客,抢得打破了头……”

甚至还把自己编进故事里去,“后来有一天,舰长先生旅行经过尼禄的家,看到尼禄家里有好多小动物……尼禄请求他,把我带上你的船吧!我也想去宇宙里旅行!舰长先生答应了,但是他的船带不了那么多小动物,于是尼禄只好带上叫叶斯廷的小狗,叫盖尔的小鸡,叫拉姆德的小羊……”

小尼禄在掰着指头认真数,叶斯廷垂着一双绿眼睛,温柔地注视他。

他心想,真是幸运的小狗,小鸡和小羊。

能被选中跟尼禄一起旅行,会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啊。

他认真记下尼禄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故事——哪怕尼禄本人第二天就会忘在脑后。

因为这是一场偷窃。他所珍视的人,从来不属于他,所以他必须随时做好失去一切的准备。

或许在不远的未来,叶斯廷会坐着他的探索舰,离开这座宫殿。在无人的宇宙深处飘荡度过一生。

但与帝国小皇子闪闪发光的回忆,将变成他寂寥宙域中最瑰丽的群星。

叶斯廷过度沉浸在与小尼禄的相互陪伴中,以至于忽略了埃利诺那些有迹可循的变化。

为了不让小尼禄陪自己学习到深夜,埃利诺不得不在晚上把工作搬进密室,让叶斯廷去陪尼禄读书睡觉。

某天晚上,叶斯廷正在教尼禄搭建星际沙盘,突然听见书架后方传来一声重响。

然后就是隐约的打斗挣扎的声音。

不过很快。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嗯?”小尼禄抬起脑袋,“哥哥听见了吗?”

“我听见了。”叶斯廷温和地说,“最近我在让狼骑修缮宫殿,是狼骑正在工作呢。”

他临时想出的借口其实不算完美。

但小尼禄早已经习惯相信哥哥的每一句话。

甚至想也不想地点头,哦了一声,就继续拼沙盘去了。

等到小尼禄上床睡觉,叶斯廷从壁炉上方拔下一把装饰刀,安静地来到书架前。

负责看管他的狼骑早已在书架前等候。

但不知道是否因为接到了白狼骑的什么命令,他们只在书架前焦灼等候着,却都不敢进入密室。

见叶斯廷过来,狼骑犹豫了一下,然后索性将他推向身后。

他们警惕地扶着枪套,小心把密室的机关门推开一条缝。

“二殿下,白狼?出什么事了吗?”

狼骑们低声问。

寂静片刻。

“没事。”

门缝里传来埃利诺略带嘶哑的声音。

“尼禄已经睡着了吗?”

“是的,殿下。”

“好。”埃利诺说,“你们可以进来了。”

叶斯廷顿了顿,放下装饰刀推门进入密室。

密室里一切如常。

白狼骑依然守候在埃利诺的身后。

埃利诺则坐在书桌前,借着昏暗的光线查看光屏。

“就为了这个小家伙,我的视力又该雪上加霜了。”

埃利诺半真半假地抱怨着,将左眼上的单片眼镜取下来擦拭。

但是借着书房透进来的灯光,叶斯廷敏锐地观察到,埃利诺的额发下有冷汗浸透的痕迹。

当他抬手佩戴眼镜时,袖口滑落。

露出的一截手腕上,甚至有被坚硬手甲牢牢抓握过的痕迹。

叶斯廷不动声色,视线掠过埃利诺身后的白狼骑,在狼骑盔甲那双金属手甲上停留片刻。

被打量的骑士仍在墙边一动不动地守卫着。

但叶斯廷总觉得,对方的身体像在盔甲下微微发抖。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作为埃利诺的替身,叶斯廷也不能多问。

于是他只能微微躬身,象征性地朝埃利诺行礼。

然后像往常一样。将书房和小尼禄还给他。

第157章

小尼禄的四岁生日, 是叶斯廷陪他度过的。

这在从前,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埃利诺虽然沉醉于自己的野心,但他不会缺席家人的任何一次重要庆典。

卡厄西斯家的孩子们在给弟弟唱生日歌。

而叶斯廷戴着埃利诺的面具,一个人站在宴会厅的角落里。

他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并且随着埃利诺让他扮演自己的时间增加, 而变得越来越强。

对他而言, 散发着棉花糖般香气的美好时光,正在不容置喙地离他远去, 露出底下一层铺着残酷铁锈的现实。

可他始终不明白这种预感的来源。

他当时能做的, 也就只有加倍珍惜还能与小尼禄在一起的时间。

生日宴会结束的那天, 小尼禄理所当然地缠住叶斯廷的大腿,撒娇要到二哥的寝宫去过夜。

就连卡拉古先帝也忍不住调侃:

“生日就这么一天, 不应该分给父王吗?反正尼禄眼里只有哥哥,我不给尼禄当父王了。”

小尼禄顿时大惊失色。

他赶快松开叶斯廷的裤腿,跑过去哄爸爸:“不、不能不当父王……尼禄也要父王……”

话虽这样说,宴会结束后, 小尼禄还是觍着脸溜进了叶斯廷的穿梭艇。

叶斯廷微笑不语, 一路把他引进寝宫的书房。

推开房门前,他轻声对小尼禄说:

“哥哥还有礼物要给你。希望你能喜欢。”

小尼禄仰着脸:“啊, 可是哥哥不是已经送过了吗?”

“是啊。”叶斯廷望着他, 轻轻地说:“但这是‘我’想送给你的礼物。”

他知道小尼禄永远不会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少年推开房门,任由温柔的星光倾泻他们一身。

小尼禄整个崽都傻了。

熄着灯的书房, 现在完全就是另一个世界。

地面上是鳞次栉比的街道、错落有致的全息建筑物,建筑物比小尼禄的个头还要高, 忙忙碌碌的小人和穿梭艇在其中川流不息。

空中则是井然有序的曲速通路、要塞和港口, 而在更远处, 还有隐约显现的巨大行星环。

“这是哥哥给你做的全息星建游戏。只要戴上触点手套, 尼禄就能自己建设行星了。”

叶斯廷弯腰给小尼禄戴好手套, 引他去触碰地面上的全息建筑物。

建筑物被小尼禄碰翻,楼里居住的模拟小人于是骂骂咧咧,下饺子般往街道上跳伞逃生。

吓得小尼禄再也不敢乱碰,只敢把小手往天上举着。

叶斯廷又操纵着游戏视角,将远在天边的行星环拉近。

行星环上原来还有一座巨型都市。

只是叶斯廷在制作时,故意没有安置太多公共建筑和通路。

结果行星环上的模拟小人,全都乱糟糟地挤在一起,到处都是火灾和车祸。

小人们跪在地上泪花四溅,嘴巴一张一合,朝进入游戏的小尼禄做出祈祷的姿态,希望他能尽快为他们打造一个适宜居住的家园。

“时间太赶了,哥哥只来得及设计出一颗小行星。如果你喜欢的话,我还可以往这个世界里添加更多星球,尼禄来规划港口和通路,让不同星球的人到处旅行。”

叶斯廷轻声细语地朝小尼禄解说玩法,语气有些惴惴的,害怕对方不喜欢。

自从他给小尼禄讲了传奇星建家理查的故事以后,小尼禄就迸发出强烈的星建兴趣,平时有事没事就会对着全息星图念念叨叨,还会在白纸上认认真真摹画星系通路图。

星系建设其实不是帝国王储的必修课,但叶斯廷带有私心地想,反正王座自有埃利诺和他的皇长姐去争,既然小尼禄喜欢,那就当做兴趣发展也无何不可。

帝国当前的全息游戏都以星际战争为主,他在市面上找不到满意的,干脆花去将近一年的时间,在那个密室里反复研发调试,最终亲自完成了只属于尼禄的星建游戏。

他紧赶慢赶,好不容易赶在尼禄生日前一天,把这份礼物完成。

可是,小尼禄站在繁忙的全息街道中,戴着触点手套的手呆呆朝天上举着,一直没有什么反应。

叶斯廷难掩心中低落,还是温柔说:

“不喜欢也没关系。哥哥让科学局的叔叔们研发的,没有花太多时间——”

然后他的话音,就被小尼禄的持续尖叫打断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小尼禄开始在全息街道中撒丫子狂奔。

他一会儿碰碰地上的建筑物,一会儿摸摸空中悬浮的港口,就这样瞎跑了十几圈,然后继续尖叫。

“啊啊啊啊啊——!!!”

书房门口的狼骑以为小尼禄出了什么事,迅速推门进来,却也被房内的全息景象惊呆。

他们还没来得及将复杂的眼神投向叶斯廷,就被狂喜过望的小白猫一路抓着披风爬上肩膀,狼耳朵险些被震聋:

“你们看哥哥送了我什么——哥哥送了我一整个星球!!是一整个星球!!!”

“……哦哦,看到了,小殿下,看到了。”

二皇子的狼骑们担心摔着他,赶忙把人从肩上抱下来。

小尼禄脚丫子都没碰地,就已经开始在空中乱蹬:“……一整个星球!!!尼禄的星球!!!”

叶斯廷就微笑着站在墙边,看兴奋的小尼禄满屋子撒欢。

万幸他在打开门以前,就已经把书房内的家具全都靠边,这才不至于让尼禄撞到桌角上。

小尼禄的狂欢,足足持续了半个小时。

最后,他却突然一头撞在叶斯廷身上,彻底不吭声了。

叶斯廷弯腰摸他的脑袋时,感觉自己被小尼禄埋住的腰部,开始慢慢有种湿意晕开。

“……怎么了?”叶斯廷哭笑不得,蹲下来捧住小尼禄的脸,“怎么哭了呢?尼禄不是很喜欢这份礼物吗?”

“很喜欢礼物……”小尼禄抽抽噎噎地说,“但是……最喜欢哥哥了……尼禄最喜欢你……”

无论再来多少次,叶斯廷都根本抵挡不了这样的温情。

他将小尼禄拥进怀里,嗓音都微微发哽:“……尼禄,哥哥也爱你。”

小尼禄埋在叶斯廷怀里哭泣时,埃利诺的白狼骑正守在寝宫密道入口,焦灼而沉默地等候自己的主人。

埃利诺最近在皇家医学院获知了一个秘密,但却拒绝跟自己的白狼骑分享。

而就在今天夜里,埃利诺又独自戴着医官的面具出发,前往那座位于太阳宫边陲,却并未标识在宫廷地图上的秘密疗养院。

他在那所连狼骑都不能进出的秘密疗养院里。亲眼目睹了卡厄西斯家族最残酷的秘密。

他看见自己儿时曾参加过葬礼的、最喜欢的亲王皇叔,正像什么奇怪生物一样在地上蠕动爬行,并发出毛骨悚然的尖利怪笑。

身上雪白的精神病束缚服,早已被排泄物和呕吐物染成暗黄。

再下一个病房。

依旧是雪白的束缚服,标志性的银白头发。

他极其艰难地辨认出,那正是皇家学院必会播放的战斗影像中,上一代女亲王、帝国战神卢塔沙·奥古斯都·卡厄西斯。

在影像中那位一骑当千、为帝国创造诺特烈神迹的女战神,此刻正呆滞地咀嚼着自己的银白长发,唇边流出黏腻的涎水,跟身上的精神病服拉出一道银丝。

然后是再下一个病房。

再下一个病房。

13岁的帝国二皇子,开始只是缓步前进,然后越走越快。

最后他在寂静的走廊中惊惧狂奔。

无数梦魇般的尖叫和呢喃在他耳畔闪过。

在快要奔跑到出口的那一刻,他听见身后的走廊中,不知是谁在撕心裂肺地吼叫:

“……杀了我们吧,卡拉古!”

埃利诺在深夜的太阳宫中狂奔,甚至忘了应该叫一艘穿梭艇。

他冲进由自己的狼骑把守的密道入口,一边撕扯掉脸上的全息面具和身上的医官长袍,一边发出如濒死病患一样的粗喘。

而当少年看见在密道尽头守望的白狼骑时,他并没有减缓速度,而是直直撞进了自己的骑士怀里。

“……他们没有好起来,谁都没有!”

他拽住骑士的披风领口,那双碧绿的狐狸眼绝望睁大,“……我也不会好起来!”

“殿下,殿下……”

埃利诺的白狼骑紧紧抱住他。

他察觉自己的主人发抖得厉害,当机立断,抓住埃利诺的手腕,扶向自己的后颈。

随着咔咔几声细响,他身上的狼骑盔甲便迅速褪去。

骑士用自己带着体温的身体重新抱紧他。

“请您不要害怕。”骑士低声承诺,声音也抖得厉害,“无论最后您会变得怎么样,我都会永远在您身边……任何人都不可能从我手中夺走您——”

“——你说谎!骗子!他们每个人身边,都没有他们的白狼!”

因为巨大的刺激和惊惧,埃利诺的疯症再一次被诱发了。

他的发病期一次比一次长,一次比一次剧烈。

骑士用尽全身力气,将他的主人压制在幽暗的密道里,承受对方永无止境般的咒骂和撕咬。

他自开始追随埃利诺,就从未向谁屈膝祈求过什么。

但此时此刻,骑士只想双膝跪地,像奴隶般朝这可怕的疾病祈求,乞求对方不要从他手中夺走自己的主人。

骑士背着虚弱的埃利诺,回到书架后的密室里。

他本想推开密室的门,却听见从门缝里,传来小尼禄咿咿呀呀的歌声。

“……等等。先别进去。”

埃利诺无力地趴在他背上,嗓音很轻很轻,“尼禄还在书房。”

他透过门缝,望向灯火通明的书房。

今天是尼禄的生日,看来宴会上一定发生了许多有趣的事情,可把小家伙兴奋坏了,一张小嘴叭叭地唱歌,就没有停下来过。

埃利诺注视着他,眼神慢慢变得柔和。

但是下一秒。

他看见另一个“自己”走向小尼禄,熟练地将他抱进臂弯。

“该睡了,尼禄。”是叶斯廷在低声哄他,嗓音里全是宠溺的笑,“也不至于高兴这么久吧。礼物就在这里,明天睡醒起来也不会跑的。”

“就要高兴!就要高兴!”小尼禄在他怀里乐颠颠地扭来扭去,“尼禄就要说一百遍最喜欢哥哥!全世界最喜欢哥哥!”

“好。”叶斯廷用额头抵住小尼禄的脑门,闭上眼睛,“哥哥也最喜欢你。”

他安排监视叶斯廷的狼骑们,此刻都静静守立在书房里。

姿态却不像是监视,反倒像是在戒备外来者。

埃利诺抬起头,望向密室昏暗的穹顶。

这个密室有些年头了。

狭窄、陈旧且不通风,天花顶上全是蜘蛛网。

一门之隔就是他自己的书房。

然而现在,他只能穿着被冷汗浸透的衬衫,在这个密室里像贼一样往外看。

看着他的替身,享受本该属于他的拥抱和亲吻。

这个场面实在可笑,而最可笑的是,这就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

埃利诺不由无声地笑了起来。

他越笑越难以控制,甚至不得不咬住自己的食指,以避免嗤嗤的笑声漏出。

他的骑士感受到主人胸腔的震颤,迟疑地回过头。

而后埃利诺慢慢敛起笑容。

目光落向叶斯廷时,面上掠过阴暗的嫉妒。

“哥哥,我已经把行星环上的城市都建好了!”

小尼禄被抱在驾驶舱里,在埃利诺腿上兴致勃勃地描述自己的游戏成果,“我在想哦,有没有可能搭建出一些太空电梯,让地面都市和行星环上的小人互相来往……但是资源又好像不太够用的样子,我要再想想……”

埃利诺弯着狐狸眼听。

他精准狙爆对面一个机甲兵的头颅,然后低头轻声问:“什么游戏?”

“什么游戏?”小尼禄一懵,“你给我做的游戏呀!”

埃利诺不说话,握着操纵杆的手掌往前一推,机甲立刻拔出模拟光刃,一刀捅进对方的机甲核心。

“弟弟,是不是寝宫里的书太杂了?嗯?不是哲学就是童话故事,虽然可以打发时间,但若是过于沉迷,就会成为腐蚀当权者心性的毒物。”

埃利诺低头问他,唇角还是勾着温和的笑意。

“如果我能成为帝国未来的君主,我还是希望弟弟能帮上我的忙。亲生兄弟总能无限交予信任,是不是?”

小尼禄挺起胸膛,不服气:“怎么是你当皇帝?我才是银河帝国的皇帝!”

埃利诺哈哈大笑起来,用下巴蹭幼弟毛茸茸的头顶。

他发现,如果是尼禄继承王座,自己还真的没有什么意见。

大不了把皇姐也拉下水,一块辅佐这个笨蛋弟弟就好了。

但心中那片冰冷的阴影还在扩大。

……他还剩多少时间?

熟悉的痛楚袭上额角。

埃利诺猛地拉停机甲,启动安全装置,然后在座椅上咬牙蜷缩。

小尼禄吓坏了,慌忙抱住他的脑袋,小手四处摩挲:“哥哥,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呀?”

埃利诺死死地抓着座椅。

他不愿意在弟弟面前露出那种模样。

直到白狼骑冲过来,他才抬起溢满血丝的眼睛,竭力保持最后一丝清醒,命令道:

“……带他走。”

驾驶舱的舱门关闭,变成只关押他一人的金属牢笼。

他能听见小尼禄渐行渐远的焦灼叫喊:

“二哥被你关在里面了!”

“……为什么?”

叶斯廷站在满地焚烧过的灰烬中。

他微微攥着双拳。

拳头在发抖,但面上的表情依然冷静。

“这些都是尼禄喜欢的书。不是吗?”

埃利诺背着手。

皮靴踏过满地的灰烬和书页,径直站定在叶斯廷面前。

“是他喜欢的书,还是你有意使他沉迷于此?”

他唇角勾勾,碧绿的狐狸眼里涌动晦暗的幽光。

“他是我的弟弟,卡厄西斯家族的尊贵王储。谁给你的资格,用你作为私生子的卑劣见地去教养他?”

叶斯廷的瞳孔瞬间缩紧了。

他的下颌线条紧绷,绿眼睛死死地盯着对方,嗓音沙哑道:

“如果需要我再次提醒您的话——殿下。成为您的替身这件事,从一开始就不是我的选择。”

“没错。”埃利诺直勾勾回视他,“但现在你已经有些求之不得了,不是吗?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用我的弟弟填补你那软弱的、可耻的、见不得光的情感需求。你以为你是谁?没有我的面具,你在尼禄面前,不过就是一个世人所不齿的私生子,诞生于卡厄西斯家族最憎恨的帝国叛徒——”

他紧盯叶斯廷苍白的脸。将那句话一字一句说完。

“——和一名妓女的媾和中。”

他身后的白狼骑闻风而动,将想要扑上来的叶斯廷重重按在墙上。

叶斯廷在牢如铁爪的金属手掌中挣扎。

几近缺氧时,却突然讥讽地笑起来。

“我明白了。显然二殿下现在不再需要我,已经到了望而生厌的地步。”叶斯廷喘息道,“既然如此,您何不直接结束这场游戏,将我赶出太阳宫?”

埃利诺沉默。

半晌,他的唇角再次勾起微笑。

“……事到如今,你的想法还是这么天真。”

很快,叶斯廷就明白了埃利诺为什么说他天真。

因为他第一次看到了埃利诺发病的样子。

埃利诺没有回避他。他就在叶斯廷面前,在自己白狼骑的臂弯中,从一个精明冷酷的皇子,变成了一头全然听不懂人话的野兽。

从这一刻开始,叶斯廷明白,他将永远不可能离开太阳宫。

埃利诺和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一起吞噬了他。

让他的过往消散,筋骨融化,彻底成为了埃利诺的一部分。

尼禄5岁,他们14岁时,卡拉古先帝开始称病减少进出议事厅的次数。

帝国特等勋爵鲁铂特获得他的信任,开始在一些政务上代替卡拉古先帝决裁。

每当亲和仁厚的帝国勋爵,前来看望卡厄西斯家的孩子们时,他总会觉察到有一双冰冷砭骨的狐狸眼,在年幼的皇子皇女们身后审视他。

他心知从皇后去世开始,埃利诺就已经对他起疑。

但好在,埃利诺不过是一个年仅14岁的第二王储。

而他是已经掌握王都大部分兵权、甚至获得了第一王储叶卡的信任的帝国大贵族。

“殿下,您的脑波图……”皇家医学院的医官欲言又止,委婉地问,“您最近是否有感觉心情焦躁、记忆力和注意力下降,甚至偶尔会听到一些……可能不属于现实的声音?”

“怎么了?”帝国二皇子优雅地坐在椅子上,朝他挑眉微笑,“是鲁铂特叔叔让您来的吗?”

“什么?当然不是!”皇家医学院由卡厄西斯家族一手建立,医官们多从跟皇室有血缘关系的宗亲中选拔,像狼骑一样从小独立培养,“这是皇室的例行检测,为了判断您是否可能拥有……存在某种疾病的可能性。”

“我懂了。”埃利诺低头沉吟,又抬起头来,“具体是什么样的疾病呢?您愿意到我的寝宫来,详细介绍给我听吗?”

医官不敢怠慢,忙收拾好东西跟上。

他越走越感觉不对劲。

因为二皇子并未带他乘坐穿梭艇,而是从只有狼骑知道的密道返回自己的寝宫。

途中,埃利诺还侧头温柔地问他:“我的检查结果,除了你还有别人知道吗?”

“没有了,殿下。我还没来得及上传和禀告陛下呢。”

“很好。”

埃利诺带他回到书架后的密室。

医官在密室里迎面撞上叶斯廷,而叶斯廷当时还未来得及把全息面具卸下来。

双方都在惊骇中后退,只有埃利诺面带微笑,从白狼骑的枪套中拔出枪。

——一句话都没有说,直接将医官射杀。

爆能枪的威力巨大,而密室又过于狭窄。

一时间,地板墙壁乃至天花板上,都溅满了猩红的血迹。

叶斯廷和他的白狼骑同时愣在原地。

他们满身都是溅射的鲜血,在尸体旁瞠目结舌。

而埃利诺完全不在意叶斯廷的反应。

他随手丢开爆能枪,抬腿跨过尸体。

沾满鲜血的手解开白狼骑的头盔,然后捧住了骑士的脸。

“这个人是鲁铂特的奸细。他发现了我的秘密,我才杀了他。”

埃利诺的银发和面孔上,都沾满刺眼的血水。

但那双绿莹莹的狐狸眼,依旧如宝石般浓绿深邃。

他就用这双美丽的眼睛望住自己的白狼,轻声细语地说。

“你会帮我处理掉这具尸体的。对吗?因为你是我的白狼。你曾经对我发誓,无论我做了什么,你都会无条件相信我,然后站在我这边。我今天并没有发病,比以前更加清醒,也没有咬你,不是吗?你会相信我吗?”

他的白狼骑低头注视着他。

他是一个沉默、魁梧、面容坚毅的黑发战士,而此时此刻,他那张坚毅的脸似乎在抽动,嘴唇也在微微颤抖。

但到了最后,他还是看着埃利诺的眼睛,哑声回答:

“当然,殿下。我永远都会相信您。”

叶斯廷心知肚明,在这间密室里没有疯的人,现在就剩他一个了。

他看着白狼骑将医官的尸体拖走,又勤勤恳恳将密室里的所有血迹擦拭干净。

骑士离开去处理尸体时,埃利诺毫无预兆地跪倒在地,开始剧烈呕吐起来。

他吐得很凶。

耀眼的银发尽数垂落,华丽的衣装上都沾满了自己的呕吐物。

吐完以后,他看着自己手里的血。

一时间竟像是完全愣住,不敢相信自己做了什么似的。

就在这时,守在寝宫门口的狼骑发来通讯。

小尼禄来了。

“笃笃笃!笃笃笃!”小尼禄一边敲着书房门,一边很可爱地给自己配音,“有人在家吗?尼禄又来串门啦!”

埃利诺慢慢用衣袖擦拭自己的嘴角。

他从满地的呕吐物和血水中站起,又恢复成平日雍容优雅的二皇子模样。

“看到了吗?这都是你的错。”

他微笑着对叶斯廷说。“到头来,还是得由我去当坏人。”

叶斯廷见识过埃利诺的冷酷。

但这样的人,能想出对付幼弟最恶劣的手段,就是在他的被窝里放一只癞蛤蟆玩具。

“不像样,弟弟。”

埃利诺一步步从台阶上走下,来到小尼禄面前。

“你是卡厄西斯的王储,怎么能被一只癞蛤蟆吓成这样呢?”

小皇子仰头站在台阶下,鼻头被冷空气冻得红红的,睁大的红眼睛里全是不可置信。

他像是第一次认识面前这个少年,在原地局促地站了半晌,声如蚊呐地问:

“你……你怎么知道是癞蛤蟆……”

“因为是我放的啊。”埃利诺说,“就想捉弄一下你而已。”

他清楚地看见,小尼禄眼中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那天小皇子哭着朝他喊了很多话,不过最狠的也就是“大坏蛋”或者“我再也不理你了”。

而埃利诺不为所动。

他始终负手站在台阶上,看着小尼禄哭着跑掉。心想,就是这样,弟弟。拼命跑吧,跑得离他远远的。

“……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明知道尼禄有多依赖你,自皇后殿下病逝,他就把你当做自己最信任的家人。有没有想过他会受到多大的伤害?”

那天晚上,叶斯廷跟埃利诺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争吵。

“尼禄马上就会有自己的白狼骑了,就算是想要疏远他,难道不可以慢慢来吗?”

“不可以。”埃利诺说,审阅过又一份调查鲁铂特公馆的密报,“因为我已经没什么时间再陪他玩了。”

叶斯廷却没空去听他的话。

他的脑中只闪过当年,孤独的小皇子为了能和自己的哥哥说上话,戴上幼儿园发的小丑头套,局促又讨好地巴望着他的样子。

他猛地一咬牙,径直启动脸上的全息面具,朝书房外夺门而出。

“……站住!狼——”

埃利诺猛地站起身。

他想让狼骑拦住叶斯廷,但黑暗的幻觉却将他往后拖拽,让他重重摔回椅子里。

他身后的白狼骑第一时间抱住他,拇指硬生生撬开他的牙关,避免他发病时吞下自己的舌头。

“站住……”

叶斯廷在深夜的太阳宫里疾奔。

他冲进已经逐渐成型的蔷薇庭院,拨开那些尖锐的荆棘和藤蔓,呼唤着小尼禄的名字。

最后,还是一名守卫在小尼禄身边的中年狼骑,偷偷过来找到他,然后把他带到在角落哭鼻子的小尼禄身边。

“……尼禄难道做错什么事了吗?难道就这么让人讨厌吗?”伤心的小皇子不停抹眼泪,泪水都把种着银叶蔷薇的土壤打湿了,“哥哥不是说最喜欢尼禄了吗?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

“尼禄,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哥哥不该这样捉弄你。”

叶斯廷捧着他的脸蛋。

他比任何人都要加倍珍惜的珍宝,此刻却在他面前伤心欲绝地哭泣。

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让人难过的事了。

“对不起。外面太冷了,我们到有壁炉的地方去说话,好吗?”

可是。当小尼禄反复确认是不是他放的癞蛤蟆时,叶斯廷却根本没有办法否认。

他要如何否认?

他从来都是埃利诺身后那道影子,所有的温情和爱意都是属于埃利诺的,只是因为明媚的太阳过于慷慨,在把光与热拼命抛洒向埃利诺时,让他也能偷到一点点温暖罢了。

他没有办法面对小尼禄那双充满希望的眼眸,不得不滚动着喉结,将目光微微错开。

“……是的。”

小皇子踉跄着后退几步,然后一下子甩掉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叶斯廷知道自己违抗埃利诺的命令,擅自跑出来追小尼禄会遭到惩罚。

但他没有想过惩罚会如此严重。

当他被埃利诺的狼骑押解回寝宫时,埃利诺就站在书桌前,姿势闲散地靠着桌沿,朝他若无其事地微笑。

“按住他。”埃利诺说。

他的白狼骑就像一条忠心耿耿的狗,当即将叶斯廷按倒在书桌上。

埃利诺俯下身来看他。

他面上有一种诡异的愉悦,跟上回杀死医官时一模一样。

于是叶斯廷笑了,说:“ 你终于打算杀死我了?”

“不会的,我的朋友。”埃利诺说,“可能你还没有察觉到。其实我非常需要你。但我反省了一下,过去的我确实太掉以轻心。所以从现在开始,我决定让我们真真正正成为同一个人。”

叶斯廷只觉得后颈一阵轻微刺痛。

就在这一刹那,他脑中所有的纷杂念头,彻底消失了。

“阿西莫夫项圈真是一项伟大的发明。是不是?”

埃利诺低声说,“它可以让你完全地成为另一个我,且无需再让你刻苦钻研所谓的演技。或许你觉得会太过残忍,但是,抱歉,对于接下来要打的这场硬仗来说,我的确需要一个非常、非常听话的替身。

“你当然可以尽情抱怨。因为事态发展到今天,我已经来不及再去找另一个符合条件又罪有应得的人,来当我的替身了。”

自从被植入隐蔽的阿西莫夫项圈芯片以后,叶斯廷的时间就像突然被按下静止键。

埃利诺的指令没有在强迫他戴上项圈后增加,自始至终,他对叶斯廷下过的指令,也就仅限在他发病时完全成为另一个他而已。

但是阿西莫夫项圈本身会压抑他的情感和思维,让他成为一个更容易被使用的、麻木的工具。

他甚至麻木到无法辨认自己对埃利诺的仇恨程度。

他像埃利诺一样微笑,像埃利诺一样出入议事厅,像埃利诺一样若无其事地跟鲁铂特交际,像埃利诺一样跟虎视眈眈的众贵族唇枪舌战,甚至像埃利诺一样接管皇室政务——

从卡厄西斯家族诞生的阿西莫夫项圈,理所当然可以获得埃利诺的全部信任。

与此同时,他知道埃利诺就在书架后的那座密室里,时而狂躁时而清醒。

……而他也会像埃利诺一样,去看小尼禄挑选白狼骑。

他起初没认出那个被选中的金发少年是谁。

但当对方用激动到破音的语调朝小尼禄喊出:

“我在众神前向您起誓,殿下!!”

一些不算得很遥远,却相当模糊的记忆涌上心头。

原来是那个在狼骑基地的入口处,义正言辞喊出要给五皇子当白狼骑的金发小孩。

时隔多年,他竟真的做到了。

叶斯廷看着他们,莫名有一些想笑。

也不知道是为了他们,还是为了自己。

为少年白狼骑庆祝的人群中,小尼禄好像迟疑地朝他这边看了一眼。

目光跟叶斯廷对上后,小皇子默默咬住嘴,把脑袋低下去,小小地“哼”一声,就拽着少年白狼骑跑走了。

“阿列克谢,帮我把这个交给尼禄。这是他最喜欢的星建游戏,我已经做好足够数量的新地图了。”

叶斯廷细细嘱咐。

他站在被风吹乱的树影里,把曾经属于他和小尼禄的东西,一件件交给少年白狼骑。

或许在狼骑基地门口擦肩而过的那一刻起,两人的命运便已被早早定下。

少年白狼骑终将走向他的主人,而他,则注定要与尼禄渐行渐远。

“阿列克谢!阿列克谢——”

远处传来小尼禄吱吱呜呜的叫声。

少年白狼骑的狼耳朵猛地立起来,似乎很想赶快跑到小尼禄身边去。

但碍于面前的二皇子殿下还没允许他告退,急得他只好原地跳脚。

“去吧。”叶斯廷轻声道,“尼禄需要你。”

埃利诺的病情还在恶化,这让他与叶斯廷的出面频率逐渐逆转。

在阿西莫夫项圈的影响下,叶斯廷越来越分不清自己与埃利诺的区别。

他跟埃利诺仿佛真的成为二位一体,在暗流涌动的太阳宫中,共同扮演能够震慑众多贵族的帝国二皇子殿下。

鲁铂特在宫中的势力正在扩大。

卡厄西斯家族的疯症原本是一桩家族秘密,但卡拉古先帝突然发疯的传言,却通过不知名的宫廷侍女、职位低微的秘书官们不胫而走,逐渐从太阳宫扩散到整个王都。

在谣言四起的王都、蠢蠢欲动的贵族注视下,皇室无法再承担暴露另一名皇子发疯的后果。

为了不在遍布太阳宫的眼线前露出破绽,叶斯廷的毛囊细胞被秘密改造。

原生黑发从此变成了苍白的银色。

而他的左臂内,被植入带有埃利诺DNA密钥的基因嵌合工程。

这是为了让他代替埃利诺,应对皇家医学院的例行脑波检测,以及在必要时调动埃利诺的狼骑。

基因嵌合工程是埃利诺命皇家医学院紧急研发的,因此在叶斯廷离开太阳宫几年后,他的小臂在一次星盗的袭击中受伤,就开始逐渐从内部坏死,以至于不得不用仿生手臂代替。

而某天夜里,埃利诺带着白狼骑从密道里回来,一身刺鼻的火油味。

他那张继承着卡厄西斯家族一脉相承的美貌的脸上,只有一种平静的漠然。

随后叶斯廷得知,就在当天夜里,太阳宫边陲的一所秘密疗养院突然起火。

疗养院内的一切都成了灰烬,包括病房里,那些再也看不出身份的焦尸。

叶斯廷心中有不祥的预感。

他预感自己在这座宫廷中遇到的许多人,很可能都不会善终。

而最可怕的是,他知道自己的预感一向是准确的。

15岁那年圣殿祭典,埃利诺决定在王都坐镇,而他则代替埃利诺,第一次进入德尔斐。

他远远看见坐在少年白狼骑肩上的小尼禄,正在快活地左摇右摆。

三皇女和四皇子从摩托艇上分别跳下,神情轻快地跟他说话。

除去埃利诺和叶卡,卡厄西斯家族更年幼些的孩子们,对宫廷内的暗流一无所知。

他被阿西莫夫项圈驱使,像埃利诺会做的那样,从人群中走到他们近前,笑眯眯地跟弟弟妹妹们攀谈,直到皇长女叶卡也来找他们。

“我数到三,立刻,全部,回到圣殿去。履行你们作为皇室成员的职责。”

叶卡冷酷地命令。但目光掠过战战兢兢的小尼禄时,她还是心软了。

“……算了。他还小,就让他再玩几年吧。”

叶斯廷本来回头要走。

但是某一个瞬间,他感觉小尼禄在少年白狼骑身后偷看他。

他想起,自从小尼禄开始跟他打冷战,他们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再说过话了。

他尝试着动了一下念头,发现阿西莫夫项圈并未有阻拦的迹象。这说明在项圈的设置里,这件事是被划分在埃利诺可能会选择的选项范围内的。

叶斯廷于是转过身,慢慢地在小尼禄面前蹲下来。

他伸手在尼禄脑后的空气一抓,然后举在尼禄面前。

“小家伙,猜猜里面是什么。”他轻声说,语调一如既往温柔,“猜中就送给你。”

小尼禄不说话。

红眼睛瞅瞅他的拳头,又瞅瞅他,好像在做心理斗争。

最后,小皇子还是“唔”地一声,把脑袋别开了。

“唉……”

他笑了。既宠溺,也是无奈的。

“尼禄要长到多少岁,才肯原谅哥哥呢?”

他把糖果递给少年白狼骑,转身走上穿梭艇。

舱门关闭,他没发现小尼禄立刻踮起脚尖,从少年白狼骑手里把糖掏走,又气鼓鼓地揣进自己兜里去。

第158章

帝国历898年, 皇长女叶卡分化成年。

按照帝国星律,鲁铂特勋爵作为摄政大臣,必须为叶卡正式加冕。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帝国西境却传来星盗大肆入侵的消息。

西境驻军节节败退, 一时间, 星盗竟然如入无人之地,一路把战线推进几千宙里, 所到之处烧杀劫掠, 帝国平民如坠无间地狱。

彼时卡拉古先帝已在疗养院隐居多年。

刚成年的叶卡二话不说, 清点狼骑,披挂出征。

“……你做什么, 皇姐?”

埃利诺就在她的寝宫门口拽住她。

疯病使人心力交瘁,他的身体已经剧烈消瘦,全靠宫廷礼装勉强与叶斯廷撑出相近身形。

但在为数不多的清醒时间,那双碧绿的狐狸眼, 依然冷厉如刀。

“你是即将加冕的王储, 怎么可以现在远离政治中心?你知道现在有多少贵族在觊觎你的位置吗?”

“正因为我是帝国的未来君主,才必须现在出征。”

叶卡回答。她出身帝国军营, 身上自始至终有军人的刚正之气, “不能拯救子民于水火的君主,即便戴上皇冠也不如虫豸。卡厄西斯家族的使命, 就是哪怕千百次也要承载起帝国,永远让子民留在自己背后。”

“——我不在乎无关人士的性命!让他们自生自灭又如何?我只在意你的安危!”埃利诺厉声打断她, “西境领星的兵权在贵族领主手中, 王都驻防部队的兵权在鲁铂特手中, 是父王也就算了, 你要怎么保证只有一支狼骑追随你的情况下, 他们所有人都能无条件忠于你?”

他话没说完,皇长女就已上前一步,戴着手甲的拳头,轻轻抵住埃利诺的心脏。

“下一次,我不希望再从你口中,听见你评价帝国子民是所谓的‘无关人士’。”

她说。

“这么多年来,你不服气自己是万年老二,凡事都要与我竞争。有没有想过,第一王储和第二王储的使命本就不同?

“第一王储生来就是为了帝国冲锋陷阵的。只有当第二王储坐镇王都时。我才能心无旁骛地战斗。因为纵使我在前线战死。帝国依旧会有背负它的人。”

埃利诺猛地噎住。

他几乎要不受控地发起抖来,疯狂喊出那句我做不到。

但重装具甲的狼骑已经整装待发。

叶卡松开抵住埃利诺心脏的拳头,低下头与弟弟额头相抵,低声道:“保护好父王和弟弟妹妹们。一旦王都有变。我会带着狼骑返回支援。”

随后,她一把将埃利诺推开,转身登上穿梭艇。

然而,他们毕竟太年轻。

这让他们完全低估了鲁铂特的残忍。

埃利诺能想到最坏的结果,也只是他们被幽禁太阳宫,而鲁铂特以摄政大臣名义执掌大权。

毕竟在帝国史上,卡厄西斯家族多次出现统治权动摇的情况。

但贵族为了夺权后稳固统治,不可能明目张胆屠杀皇室血脉。

事实证明,当年几乎一手遮天的鲁铂特,屠杀皇室子嗣的事迹一经败露,原本以他为首的帝国贵族集团,便立刻变得四分五裂,让他的势力迅速由盛转衰。

“二哥不去度假吗?”埃利诺把弟弟妹妹们送往行宫时,小尼禄急问,“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去呢?”

家族里最年幼的弟弟,如今还改不掉那副娇滴滴模样,被蔷薇的棘刺碰一下手指头,就要叽里咕噜地掉眼泪。

对上埃利诺的目光时,小皇子甚至还别扭地撅了撅嘴巴。

好似在说他们的冷战还没有结束,这只是中场休息。

他就这样看着小尼禄,看了很久。

最后,帝国二皇子淡淡说:“我只会留在太阳宫,哪里都不去。”

一周后,前线骤然传来噩耗。

帝国皇长女叶卡阵亡。

被誉为机甲天才、年轻的帝国军神的叶卡,最终却并未死在机甲的驾驶舱中。

她和狼骑们的机甲被动了手脚,在高强度的作战过后,突然成了一堆无法移动的废铁。

在为逃难平民断后的路上,星盗驾驶最新型号的帝国战斗舰,轻而易举地将她击杀。

叶斯廷是首先接到这个消息的。

他知道,鲁铂特图穷匕见了。

然而埃利诺此刻还在密室里,与那仿佛无止无休的疯病对抗。

于是,叶斯廷在桌后坐下,冷静地签发讨伐令,联系所有埃利诺结交过的亲皇派贵族。

在做这一切的时候,他其实已经不是很能分得清楚自己是谁。

他是那个从出生起就没有自己名字的人,还是冷酷的帝国二皇子埃利诺?

是阿西莫夫项圈在驱动着他,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人?

高强度的工作间隙,他的视野中依稀闪过画面。

灰暗的湖泊边,小皇子穿着鲜亮的连体衣,推着轱辘辘的学步车向他靠近。

他是想要后退的。

可是对方就这样软乎乎地靠过来,张开双臂,给了他今生第一个拥抱。

从那一刻开始,他就再也不是活在虚无中的私生子,也不是需要替身的埃利诺。

他是湖边那个被小尼禄撞个满怀的少年。

伸着颤抖的双手,缓慢地、试探地,将此生第一次获得的、哪怕是属于别人的爱意,紧紧拥进自己怀里。

天光即将亮起时,他听见身后书架门挪动的声音。

银发绿眸的帝国二皇子,只披了一件外袍,赤脚站在他身后。

他的脸颊已经太过消瘦。颧骨微微凸起。

二皇子没有戴那副象征理性的单片眼镜。但唇角还是微微地勾着,漂亮的狐狸眼中,迸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可怕的亮光来。

“需要帮您传召白狼吗?殿下。”

叶斯廷只回眸看了一眼。

他不太能判断埃利诺现在的精神状态,但面前急闪的光屏让他抽不出更多精力。

不过很快,埃利诺的白狼骑也从密室里出来。

他佝偻着腰,双膝跪在地上,低头为自己的主人穿好鞋袜。

“我认为有一件事情是你需要知道的。”埃利诺神情淡淡地说,“那就是阿西莫夫项圈的最终指令。通常来说,如果项圈的主人死去,佩戴项圈者会为自己的主人寻仇,不死不休。但是——你懂的。我不可能让你在我死后继续露面。所以,我修改了一下最终指令。”

叶斯廷手上的动作僵住。

他看着埃利诺俯下身来,笑眼中有他最熟悉的冷酷。

“很遗憾,我的朋友。”他轻声说,“因为我们的游戏终会结束,所以你的时间不多了。我知道自己亏欠你太多。所以,在你的生命走到尽头前,除了向任何人泄露你是我的替身以外,你可以自由地去做一切你想做的事情了。”

叶斯廷起身,盯着他踉跄后退几步,然后扭头冲出书房。

埃利诺慢条斯理地照着镜子,将一头凌乱银发重新梳理整齐,然后伸开双臂,让白狼骑为自己穿上优雅的宫廷礼装。

在给自己佩戴单片眼镜时,他得到了狼骑的监视报告。

叶斯廷换了宫廷侍官的面具,坐上最后一艘能够离开王都的穿梭艇,孤身一人朝南部行宫的方向奔袭。

埃利诺愣了一下。

然后慢慢低下头,笑了。

要杀死一个卡厄西斯,只可能在他启动机甲前——即便帝国最偏远的边陲,这句谚语仍然具有沉甸甸的重量。

因此鲁铂特带着王都的叛军围困太阳宫,两天两夜猛攻不下时,曾一度想过暂时舍弃帝国二皇子,转而去追杀还在南部行宫的其他王储。

然而第三天黎明,众神亲自从卡厄西斯家族手中,收走了他们的权杖。

所有人都看见二皇子的机甲被击落。

黑压压的王都叛军,就像病狮旁逡巡的豺狼,一见对方露出破绽,便立刻猩红着眼,冲上去撕咬对方的血肉。

“先解决埃利诺·卡厄西斯,再解决那个又老又疯的!”鲁铂特厉声下令,“打开所有战斗记录仪,我必须亲眼确认他们被杀死!”

而叶斯廷堪堪抢在太阳宫兵败之际,抵达小尼禄所在的度假行星。

“……阿列克谢,带尼禄走。不要走王都要塞,去南边的废弃港口,那里会有其他狼骑接应你们。”

叶斯廷猛地推开城堡的窗。冰冷的夜风灌满了他的礼装,将他腹部的枪伤刮得生疼。

那是他伪装成埃利诺指挥度假行星上的狼骑时,与叛军正面交火造成的。

叛军对太阳宫的进攻部署已告一段落,而被派遣进入度假行星的叛军部队,则把暗杀目标首先指向了最年幼、反抗能力最弱的小皇子殿下。

少年白狼骑不再犹豫。

他把裹着小尼禄的被子从床上抱起,打开盔甲的飞行器,迅速攀上城堡的窗沿。

“——用生命向我发誓,你会至死保护他!”

叶斯廷手指紧紧抓着窗沿,朝少年白狼骑发出嘶吼。

他能看见小尼禄在被子里钻来钻去,仍然是一副搞不清状况的懵懂模样。

真不知道温室里长大的小皇子,往后要如何面对如此残酷的现实。光是想想尼禄未来要为此流下多少眼泪,叶斯廷就觉得心痛到胸口阵阵抽搐。

可他实在没有办法。

他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用被赐予的最后一点自由时光,保护他在这个世界里,在自己短暂而无人知晓的生命里,悄悄建立起的唯一一道羁绊。

“……走吧。”

他知道这可能就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于是伸出手,摸了一下小尼禄的银发。

动作还是很轻,像个见不得光的窃贼。

“走——”

夜风呼啦一声,从他的咽喉灌入,填满他空荡荡的胸腔。

少年白狼骑抱紧小尼禄,从窗户一跃而出。

度假行星被彻夜的枪炮声吞没。

无数狼骑机甲在冰冷的夜色中起飞,将蔷薇皇室的血脉送往静谧的宇宙深处。

叶斯廷捂着鲜血淋漓的伤口,蹒跚登上城堡阶梯。

他知道,针对这颗行星的大扫荡马上要开始了,一旦鲁铂特的盟友们抵达王都星系,完成军事封锁,连一只产自蔷薇庭院的夜光蝴蝶都不可能飞离。

但他仍希望能到可以目视港口的瞭望台去,于是很努力地朝上攀登。

与此同时,埃利诺的银叶军靴,也正缓慢踏过王座阶梯的中段。

因为机甲坠毁,他的银发被额下渗出的血水染红,双腿和前胸都有严重的贯穿伤。

但他只是低喘着,一步步朝蔷薇王座迈近,并在阶梯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他的狼骑军团死伤众多,因此在面对来势汹汹的王都叛军时,太阳宫渐渐显出颓势。

但存活的狼骑,仍在紧随他进入太阳宫正殿,开始与敌人进行最后的殊死搏斗。

而他的白狼始终跟在他身后,用所剩无几的能量护盾、用残破的盔甲、用自己的身体,为主人挡住来自四面八方的光束。

“除了生于烈火的卡厄西斯,没有人可以配得上你……”他用鲜血淋漓的手掌,深深抚摸过带着荆棘的王座把手,眼眸深处燃烧着病态的执念,“但凡妄图玷污你的人,最终只会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殿下……”

他的白狼骑在一声嘶哑的呼唤过后,便再也无力支撑。颓然跪倒在他身后。

埃利诺转过身来,原来骑士的头盔和身上的盔甲都已碎裂,一发来自角落的光束,从背后击穿了他的脖子。

大量的鲜血向前喷溅,与埃利诺的血一起,将蔷薇王座彻底染红。

“……对不起,殿下……”

骑士几乎跪不稳了。

可他还是固执地抬着眼睛,试图在生命最后的时刻,将主人的身影牢牢刻在视网膜里。

“没事的……洛温。”埃利诺用双手捧起骑士的脸,就像第一次把剑尖敲在对方肩上那样,温声细语地对他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烈火将他们一同吞噬。

度假行星上的战斗也已到最惨烈的尾声。

叶斯廷重伤昏迷之际,听到从项圈内部传来的轻微响动。

他知道那是指令者已死,最终指令被启动的声音。

他的意识坠向地面。

随着一声脆响,耳畔的全息面具也被摔得粉碎。

——就从这一刻起,他的人生突然成了泾渭分明的两部分。

叶斯廷没有想过自己可以活下来。

他了解埃利诺的性格,除去与他同根同源的兄弟姐妹,埃利诺向来不吝于以最残暴的手段达到自己的目的。

替身一事是绝对机密,就算换作是叶斯廷本人,他也会选择在自己被杀死后,用最终指令抹杀佩戴有项圈的替身。

……但他至今没能理解埃利诺最后的悲悯。

他醒来时,并非躺在城堡外的尸堆里。一个又聋又哑、同样戴着阿西莫夫项圈的老妪,把他带上了自己的逃难船,然后朝帝国境外全速逃亡。

平民避难船没有皇室规格的治疗舱,他只得时而昏迷,时而清醒,任由老妪将他当做一具软绵绵的尸体,在船上拖来放去。

他期间无数次试图辨认这个老妪的身份。

但这人不光聋哑,而且智力显然也有问题。

但是最终,叶斯廷还是依靠过人的记忆力,和对方的面部轮廓找到答案。

这是当年皇后殿下的女官,埃利诺的阶下囚之一。

这名又聋又哑的女囚犯,在把叶斯廷送上停泊在秘密港口的一艘探索舰后,她就被自己的项圈悄无声息地杀死了。

叶斯廷抚上自己后颈的芯片。

他从自己的项圈里,获得了想要知道的答案之一。

【使这名无罪之人,成为探索舰的舰长,到宇宙的未勘察区域自由旅行。】

这就是埃利诺临终前,对项圈下达的最终指令。

【他将永远不再接近帝国,也不再被来自帝国的任何人接触。在无人知晓的繁荣之地,他将开始自己的新生。】

叶斯廷躺在空无一人的探索舰甲板上,望着光幕中飞速流过的星河。

探索舰是根据无人科考舰的制式设计的,在无数忙忙碌碌的机器人工作中,舰艇平稳地向战火外的帝国宙域飞速行进。

叶斯廷躺着躺着,莫名感到一股荒诞的痒意涌上心头。

开始还只是嗤嗤的闷声,随后,他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得连唇角都咳出了血沫。

随舰机器人检测到他的异状,纷纷举着医疗箱过来检查,被他用力挥到一边去。

他花了很长的时间,在那艘探索舰上回忆自己曾经历的一切,包括思考自己对埃利诺究竟有多少仇恨。

毋庸置疑的是,他的确是厌弃埃利诺和那座太阳宫的,没有人不会憎恨被强加命运的感觉。

但他早期的命运太像残破的浮萍,这让他连仇恨都显得飘摇模糊。

甚至当他躺在这里回忆前半生时,他连埃利诺是否是能够承载具体仇恨的对象,都无法确定。

如果从未被迫成为埃利诺的替身,从未靠近过这个残酷又美丽的家族,他与母亲的命运轨迹又会如何?

他还会在那样一个午后,遇到影响他一生的牵绊吗?

群星从探索舰的舱窗呼啸而过。

宇宙也不知道答案。

……已经够了。

一切都结束了。

叶斯廷疲惫地闭上眼睛。

他与卡厄西斯皇室的渊源到此为止,与血腥的王权更迭更无关系。

从此,他不再是任何人的替身,而是成为自己梦寐以求的舰长,在群星的包围下了却余生。

……叶斯廷发誓,他当时真的已经做好了远离帝国、孤独终老的完全准备。

他甚至给自己起了新的名字,用来迎接他理想中的新生。

他叫自己叶斯廷。

这个名字来自一个与无名舰长有关的童话故事。

曾经有个孩子说,他想要带上家里的小动物,跟无名舰长一起旅行。其中就包括一只叫叶斯廷的小狗。

当时叶斯廷觉得这只小狗很幸运,它是被选中的,是被青睐的,堂堂正正地跟在对方身边,从来不用像他一样,担心偷窃者的身份被识破。

于是出于私心,叶斯廷把这个名字作为自己新生的开始。

然而他当时理应更加清醒。

使用一个来自过去的名字,就意味着永远不会摆脱过去。

太阳宫政变震撼了整个银河系。

即便距离帝国边境最遥远的星盗营地,人们也正以最惊骇的表情和语气,谈论着那场史无前例的皇室屠戮。

于是,在叶斯廷驾驶探索舰远离帝国的路途中,他无意获知了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逃亡中的三皇女和四皇子,被鲁铂特的军队逮捕后杀害。

叶斯廷如遭雷击。

只有知情者才能明白这条情报的震撼程度。

这跟狼骑对鲁铂特的调查情况全然相悖。

二皇子和卡拉古先帝在政变时深陷太阳宫,当时已基本没有逃离可能,但至少他、埃利诺和狼骑们都认为,度假行星上的年幼王储们是完全可以逃脱的。

只要能离开帝国边境,进入鲁铂特势力薄弱区域,就可以暂避锋芒,混入境外鱼龙混杂的星盗和难民之中。

但是他和埃利诺根据狼骑的密报,反复推敲规划了逃亡路线和接应人员,却还是没能让三皇女和四皇子逃离。

这说明在鲁铂特手里,还有相当一部分情报网和秘密武装力量,从未在任何人面前暴露过——哪怕是在卡拉古先帝和狼骑的巅峰时期。

“混账……”

叶斯廷痛苦地跪在地上,指尖紧紧扣进颈后的皮肉里,几乎要把颈后的阿西莫夫芯片生生挖出来。

那枚小小的芯片,原本承载着他新生的梦想,却在此时再次变成牢笼。

什么都没有结束。

情报严重出错,下一个被杀的就会是小尼禄。

可他的项圈里,有着“永远不再接近帝国,也不再被来自帝国的任何人接触”的指令,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尼禄走向末路。

“……你从前是皇室的奴隶吧?这种顶级芯片可不多见了。主人给你下的指令是什么?不是太难熬的话,这辈子就这么过下去算了。”

黑市机械师扳着他的头,仔细检查他颈后的阿西莫夫芯片,啧啧称奇。

虽然眼馋,但面对已经跟脑神经难舍难分的生物芯片,机械师还是遗憾地摊了摊手。

“阿西莫夫项圈一旦戴上,就绝对不可能摘除。不过,我倒听说过黑市里有种偏门的法子,可以短暂降低项圈的指令强度。那是那些被折磨到不堪忍受的逃亡奴隶,才会采取的方法。

“……你知道阿西莫夫项圈最初诞生,是为了对抗人类最强毒害达迦草的,对吧?在操纵人类精神这方面能与阿西莫夫项圈匹敌的,也就只有野生达迦草了。

“后来有人发现,野生达迦草本身就有生物波,可以通过用生物波反作用项圈信号的方式,短暂遏制阿西莫夫项圈。但野生达迦草的毒性很强,即便只是这种程度的摄入,也会让你终身成瘾。”

他知道,无论如何,到了这一步,就已经太超过了。

卡厄西斯皇室曾经赐予很多人恩典,可这里面不包括他。

他从来不是卡厄西斯家族的什么人,就连起始点都充满了强迫和怨怼,再怎样美妙动人的童年时光,都不可能让他付出沾染达迦草的沉重代价。

他把探索舰的功率开到最大,让它以最高的逃逸速度远离帝国。

埃利诺送他的探索舰足够先进,加上他本人超强的机械天赋,他的星舰足以抵达银河系的另一条旋臂。

离开帝国后的旅途,一如想象中美妙和神奇,但叶斯廷发现,他很难将目光完整地落向那些奇异的陨石,或者从未见过的生物。

他的灵魂深处始终有一块被撕扯着,源头来自那个逐渐遥远的帝国,来自还在生死边缘苦苦挣扎的小皇子。

他一次又一次在深夜惊醒。

在梦中看见那颗小小的头颅被齐颈斩断,滚倒在血泊中,仍在绝望哭喊“哥哥救我”。

书案上堆放的杂乱稿纸,跟他一路见过的奇珍异兽毫无关系,上面胡乱写满的,全是阿西莫夫项圈的破解草案。

他知道回头的代价太大了。

可是那个温暖的壁炉,那张灿烂又无辜的笑脸,那个午后,那缕春光,那些日日夜夜相伴的岁月,却一次又一次涌进他的梦中,让他在寂静的船舱里彻夜难眠。

那一天,叶斯廷抵达银河系的正中心,看到了巨大的银心黑洞。

他久久地看着。

如今他已经来到了自己的宿命面前,像无名舰长说的那样,他这一生都在准备随时消失。

可真正到了这个巨大的黑洞前,他心中却萌生畏惧和不甘。

并不是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的生命有什么意义,而是他的心底,仍在牵挂着另一个人的命运。

叶斯廷跟星盗交易了罕见的野生达迦草。

尼禄逃亡的第一年是最危险的。

鲁铂特的势力正如日中天,而他只是一个骤然家破人亡的8岁孩童,带着自己那批大多刚成年的狼骑,以及兄姐们指派给他的狼骑军团,在遍布银河系的眼线范围内横冲直撞。

而在这一年,叶斯廷成功潜入鲁铂特的搜查部队,开始频繁向少年白狼骑递送情报。

白狼骑或许至今都不知道,当初是谁秘密连通了他的智脑,又是谁屡次为他们临时更正逃亡路线,让他们堪堪从鲁铂特的天罗地网中逃出。

与此同时,叶斯廷深入研究破解阿西莫夫项圈的方法,达迦草对阿西莫夫项圈的遏制作用只是短暂的,他作为敌人的卧底,不得不频繁摄入达迦草,以让项圈的效力削弱,使叛军不会觉察异常。

摄入毒草时,他心中甚至有种自暴自弃的快感,这次一切都是他选择的,没有人强迫他,他也无法再怪罪任何人。

从现在开始,无论未来自己会变成怎样,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是他自己放不下那些软绵绵的拥抱,那个午后,那个壁炉,一句又一句的“最喜欢你”。

他曾经身处梦寐以求的旅行中,却夜夜受噩梦的惊扰;

而如今,他戴着面具潜藏在敌人的大本营中,却能获得世界上最香甜的睡眠。

尼禄最颠沛流离的头两年,他始终在暗处保护着对方。

直到蝎尾出现前,叶斯廷都以为可以一直这样下去。

他甚至做了个真正令自己感到满足的新计划。

他希望可以就这样保护尼禄长大,直到对方成长到再也不需要他这个“哥哥”时,他就会选择悄无声息地离开。

而在那之后,他会想办法摘除项圈,戒掉达迦草带来的毒瘾,然后作为一个与卡厄西斯家族再无关系的路人,从此踏上属于自己的新征程。

但苦难没有放过小尼禄,也没有放过他。

觊觎小皇子整整一年的蝎尾动手了。

而在那一天,他却因为戒断症状第一次发作,不慎断开了与少年白狼骑的联络。

自此往后,小尼禄的音讯如同石沉大海。

连鲁铂特的搜查部队,都没有获得任何线索。

叶斯廷猜测,很可能是两年徒劳的搜查,耗尽了鲁铂特的耐心,也让这个奸猾之徒逐渐起了疑心。

他不再轻易信任帝国部队,而是将对小皇子的猎杀转为地下,由训练有素的星盗精锐和自己培养的私人卫兵执行。

银河系太大了。

任凭叶斯廷在往后的日子里疯狂寻找,都再也找不到小尼禄的下落。

那几年帝国境内外最多的传闻,就是小皇子最终死在了逃亡的路上。

有人说看到他死在狼骑层层叠叠的尸堆里,有人说看到他幼小的尸体沿着河面飘荡而下,有人说他被星盗当作奴隶四处兜售,受尽折磨而死。

叶斯廷从心急如焚,到逐渐开始绝望,最后心如死灰。

原来此刻才是一切的结束。

他最终失去了整个宇宙中,第一个向他施舍过爱与温情的人。

到头来,他还是什么也没有保护好,什么也没有剩下。

前半生命运最后留给他的,只有一具被达迦草逐渐侵蚀的身体,被忍痛拆除到一半的阿西莫夫芯片,以及一段只要想起、就会肝肠寸断的记忆。

颈后的阿西莫夫芯片,在叶斯廷离开帝国第6年时成功摘除。

埃利诺最后遗留在项圈里的命令,也随着芯片的碎裂荡然无存。

然而可笑的是,他却在这一刻感受到令人心慌的迷惘。

原来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得到过什么,也从来没有被谁真正需要过。

他如濒死之人般紧抓不放的温情与爱,从一开始就与他无关,只是一场虚无缥缈的幻觉。

他分明已经反复警示过自己,可是那颗孤寂太久的灵魂一意孤行,在温暖到叫人心软的相伴中,坚持要将自己臆想成一个对小尼禄而言特殊的人,甚至一厢情愿去同小尼禄的命运抗争,却只能徒然落败。

事实是,他从未从童年那场灰暗的雨中逃离。

叶斯廷驾驶着探索舰四处流浪,始终没有放弃寻找小尼禄,并因此结交了一部分贵族势力。

但结交再多人脉,他也习惯独来独往,并始终没有跟他人建立进一步关系。

熟悉的无意义感在将他一点点吞噬,群星和陨石从星舰周围飞速掠过,他时常会感到就连这艘星舰本身,似乎也从未在这个宇宙存在过。

他决心将经历过的一切都深深埋藏,再也不向任何人提起。

只持续着他无人知晓的生命,等待着有一天,某个黑洞的引力将这艘星舰拖拽而去,让他彻底消失在属于他的黑暗中。

然而。

离开帝国的第10年,他却在银河系外一个极其遥远的宙域,获得了尼禄奇袭叛党、加冕为王的消息。

苦难彻底改变了那个吃着手哭唧唧的小皇子。

出现在画面中的银发帝王,眼神冷戾,盛气凌人。

秾艳的眉眼还带有一点稚气,然而眉宇间那股不容逼视的寒意,却让所有人对他敬而远之。

叶斯廷一个人坐在光屏前。

他几乎瞠目结舌。

一段不长的加冕录像,他却把它录制下来,颠来倒去地看,试图从那副已经长开的绝艳容貌中,寻觅曾经挨着他的脖子,哼哼唧唧说要听睡前故事的孩童影子。

尼禄……他还活着。

太好了。

太好了。

叶斯廷的探索艇上,除了他就只有机器人,连喜悦都无法与人分享。

他只好暗自攥拳,在空荡荡的舰桥上无声欢呼。狂喜过后,他的胸腔里又隐隐泛出痛意。

……要经历多少颠沛流离,尼禄才会从当年那个软乎乎的糯团子,成长为今天这副强悍模样?

如果当年他再谨慎一点,计划得再周全一点,把尼禄保护得再好一点……

叶斯廷驾驶舰艇朝帝国方向疾速前进,一路上都轻轻哼唱着快活的歌谣。但在即将进入帝国哨岗范围时,他却突然拉停了引擎。

……他算尼禄的什么人?

他能以什么样的身份,再回来与尼禄相见?

得知尼禄活着的狂喜,还在让他激动得浑身发抖;

可是一种熟悉的、空茫茫的迷惘,却在他心底深处卷土重来。

他缓慢地抬起手,修改星图路线,让探索舰泊入德尔斐星系。

尼禄第一次举办圣殿祭典时,叶斯廷就戴着兜帽,在巡游舰下方的人群中安静仰望他。

无数鲜花与呼喊掷向甲板上的圣子,然而叶斯廷只望着甲板上盛装华服的少年帝王,在人群的推搡中,缓慢跟随巡游舰前进。

没有人明白,他正在注视着的,是整个宇宙,只有他一人知晓的过去。

身为替身的往事,早已被战争的尘烟和淋漓的血火埋葬,而他像一个始终没有进入对方视野的幽魂,固执地抱守着并不属于他的记忆,去看望那个曾给予他温情的孩子。

等祭典结束,皇帝回都,他便孤独地返回自己的小旅馆,并被达迦草的戒断反应折磨得死去活来。

已经足够了。

就这样远远看着他,其实就很好了。

叶斯廷静静关注着尼禄的一切。

尼禄比他想象中成长得太多、且太快了。

他看着对方搜集名将,解决贵族,发展军事,建设领星,每一步都完美得超出他的预料。

他能给予的帮助,现在也只有提供阿西莫夫项圈的破解方案而已。

使用达迦草压制项圈的时间,其实也就只有政变后那两年,但野生达迦草的后遗症却愈演愈烈,逐渐开始侵入他的精神海深处。

他查阅过很多文献,但凡敢沾染野生达迦草的人,众神能给予的最大宽限,最迟也不会超过十五年。

从他第一次摄入达迦草到现在已有十年,偶尔深夜时想起这点,叶斯廷只会觉出一种荒诞的好笑来。

真是短暂的、可有可无的一生。

他决意直到自己消亡前,都不会再主动出现在尼禄面前。

埃利诺的DNA密钥,也早在多年前就被他从手臂内取出,封锁在探索舰的最深处。

直到那一天。

“……该死!皇帝陛下在德尔斐遇袭!”

“这群见风使舵的狗贵族!陛下甚至还生死不明,他们就已经藏不住豺狼野心!”

“一旦帝国完全分裂,变成数百个独立的自治联邦……以我们和陛下的兵力总和,不足以应对这么多自治星系……”

南境贵族在议事厅里争吵不休,如热锅上发疯的蚂蚁。

而在他们眼中,那个神秘睿智、性情却相当疏离的白发青年,却将一张脸完全隐藏在宽大的兜帽下,看不清表情。

“……”

他只是慢慢地,慢慢地咬紧了牙关。

“……”

不要再回头了。叶斯廷。你付出过代价的。

“……”

“……阁下,您要去哪里?”

第159章

尼禄独自立在皇家陵园中。

天空在下细密的小雪, 所以出门前,白狼骑给小主人穿上了厚重的毛皮大氅。

当尼禄在刻着“埃利诺·奥古斯都·卡厄西斯”的墓碑前蹲下时,他雪白的大氅下摆,便被地上的碎雪逐渐沾湿了。

白狼骑本想给他撑伞, 但被尼禄拒绝了。

他只能忠实地守卫在陵园入口, 遥遥注目小皇帝落满细雪的兜帽。

尼禄停留在陵园的时间,严格意义上来说, 其实不算太久。

但对一个严苛律己的皇帝而言, 他留在二皇子墓碑前的时间, 已经超过了他以往所有闲暇时间的总和。

少年伸出戴着皮革手套的手,缓慢把二皇子墓碑上的落雪拂去。

又很轻地拂过那行名字, 把名字上的尘土和积雪都擦干净。

最后,他站起身,朝白狼骑走来。

“回去吧。”

他低声说,从口中呵出一股白汽。

少年皇帝踏过的薄雪堆积处, 留下一串孤独的足印。

……

那天在医学院正面冲突过后, 尼禄有颇长一段时间,没有再召叶斯廷会面。

他只是非常忙碌。

德尔斐神官被叶斯廷揭露使用达迦草致幻的事实, 尼禄迅速接手并介入舆论, 争取到大批虔诚的神学院教授的支持。

守旧派的声音逐渐低迷,帝国圣公会开始清洗德尔斐圣殿成员, 并逐渐接管圣殿事务。

帝国圣公会在尼禄的控制下,开始传播圣殿应潜心侍奉子民与皇帝, 而非向上侍奉众神的思想, 因为前者才是众神需要的圣殿职能。

与此同时, 海德里希所负责的虫族遗迹跃迁通道, 在尼禄的全力支持下迅速完工。

一个新锚点被用以开启跃迁往虫族遗迹的曲速通路, 可以让帝国派遣的科考舰队于最快时间内抵达遗迹。

被海德里希首先遣往虫族遗迹的无人舰队,已经确认了这支虫族的直接灭亡原因:

的确是双子星碰撞后产生的伽马射线暴。

因此遗迹内很可能存在强辐射,尼禄精心整理了一批物理学、语言学和军工科学家名单,又命帝国科学局为他们配备最高精度的辐射保护装置,让他们暂时在锚点待命,等候集结舰队出发。

海德里希:“如果只有伽马射线暴才能彻底消灭这种生物——那么这场战役,我们会打得相当艰难。

“人类至今没有控制伽马射线暴的直接技术,而且就算有这种大范围杀伤性武器,主战场必然不能选在帝国。否则,伽马射线暴会对帝国造成比虫族更大的伤害。”

尼禄当然明白这一点。

这也正是他必须让人类科考舰队冒着强辐射的风险,前往虫族遗迹寻找对方其他弱点的原因。

他示意海德里希先离开。

但海德里希却眼尖地发现,桌上有一份未完成的前沿科考舰队名单。

“陛下,”海德里希抬起蓝眸,揣摩尼禄的微表情,“遗迹科考舰队的带领者,人选还没确定吗?”

“我会尽快确定的。”尼禄冷静道,“你先退下吧。”

“遵命,陛下。”

“别做任何多余的事,海德里希。”

帝国元帅走至书房门口时,尼禄突然凉凉地说了一句,“虽然你现在还什么都没干,但我总感觉你会自作聪明。”

海德里希脚步一顿。

他抚着笔挺的军装下摆,回过头来,朝尼禄微微勾唇一笑:“比如,陛下?”

尼禄不回答,就在书桌后面无表情盯着他。

“请相信我,陛下。我的目标从来与您一致。”男人轻声说,“无论我做了什么,目的只会为了伟大的帝国复兴。”

处理虫族遗迹和圣殿事物的同时,尼禄抽空关注了下帝国权杖的现状。

上回他让阿撒迦率领一众新兵前去蝎尾的据点“狩猎”,最近开始陆陆续续收到来自前线的战果。

阿撒迦从被捣毁的蝎尾据点里,拿到了不少有关圣殿的资料,尼禄抽空会粗略地翻一翻,大致都是一些狂热的疯言疯语。

“……伟大的圣洛斐斯是全人类的进化方向!不论政权更迭,君主交替,人类最终都会殊途同归,借由创生之柱成为更高等种族中的一员……”

才看了短短一行,尼禄就开始暗自皱眉。

每当看到有关圣洛斐斯的字段,蝎尾就会大量提及“进化”“高等种族”“创生之柱”等名词,但却绝口不提它们都是什么。

其他有关圣殿资料,则是圣殿骑士团参与的几次重大战役记录,当年在领地里征收税费的项目,秘密策划过的大型谋杀案等等,距今也有好几百年了。

但是今天,尼禄在大致翻阅数小时后,却猛地直起了腰。

蝎尾被缴获回来的海量机密资料里,有一封没有拆封记录的、陈旧不堪的密信,显示需要卡厄西斯的DNA密钥开启。

这意味着,这有可能是卡厄西斯家族成员的早期信件,但却被蝎尾截获了。

只是密钥技术掌握在皇室手里,他们始终没有解封的机会。

尼禄:“阿列克谢,帮我取一下DNA密钥。”

白狼骑拿来一根纳米探针,捉住小皇帝雪白的指头,将探针轻轻刺入指腹。

双螺旋结构和银叶蔷薇在探针上方浮现,尼禄的光屏上,出现了一个对他而言非常陌生、却又极其熟悉的签名密印:

恺撒·奥古斯都·卡厄西斯。

尼禄不由喃喃出声:“……恺撒?”

他下意识往书房内的画幅望去。

在墙壁众多画幅的正中央,悬挂着这位开国大帝的画像。

男人身披重型盔甲和帝王披风,神情冷漠地扶枪站立。

他有一头剃得很短的板寸银发,毫无感情的灰色双眸,纵使有岁月的细纹和战争的疤痕,也完全不能掩饰那张脸的凌厉英俊。

没有一位卡厄西斯,会对恺撒的名字无动于衷。

他开创了人类的帝国时代,将联邦后期散落的自治宙域再次统一。

恺撒在世期间撰写的诸多军事书籍和机甲训练手册,至今都是皇家学院的沿用教材,其跌宕传奇的一生,是每一个幼年卡厄西斯的床头童话故事。

有那么一刻,尼禄拿着这封密信,居然破天荒感到有些无措。

他本能地抬头环视书房,像是想看看是否该交给比自己更年长的家族成员。

但是下一秒,他便立即清醒过来。

确认过系统的休眠状态,尼禄用自己的DNA密钥打开密信,然后默默用手帕擦拭一下双手,才小心用指尖点上光屏。

“……我决议保留圣殿,而非将其彻底摧毁,即便会给我们的统治带来一些困扰。

“你应当理解我有多么仇恨这些所谓的神,这些所谓的宗教,但在军营里来回踱步的日日夜夜,我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

“圣殿工程将其伪装成宗教的方案,实则才是能让‘祂’跨越人类短暂的生命和期间不厌其烦的战争冲突,最大程度保留到后世手中的唯一手段。”

从措辞和语气来看,这应当是恺撒的私人信件。考虑到DNA密钥的存在,可能是恺撒写给自己的直系子嗣,抑或是帝国的第二任君主、屋大维·奥古斯都·卡厄西斯的。

但是密信中提及的“圣殿工程”,却让尼禄微微睁大了红眸。

“……作为人类未来的共主,卡厄西斯家族从联邦圣殿工程手中接过接力棒,已成必然现实。

“但我并不认为我们的人民有承载这一秘密的能力……有关末日兵器的任何程度的泄密,都会令政权瞬间陷入混乱。

“圣殿工程的创始人想必知晓这一点,才会设置如此复杂而严苛的圣殿教义,确保让‘祂’独立在人类世界之外,同时让极少数知情者承担起传递的责任。

“……如上种种,我决定将你的加冕礼改在德尔斐圣殿举行,而非我最初确定的帝国王都。

“我将亲自领你进入圣山基地,让你亲眼查看圣殿工程的真相,以及人类豢养至今的末日兵器。

“而你,我唯一信赖的孩子,必须确保像我一样,将这桩秘密确切传递到你的王储手中。圣殿祭典则是让知情者定期检视兵器的手段之一,务必保证在你的任期存续保留……”

尼禄迅速翻开一旁的卡厄西斯帝王列传。

正如他读过的那样,恺撒晚年是在德尔斐圣殿为屋大维举办加冕礼的,而非在新帝国的王都。

这一举措在当时激起大量争议,圣殿教徒普遍对此感到满意,认为恺撒承认世俗君权低于神权;

追随恺撒的铁血派则认为,恺撒过分讨好圣殿,令新政权显得软弱。

于是第二任皇帝屋大维在为王储加冕时,选择了一个相对折中的方案:

在王都举办加冕典礼,但新任帝王必须前往德尔斐,进行一天一夜的巡游,最后进入圣殿接受圣洗。

如今看来,这套被卡厄西斯传承数百年的加冕流程,很可能隐藏着一项重大秘密的交接。

尼禄按着书页的指尖,开始一点点发冷。

而他,作为卡厄西斯家族唯一没有直系亲属出席加冕礼的皇帝。

……这套或许一直在秘密延续的交接程序,很可能就在他这一代断绝了。

不,也不一定是在他这一代断的。

恺撒统治时期距今已有900年,而他绝对没有预料到,卡厄西斯家族的疯症,在之后的岁月里,不但没有找到遏制方法,反而愈演愈烈。

这导致几百年来,蔷薇王座的更替一直激烈且频繁。

他将恺撒的信件从头看到尾,试图从只言片语间猜出圣殿的秘密是什么。

但是很显然,恺撒也考虑过信件被截获的可能性,这让他完全没有在信中直接提及所谓“圣殿工程”的真相。

他只是在信末,语重心长地告诫屋大维:“……绝不能向任何人暴露圣殿工程的秘密,即便是向你未能成为第一王储的子嗣。‘祂’是最大的人类罪,但又绝不能使‘祂’成为人类的敌人……身为卡厄西斯,这是你必须完成的职责。

“当你判断人类再次面临末日,你要确保‘祂’毫无异议地站在人类侧,无论采取任何方法、任何手段、任何措施……哪怕必须展示人类最阴险、最卑劣的一面——”

尼禄的目光从光屏移到虚空。

信件的最后一段,不仅像是在跟屋大维交代要务,还像是一个来自900年前的、冷酷的命令,径直传递到900年后的尼禄眼前。

他并不会不加任何判断,便轻信一封从蝎尾据点缴获的信件。

但是恺撒·奥古斯都·卡厄西斯这个密印的分量太重,这让他不得不耗费了一个下午时间,重新调阅帝国档案库里关于德尔斐的一切。

圣殿工程,末日兵器,秘密。

还有让他很在意的一个词:人类罪。

人类史上能被称为末日的战争,只有两千年前的虫族入侵。

而德尔斐的圣殿,正是在那次战争后落成。

第一批圣殿神官,声称众神悲悯人类,委派使者降世,并将白发雪袍、美到不似人类的圣洛斐斯,正式带向当时陷入黑暗的全人类。

尼禄调出浩瀚如烟的档案搜寻。虽然有些艰难,但他还是在旧联邦的秘密档案里,找到了第一代圣殿神官的身份。

与后世数代神官都不一样。

德尔斐的第一批圣殿神官,竟然毫无神学相关经历。

他们都是联邦当时最顶尖的科学家,隶属对抗虫族的前沿军事基地。

战争结束后,不知为何,他们突然舍弃对真理的无穷探索,转而沦为替众神奔走宣讲的奴仆。

紧接着,人类在那场残酷的战争中二次进化,全面发展出精神力作战能力。

但没过多久,驱动精神力的弊端,便彻底暴露出来:

过度使用精神力,会对人的大脑和精神,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

这根本不像是人类自体进化会带来的后果。

要知道,人类在进化出ABO第二性别时,除了激素和性腺变化,基本没有给身体带来什么损伤。

人类再次陷入迷茫时,联邦科学委员会突然发表重大发现:

上千桩实验案例证明,圣洛斐斯具备独特的精神疗愈能力。这项发现,直接奠定了圣洛斐斯在联邦和宗教界不可撼动的地位。

在战后时期纷纷冒出的各类新教,从此万马齐喑,德尔斐正式成为地球之脐,宇宙中心。

尼禄坐在窗前,盯着那封短短的密信一动不动。

片刻后,他又从脑中调出那本全是□□的《圣子沦陷记》,并排放在恺撒的密信旁。

两面光屏后方,窗外的盛大红日正在缓缓落下。

因现实和脑中的光屏光线折射度不同,窗景被割裂出两幅色彩不同的落日景象,如同两个分不清孰真孰假的世界。

良久,尼禄的指尖突然一动。

他只是偶然注意到了原著里,圣洛斐斯和叶斯廷的一小段对话。

在不知道叶斯廷曾摄入过野生达迦草前,他并没有看明白这段对话的意思。

但此时此刻,他却突然隐隐猜到了这段对话的含义。

【“你的精神海,越来越不好。会死的。”圣洛斐斯说,“我的力量又、又升级了,试试看帮到你……”

【叶斯廷正在操纵台前规划星图路线。闻言,他没有回头,只是微微笑了笑。

【“没必要哦,圣子殿下。”青年笑着说,“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

……什么叫“没有什么意义”?

尼禄垂下雪睫。他再次把恺撒的信件内容完全记忆,然后用自己的DNA密钥,将这封密信粉碎得无影无踪。

“圣殿祭典又要到了,阿列克谢。”

银发皇帝坐在逐渐暗下的暮光里,几不可闻地喃喃。

他的脸庞逆着光,只有一双红眸亮着,像两簇晦暗不清的火。

“这一次,我们提前进入德尔斐吧。”

……

相比一直在抓紧时间备战的皇帝陛下,王都众臣最近过得很悠闲。他们甚至按捺不住八卦之心,开始好奇新晋秘书官和陛下之间发生了什么。

白发的帝国秘书官自来到王都,就一直是陛下眼前的大红人,风头之盛甚至超过海德里希。

但叶斯廷有破解阿西莫夫项圈的实力,而且自进都以来,把除了军务以外的帝国政务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尽管他在军事将领中的人气不高,但大家的确服他。

只是,白发秘书官最近好像突然被打进了冷宫。

尽管已经从德尔斐被召回王都了,可皇帝陛下却突然不再召他每日进入书房,就连在御前会议上,他们也是一个在前开会,一个在背后埋头记录,从来没再私下交流过。

很难想象就在不久之前,小皇帝还屡屡跟自己的秘书官凑着头讨论政务,甚至会在他面前,频频露出对其他大臣而言相当难得的笑容。

“唉,海德里希元帅‘失宠’那会儿,咱们不就见识过了嘛。陛下宠信谁的时候,就把谁捧到天上去;一旦陛下失去兴趣,待遇真是云泥之别……”

“主要是,连个可预见过程都没有,秘书官大人被蹬得也太干脆利落了……”

“至少他还能有机会被陛下蹬开,我这辈子什么时候才有可能跟陛下面对面交谈啊?唉……”

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突然不受待见,但叶斯廷能力突出,表面又很好相处,王都的政务大臣们依旧会像从前一样拜访他,希望能跟白发秘书官碰撞出一些新想法。

谁也没料到,作为军事将领之首的海德里希,这天居然会主动登门拜访。

“元帅大人一定有要务相商。诸位今天请暂回吧,明天我会在府邸开办私人家宴,敬请大家前来参加。”

叶斯廷弯着狐狸眼,笑眯眯地跟大厅中的众位文官说。

文官们嘀嘀咕咕,从海德里希身侧擦肩过去,还不忘暗搓搓地瞪他。

海德里希侧身立在门旁,面上没有多少表情。

等会客厅内再无其他闲杂人员,他才迈步走进,径直坐在沙发主座上。

“抱歉,近日鲜少在陛下书房看见阁下。只能登门叨扰,希望不会给阁下造成过多困扰。”

他才开口说第一句话,叶斯廷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没有道破对方话中挡不住的优越感,只慵懒地向后靠上沙发,微笑道:

“我的府邸距离太阳宫可有几百公里呢。或许元帅大人不辞万里登门拜访,应该有更重要的事务商议?”

海德里希倾身向前,在茶几上方点出光屏,向对方展示数万宙里之外的虫族遗迹。

“……因为有伽马射线暴的痕迹,所以在这片异星文明遗迹中,很可能存在人类难以承受的强辐射。”

他将探索遗迹需要知道的一切告知对方,“因陛下有目共睹的前瞻性,陛下显然认为对这片异星遗迹的探索,对帝国而言极具重要性。陛下最近正亲自挑选顶尖科学人才,组建遗迹科考舰队,但由于遗迹本身的危险性,他决意尊重学者的个人意愿,由参与者决定是否前往勘察。

“虽然应征者会享有帝国最高荣誉和大量财富,但目前为止,除去家境贫寒或父母重疾,打退堂鼓的勘探人才占大多数,这让陛下的组建进度迟迟没有进展。”

叶斯廷旋转着星图,反复查看无人舰拍摄回来的遗迹照片,许久没有说话。

“……遗迹特征似乎与帝国档案库内的虫族文明,有高度重合。”

良久后,他才喃喃道,“虫族可有两千年没有出现在人类视野中了——陛下是突然决定要勘探对方的文明遗迹的么?”

“请恕我失礼,这是阁下无权知道的部分。”

海德里希把戴着手套的指尖,交搭在膝盖上,语气和神情都很平静,“我今日登门拜访,主要是为了告知阁下,陛下似乎一直未能决定科考舰队带领者的人选。

“我个人认为,带领者如果具备丰富探索经历,且在帝国科技领域有过重大建树,必然能提升整支探索舰队的存活概率,也能为陛下带回帝国最宝贵的勘探情报。阁下认为呢?”

有那么一小会儿,两人都没说话,只有视线在光屏上方无声碰撞。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元帅大人。”

叶斯廷勾着唇,话锋却陡然一转。

“话说回来,陛下知道您今天会来拜访我么?如果我没猜错,虫族遗迹这种级别的情报,目前在帝国范围内应该还是绝对机密。或许就连陛下组建的科考舰队,目前也只知道考察地有强辐射一事而已。陛下曾授予过您告知我此项情报的权限么?”

“没有。”

海德里希非常坦然,“前来邀请您,是我个人做出的决定。陛下与我都知道,最适合这支科考舰队的领袖就是阁下,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陛下理智上明白这一点,却无法像从前任何一次一样果断下旨。

“正如您所见,我的职权范围,实际比‘帝国元帅’这一职务名称应包含的范围更广。无论如何,我会确保陛下需要推动的所有事务,都在预定时间内进入正轨。’”

叶斯廷:“而您认为,正因您个人划定的职权范围,您具备将僭越陛下当做习以为常的权力,是么?”

“是迫不得已,并非习以为常。”

海德里希平静地说,“但,是的,阁下。我与陛下的相知程度,或许远超您的想象,且绝非浅薄的主仆关系可以比拟。只要陛下仍与我并行在复兴帝国的道路上,我的所作所为,终将得到陛下的谅解,请阁下无需忧心。”

叶斯廷蓦地笑出声来。

“阁下知道吗?您的过度自信,偶尔会让我想起一个人。一个已故多年的……朋友。”

叶斯廷轻声道。

“我常常会假设,如今换作是他在陛下身边,他会如何应对各种情况,会怎样对待阁下这种类型的人。”

海德里希端坐不动,等他继续往下说。

“如果是他的话,或许在您第一次展现出僭越倾向时,无论您的才能是否惊才绝艳,无论您与陛下如何相知,他都会在第一时间解决您。”

白发秘书官笑意盎然,仿佛那样可怕的话,并不是从他本人口中说出的一般。

“尤其据我所知,您的僭越可不仅限于政务。不对吗?”

海德里希冷冷一勾唇。

他来邀请叶斯廷的目的既已达成,也不想反驳,便从沙发上系扣起身。

“但请阁下铭记。您始终不是您的那位‘朋友’。”

他用一种倨傲的口吻说,“所以,我敬劝您分清现实,勿以他的立场来决断,以避免枉顾身份,最终令陛下失望厌烦。”

黑发元帅留下这句话和遗迹报告后,便像个得胜而归的宠妃,在府邸门口登上私人穿梭艇,径直往太阳宫方向疾驰而去。

叶斯廷在沙发上静坐良久,才倾身向前,重新翻看虫族遗迹的相关报告。

虫族,作为帝国档案库内最神秘的异星文明,连多年在外旅行的他都知之甚少。

他皱着眉思索半天,也很难猜出尼禄在这个时候,突然紧急下令勘探这片遗迹的原因。

但尼禄已经不再是当年懵懵懂懂的幼猫了。

他做出的任何决策,都必定是为了对帝国有利。

叶斯廷本能地作出一个猜测,帝国很可能将与千年未遇的虫族开战——但这个猜测确实过于可怖,让他摇了摇头,暂且将它放在一边。

虫族……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虫族似乎是用强悍的精神力纽带作为联结,并习惯以高度秩序集团进攻的一种文明。

旧联邦没能查探出,虫族的精神力与人类在两千年前二次进化的精神力,究竟是否存在联系;

但考虑到卡厄西斯家族的疯症与精神力强度呈正相关的事实,加上皇室统治帝国多年,占据人类所有已知资源的情况下,依然找不到解决疯症的方法——

叶斯廷突然觉得,他可以在未知文明的遗迹里碰碰运气。

至于所谓的强辐射——

他反倒觉得,这是最不值得在意的一件事。

叶斯廷轻轻放下光屏。

他明白,海德里希此行是为了一箭三雕。

对方无法轻易信任自己,也不能容忍一个身份不明者,就这样留在尼禄身边、占据尼禄的信任,遗迹勘探恰好是一个送上门的机会。

他既能检验自己对尼禄的忠心程度,又能让自己从尼禄身边离开。

而如果叶斯廷没有猜错的话,海德里希的第三个目的,是想暗暗试探尼禄对他的容忍度。

因某个显而易见的理由,帝国元帅在获得尼禄的纵容,并反复确认自己在对方心中的重要程度后,心情都会变得格外愉快。

若换作别的任何人,叶斯廷都只会在心中肆意嘲笑海德里希堪比怀春少女的恋爱脑。

可对象是尼禄,他一点也笑不出来。

“……我始终……不是他。”

白发秘书官低声喃喃,眼神中溢出一丝无力。

直到夜幕降临,会客厅内光线昏暗下去。

他才缓慢拾起光子笔,开始撰写一封长长的密信。

……

尼禄收到叶斯廷发来的勘探申请时,额角青筋猛地暴起。

“海德里希……”他看完密信和申请,用力抵了抵额角,“……让海德里希滚进来。”

海德里希一大早就已经候在寝宫门口,等着小皇帝让他滚进去。

真的听到狼骑的传唤时,他平静地整理好衣装,捋平手套上的褶皱,动身前往书房。

“参见陛下。”

银发皇帝坐在书桌后,红眸深处压抑着阴郁的幽光。

“再过来些。”

海德里希敛眸,思索片刻,然后绕行到书桌后方,单膝跪在尼禄的椅子前。

“陛下……咳,请您冷静。”

果然不出他所料,他的军装领带被尼禄一把拽近,鼻梁几乎要撞上少年的鼻尖。

“……我是不是说过让你别做多余的事?”

尼禄用力攥着他的领带,娇而冷的唇线紧抿,“我和叶斯廷之间轮不到你插手。你在自以为是什么?”

在数兆亿大军前运筹帷幄的帝国元帅,脊背挺直地跪在书房里,还被抓着领带挨训,模样难得狼狈。

但他本人却似乎并不在意,也一点也不觉得屈辱。

他只是将两手撑在少年粉艳的膝头两侧,还稍稍仰起脖颈,完全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顺从模样。

“陛下,我只是感到有些困惑。”

他说,“是您告诉我,我们的敌人马上就要到来,而帝国目前最适合派遣勘探遗迹的,就是自主破解了阿西莫夫项圈的秘书官大人。我只是在履行您赋予我的职责——即在最短的时间内,推动勘探事务进入正轨。”

尼禄的喉结骤然滚动.

……其实他心里明白。

他对叶斯廷的无所适从,已经到了连海德里希都能轻易察觉的地步。

他的童年与过去,是他一生都不能轻易跨越的沟壑,而叶斯廷所占据的部分,则是这道沟壑中最令人难以忘怀的时光。

作为帝国小皇子的尼禄,实际上是手足无措的。

他没办法在短时间内考虑清楚,自己如今该把叶斯廷当做什么人,又是否该代替自己的亲生二哥向他赎罪——

如果他猜测的那些残酷过往是真的发生过的话。

在思绪如麻的时候,他选择在这段时间暗中回避,并且竭力以最快的速度去消化这个事实。

但无论如何,将叶斯廷像一个家族使用过的废弃品,或是必须掩埋真相的对象,直接打发到存在强辐射、荒无人烟的虫族遗迹去,是他唯一不想要采用的做法。

……可是作为帝国君主的尼禄,其实没有太多选择。

蔷薇王座上的帝王,不可能有像凡人一样迟疑和逃避的权利。

尼禄闭了闭眼,紧攥领带的手指松开了一些,露出细嫩指尖上被勒出的红痕。

他许久没有出声。

最后,他垂下雪睫,向后靠近椅背。

“虽然我始终讨厌你的自作主张,但你是对的。”

他冷静道,但眼神深处很落寞。

“遗迹勘探的确迫在眉睫。而叶斯廷的确是我的计划里,最适合带领科考舰队前往遗迹的人。”

海德里希抬眸注视着他。

他早就开始暗中调查叶斯廷了,也对对方跟二皇子之间的纠葛有过现实的猜测,现在当然不难猜出,尼禄是在面对某个难以接受的真相。

他的眸光掠过尼禄指尖上未消的红痕。

在温室中被养大的小皇子,连皮肤都跟蔷薇花苞一样娇嫩,但却不妨碍他承载起沉重的黄金皇冠,带领帝国在风雨飘摇中前进——即便需要强行跨越伤痛的深渊。

男人的眼神不由自主柔软下来,他试着用戴白手套的手,去轻触对方攥着自己领带的手指。

“陛下,作为您的执剑人,我时常不得不做一些令您厌弃的事情。”

他轻声道,“但是作为您一手从德塔要塞提拔上来的将领,作为您最忠心耿耿的臣仆,您可以尝试让我进一步分担您的过去,您的痛楚……”

他的手并没有触碰到少年一碰就红的嫩白手指。

相反,他碰到了坚冷如冰的金属。

“或许元帅大人最应该做的,就是在结束公务汇报后安静离开。”

高大的骑士向前探身,用覆盖坚硬盔甲的宽厚手掌,不容置喙地包裹住尼禄的指尖。

也将海德里希进一步侵入尼禄的世界、抚慰尼禄的企图完全阻隔。

“我确信这不属于元帅大人的职责范围。”

等尼禄从记忆中回过神来时,身前身后的两个男人早已用眼神交锋过上千回。

只是因为银发皇帝明确表示过禁止用信息素对抗,他们才堪堪忍住用信息素攻击对方的企图。

“遗迹勘探事务会继续推进。在下次圣殿祭典开始前,我会往遗迹送去帝国第一支科考舰队。”

尼禄被握在白狼骑手掌中的指尖动了动,松开了海德里希的领带,“在敌人到来前,帝国必须拥有真正足以克敌的武器。”

他想了一下,还是没有跟海德里希说圣殿工程的事。

无论恺撒的密信是真是假,但他记得信中那句“将这个秘密亲自传递到王储手中”的告诫。

一周后,叶斯廷独自来到王都港口,准备登上前往虫族遗迹的穿梭艇。

他本可以与科考舰队的成员一起出发,但他选择了与搭建勘察基地的无人舰群一起,悄悄从王都离开。

科考舰队正式出发时,尼禄必然会在场;

而他完全明白尼禄这段时间对他的回避是因为什么。

他不舍得让尼禄感到为难。

在给尼禄发送勘探申请时,他在申请中附了一份密信,那里面是尼禄一直想知道的“真相”。

他在信中附上了自己生物意义上的父亲、那名反叛贵族的所有资料,又告诉尼禄,自己曾经遵从二皇子旨意,戴罪成为他的一名侍官,并在极少数的时间内成为二皇子的替身,因此接受过皇家教育方面的训练,也学习过如何模仿二皇子的言行举止。

但因二皇子的要求,在成为替身时,他从不与皇室成员接触,因此对尼禄而言,他不过是二皇子的一名旧部,一个曾经承过二皇子恩德的无名小卒。

之所以迟迟不愿承认,只因为二皇子临终前的指令,是让他将这个秘密就此带进坟墓中去。

他的信轻描淡写。

没有提及任何疯症、阿西莫夫项圈和达迦草等等血淋淋的字眼。

他把二皇子赠予他的探索舰停靠在王都,只带走了那上面的收藏品,那是自己在银河系流浪时探索所得。

探索舰是埃利诺的遗物,他认为更应该留给尼禄。

在做这一切时,他也制定了最后需要完成的计划:

他决心在人类极难寻觅的虫族遗迹中,探寻可以拯救卡厄西斯家族疯症的方法——并在那里度过自己短暂的余生。

按照帝国星律,在存在危险辐射的区域进行科考工作时,科考舰队必须定期轮换,以确保人员的生命安全。

但遗迹基地距离帝国极其遥远,勘探范围又异常广阔,加上尼禄平日政务繁忙,叶斯廷确信即便尼禄屡次召他不回,也不至于派狼骑过来逮捕他。

他的密信里处处都是谎言,但唯有一句发自本心:

他只是尼禄生命中的无名小卒。

时间会淡化一切伤痛,也会让尼禄逐渐忘却他。

或许在未来的某日,尼禄获知他的死讯,才会有些费力地想起,这个人曾是自己兄长的旧部。

他确信,这就是像他这样的人,最适合的结局。

白发秘书官走过人潮,匆匆登上属于自己的穿梭艇。

或许是来得太早,穿梭艇里居然没有人,连负责启动星舰的舰兵都没有。

他疑惑地皱起眉。

叶斯廷迟疑地走过空荡荡的底舱,四处找寻舰兵的踪迹。

在转过一个拐角,踏上第一层舰桥时,他骤然在舰桥的尽头,看见银发皇帝等候已久的背影。

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尼禄听见脚步声,慢慢转过身来,隔着一条舰桥回望他。

白狼骑则立在另一层舰桥上,确保自己能及时保卫小主人的同时,又能保证这场谈话的私密性。

“……参见陛下。”

许久,叶斯廷才轻轻唤道。

并抚着自己的礼装下摆,单膝朝尼禄跪下。

他现在的身份,已经不再是可能性存疑的二皇子,而是一个真正与卡厄西斯家族无关的外人。

一个侍奉过皇子殿下的旧部,遵从皇室礼节是理所应当的。

尼禄沉默片刻,抬步踏上舰桥。

军靴踏着金属地面的声响,由远及近传进叶斯廷的耳膜,最终在他面前停下。

“……‘舰长先生旅行经过尼禄的家,看到尼禄家里有好多小动物。’”

他听见少年低沉的嗓音,在他身前响起。

“‘尼禄请求他,把我带上你的船吧!我也想去宇宙里旅行!舰长先生答应了,但是他的船带不了那么多小动物,于是尼禄只好带上叫叶斯廷的小狗,叫盖尔的小鸡,叫拉姆德的小羊……’”

叶斯廷完全僵住了。

他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望向那副沉郁如水的眉眼。

尼禄脊背微微紧绷着。他紧抿着唇,红眸紧紧盯着面前的人。

“要想起自己曾经讲过的故事,确实很艰难。”

他低声说,“但阿列克谢不擅长编故事,于是在我们逃亡途中,他只好一次又一次把我讲过的故事胡乱拼凑,又送回给我。

“你还在骗我。

“你就是那个在壁炉前给我念书的人。从母后的寝宫把我抱回来的人。在我生日的时候,送给我一整颗星球的星建地图的那个人。

“……为什么不愿意承认?”

当他拼凑出过去,存在两个二皇子的事实后,一切蛛丝马迹都立刻变得有迹可循。

叶斯廷和埃利诺的性格差异其实非常明显,曾经那些让小尼禄觉得二哥记性不好的违和点,如今都在多年后得到了解释。

尼禄在叶斯廷面前站定,并让叶斯廷站起身来。

“我能想到的理由只有一个。”

少年面容平静,嗓音却是沙哑的,丰糜的唇瓣还在微微颤抖,“你之所以始终回避这一切,因为卡厄西斯家族对你造成的伤害已经无法弥补。对我而言极其珍贵的回忆,对你来说却是最大的屈辱。”

“……不是的,陛下。”

“我没有理由强迫你留在我身边,正如我没有任何资格在你面前质问你是否憎恨我。”

尼禄的声音很低很低,雪白的长睫在脸颊上投下扇子般的阴影,“作为帝国的君主,我不得不使用你的才华,将你派遣到虫族遗迹去勘探;但是作为我……作为尼禄——”

叶斯廷浑身僵硬地等待着。

只有众神才知道他此刻有多害怕,害怕从尼禄嘴里听见“补偿”两个字。

他真害怕尼禄会说“我会代替我的兄长补偿你”,就像他们曾经彼此陪伴的时光,只是可以一笔勾销的债务。

而存在在那段时光里的自己,就会被就此抹除。

他如此惧怕作为替身的自己会被尼禄割离,以至于跟尼禄重逢后,真相屡屡到了嘴边,都会被他勉强咽下去。

在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他竟卑劣地希冀着,只要他一直不承认真相,自己顶替埃利诺向尼禄窃取的羁绊,就会永远存在着,他会一直作为尼禄童年里那个被爱着、被依赖的角色,就这样留存在尼禄心中——

……因为这是迄今为止,他能向这个世界讨要到的全部。

“……陛下。”

叶斯廷轻声打断他。他与尼禄重逢以来,从来都是耐心又妥帖的聆听者,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打断小皇帝发言。

他垂在身侧的指尖在轻微发抖,但面上仍是完美的营业笑容,绿莹莹的狐狸眼弯弯,掩盖住眼眸深处即将被抛弃的无措,“勘探未知的异星文明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请陛下不必为此忧心。

“只是海德里希元帅骤然登门拜访,让我有些吃惊。我还以为是陛下的授意……”

他生硬地、竭尽全力地转移话题,即便要把某个在他看来活该的家伙拉出来当挡箭牌。

但他失败了。

少年皇帝在他面前垂眸沉默,像在酝酿某个十分困难的决定。

叶斯廷发抖的指尖缓慢变冷。

……他还是舍不得让尼禄为他困扰。

就像当年,只要是结局不好的故事,他甚至舍不得让尼禄听。

他始终是一个虚幻的影子,一个从未找到存在价值的人。

而尼禄,尼禄本是宫廷里的玫瑰花,是甜蜜的糖果,是清晨的露珠,和在蛋糕顶端流淌的巧克力。

尼禄总是值得最好的。

“……其实陛下根本不必为此事介怀,也无需为我感到愧疚。”

他喃喃着接下话头,近乎自暴自弃般,将自己置身于灰色的冷雨。

“因为您的兄长,当年早已补偿过我,所以事实上,您完全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什么都不知道。毕竟这一切早已经过去,我也并未对此有任何怨言。如果有合适的酬劳,我当然还是会作为一名秘书官,或者科考成员,继续为帝国奉献我的价值……”

他的话音,被尼禄抬起手臂的动作打断。

有那么一小会儿,叶斯廷甚至没搞懂尼禄想要做什么。

他只觉得眼前的画面,像是高帧率慢放一般,连小皇帝微微颤动的雪白眼睫,都像被放慢了十几倍。

他看见尼禄的指尖伸向他的腰际。

然后就是环过腰背的手臂。

再接着,就是侵染胸膛的暖意。

因这股暖意,白发青年浑身都战栗了一下,然后不知所措地后退半步。

但银发皇帝完全没有退缩。

镶嵌着银叶的军靴,坚定地向前迈进,最终完成了这个单方面的拥抱。

“……作为帝国的君主,我不得不使用你的才华,将你派遣到虫族遗迹去勘探;但作为尼禄,只是曾经的那个尼禄——这个拥抱,是你欠我的。”

尼禄的指尖紧抓他后背的礼装,仿佛他一松手,对方就会立刻落荒而逃一样。

少年的声音低到几不可闻,还有不易察觉的颤抖。

但他与叶斯廷之间的距离已经足够近,因此,他的声音落在叶斯廷耳中,如同冷雨中的雷鸣。

“你可以尽管向我撒谎,但我的心知道一切。我知道那些时间都不是假的。我知道你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笑容,都发自真心而非职责所需。你骗不了我。”

叶斯廷被他抱着,浑身僵硬,头晕目眩,只觉一阵阵耳鸣。

他能听见自己陌生的声音,结结巴巴,怯懦得不行,完全不像平日巧舌如簧的帝国秘书官。

“这件事对你来说,真的有……有这么重要吗?我只是,只是一个,一个没有名字的替身而已……我不是埃利诺,不是你的哥哥,甚至什么都不是……就算、就算是这样,这件事也重要吗?”

“是的。”

不知道为什么,尼禄这个没有丝毫犹豫的答复,就像一枚子弹,骤然将他的灵魂击穿。

他突然从虚无的空气中坠落,落向这个繁华而喧嚣的宇宙。

他一生中经历的世事和情感,再也不是穿过他身体的毫无知觉的风。

它们突然都有了沉甸甸的真实感,拽着他的双足,重重踏上地面。

“是的。”

尼禄沙哑地低声重复。

“你来自我最想要守护家人,却最无能为力的时期。我失去了我的亲生兄长,我的姐姐,我的父王和母后——但只要你肯告诉我,那些时间都不是假的,我就还没有失去所有人。

“……你能明白吗?

“对作为尼禄的我而言,只要你存活于世,就弥足珍贵。”

这就是尼禄在这段时间里,向内心深处反复求索得到的答案。

他生命里最美妙的那段时光,是两个人共同赐予的;

他最依恋和崇拜的兄长,由两个人一起组成。

叶斯廷就像是命运施舍给他的一枚时光碎片。

不完整,但却足够成为一瓶药剂,缓慢疗愈他内心深处存在的血洞。

尼禄好些年没向谁这样剖白自己,也很少再主动给人拥抱。

说完这些话后,他沉默了很久,然后感觉对方极缓慢地抬起手,终于回抱了他。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叶斯廷一直在发抖。

白发青年安静地拥抱他,力度却始终很轻很轻,像在拥抱一个美好到难以置信的梦境,仿佛力气再大一点,这个梦境就会随之粉碎。

“我……”叶斯廷的声音低得像在梦呓,像着了魔一样,周而复始地喃喃,“我弥足珍贵……”

时隔多年,他以为自己再也想不起被一个拥抱俘获的感觉。

事实上,拥抱少年尼禄的感觉,跟曾经抱住一个奶团子完全不同。

少年尼禄比起他遥远记忆中的模样,可要滚烫和耀眼得多。

不论对帝国还是对他,都有种不惧进取的凌厉感。

可是与此同时,少年尼禄又是细韧的,温而软的,散发着清冷的蔷薇香,让他始终不敢拥得更紧。

他心中有一丝奇异的颤栗感,但却不清楚那是什么。

只能懵懂地想,尼禄长大了。

……可无论是少年尼禄,还是小尼禄,叶斯廷明白,像自己这样的人,永远只会有同一种宿命。

“是的。”

紧紧拥抱他的少年,再一次低声回应。

“如果你真的明白这一点,就必须确保从遗迹安全回来。

“因为——

“只要我还活在这个世上,你就并非无人守候。”

——那就是,反复落败于像尼禄这样的人手中。

第160章

……

几天后, 第一批虫族遗迹考察舰队正式出发。

叶斯廷强大的管理统筹能力,即便在科考方面也难掩光芒。作为这支考察舰队的带领者,他在短时间内安排好所有考察成员,确定搭建基地的坐标, 规划护航军队的驻扎位置, 并详细列出了勘探目标清单。

但尼禄并没有因此而变得更悠闲。

帝国科学院研发出可以短暂削弱虫族恢复能力的血清,并将其融合进入机甲的对虫族专用光矛。

新武器通常由专门的驾驶员负责调试, 但尼禄却在本就忙碌的政务间隙, 亲自下场测试改良光矛的准度。

锚点的建设已经飙升到86%, 精挑细选的帝国精锐也已前往驻扎,但尼禄仍觉得准备远远不够。

但他是一国之君, 不能存在任何怯意。

为了排解心底的焦灼,他只能选择亲身参与每一个战备项目,做到对所有事项进度都了如指掌。

“……以上是遗迹勘探第一天汇报。勘探区域内的不明文字已由语言学家拷贝,我们会在基地中进行进一步破译工作。”

光屏里, 叶斯廷摘下厚重的防辐射头盔, 一头苍白的头发都被汗水打湿,粘在那张精致的脸上。

穿厚重的防辐射服在太空持续工作, 毕竟是一件苦差事, 但在跟尼禄视讯通话的时候,叶斯廷望着他的绿眼睛映满了舰窗外的星光, 完全看不出疲惫。

进度汇报已经结束,但他们两人都没有选择立即结束视讯。

只是隔着一面光屏相望, 好像都在等对方再说点什么。

最后, 尼禄轻咳一声, 不太自然道:

“我还有十分钟才开会。除了工作, 你可以再跟我聊聊别的……”

“……好呀。在前往遗迹途中, 我发现了一处非常美丽的金黄色草帽状星云,应该是B0528星系。”

白发秘书官从善如流,用微微上扬的欢快语调,化解尼禄的小别扭。

“我在旅行的时候听说过,那里居住着世代和平的柯尔特文明,外形就跟飞舞的蒜头差不多。我很好奇它们的脑袋和屁股分别是哪边……

“对了,科考舰队的雪莱,不知你还记得他吗?我极力保荐的那个科学官——登上科考舰的第一天起,就把全舰厕舱修到爆炸,真难想象这样的人是怎样提交那样惊才绝艳的虫洞论文……”

尼禄默默听着。

叶斯廷总有把每一件事描述得绘声绘色的能力,加上他见多识广的漂泊经历,让尼禄一刹那梦回自己当年,张着小嘴巴痴痴听他讲故事的时光。

他和叶斯廷都在重新适应这段似亲非亲的关系。

但他们分离的时间毕竟太长,即便是面对自己的亲生兄长,尼禄也要时间适应;更别提是叶斯廷这样身份特殊的童年玩伴。

而相比起小时候,他们的性格似乎突然调转。

曾经的少年叶斯廷更加忧郁,而小尼禄则是个兄控人来疯;如今,尼禄反倒成了更沉默寡言的一方,全由叶斯廷的口才和灵敏,来主导他们彼此的关系。

“我……”

尼禄有些笨拙地开口,他也想给叶斯廷讲点王都的趣事。

但说实话,一个帝国君主——尤其是没有多少娱乐闲暇的帝国君主——的日常,的确乏善可陈。

他想了半天,只憋出一句:

“我最近每天都在……喝牛奶。”

说完,他自己先尴尬沉默。

可以毫无顾忌向兄姐撒娇的日子,对他来说太遥远了,遥远到他早已忘记自己当初的模样。

作为靠残酷复仇夺回王座的皇帝,他无论如何也没法模仿出儿时的撒娇腔调。

可是叶斯廷并不在意。

他只是一如既往地弯着眼笑,百分之一万的温和与妥帖。

明明尼禄只是分享了一个毫无探讨度的日常,但他也耐心而审慎地聆听,好像对他来说就是什么重大事项一样。

“没关系的。”

白发青年微笑着,深深望住光屏里的少年。

“只要是你告诉我的,我都会觉得很有趣。”

尼禄快速眨了一会儿红眸,欲盖弥彰地轻咳起来。

“不过,你小时候可不爱喝牛奶。皇家学院发下的高营养钙奶,你碰都不碰。“

叶斯廷笑眯眯地歪过头,“可能正因为是这样,那时候才一直是个小豆丁吧。”

“……不准提我的身高,不管是过去的还是现在的!”

尼禄漂亮的面孔出现一丝裂痕。

他下意识朝叶斯廷炸毛,又把脸别开到一边,似乎不太适应自己这副表现。

但叶斯廷却温温柔柔地哄他:“好的,我不提,不生气了,嗯?”

10分钟很快过去。

光屏里的银发少年,收敛起全部不属于帝国君主的神情,重新成为高傲冷淡的皇帝陛下。

“御前议会要开始了。”

他告诉对方,“我将结束通讯。”

“好。”叶斯廷应了,却没有先一步关掉光屏,还是望着他。

那副神情,简直像在看着一颗在寂寥黑夜中,恒久指引他的美妙星星。

尼禄顿了顿,又说:“……明天见。“

叶斯廷怔了一下,眸中漾开脉脉的温情。

“——明天见,陛下。“

尼禄关掉光屏。他伸开双臂,让白狼骑为他披上披风,然后抬头让白狼骑系好纽扣。

在为小主人做这一切的时候,骑士的狼脑袋抬了又抬,好像总想说什么。

“?”尼禄挑眉。

白狼骑没忍住,狼嘴巴故意挨近尼禄的脸蛋,嘀嘀咕咕:

“陛下小时候不肯喝的牛奶,全是我帮忙喝掉,再带去学院检查空盒子的。”

尼禄先是一愣,然后失笑。

很显然,他跟叶斯廷关系的飞速进展,让另一个童年挚友感觉自己被冷落了,也想展示一下自己在尼禄童年的存在感。

他捏住白狼骑的狼耳朵,低声笑道:

“你明明知道他是谁。他是二哥的替身,就算没有血缘关系,也能算作我的另一个故人。你和狼骑已经算是我的亲人,这有什么好吃味的?“

白狼骑正弯着腰,把双足残弱的小皇帝抱起来。

听他说出亲人两个字,骑士的手臂不易察觉地一僵。

但他无法反驳什么。

只能抱着尼禄,快步走出书房。

……

距离圣殿还有一周,尼禄带着狼骑秘密进入德尔斐。

如果原著的时间线没有出错,这很可能是在虫族入侵前,他参与的最后一次圣殿祭典了。

恺撒在信中提及的“末日兵器”,始终在刺激尼禄紧绷的脑神经。人类能称得上末日的,只有两千年前的虫族战争。

考虑到圣子出现的时间点,是不是可以认为,圣子的存在本身,就是旧联邦应对虫族的武器?

可是,圣洛斐斯既不是机甲,也不是战列舰。

他确实拥有很多在人类看来诡谲的能力,但除了把主角攻迷得神魂颠倒,以及见缝插针用触手骚扰自己,最多加上一些治疗能力——

尼禄并没有看出圣洛斐斯拥有对抗虫族的潜力。

更何况,这个人还是个系统盖章的智力障碍。

《圣子沦陷记》中的圣洛斐斯,可以说是除了美丽一无是处。

他承受着无穷无尽的侵犯,却直到结局都没有能力、也似乎没有意愿作出有效反抗。

这让尼禄对他有一种先入为主的印象:

圣洛斐斯是个被圣殿圈养,没有任何自主思考能力,只用来驯服帝国百姓的花瓶。

……要换作是尼禄,在第一个星盗胆敢触碰他时,他就会直接拔出星盗腰间的匕首,一刀割断对方的喉咙。

但反复检验过恺撒的密钥后,他确实没法将恺撒的密信置之脑后。

密信的内容明显跟原著有冲突,他找不到缘由,也不可能跟系统确认,只得自己亲身进入德尔斐调查。

“……哼。帝国圣公会入驻后,圣殿可比之前顺眼多了。”

尼禄直接占用红衣主教的办事处,一边处理政务,一边翻阅圣公会成员捧上来的大量古老文献。

这些文献储藏在圣殿深处,平日甚至连低级神官都不允许借阅,更别提对知识望眼欲穿的普通信徒。

然而如今,圣殿内部已经历大换血,当初撺掇建立宗教自治区的几位主教,因丑闻而纷纷卸职或逃离。

叶斯廷将更多圣公会成员安插进圣殿内部,这让尼禄终于有机会插手圣殿事务。

“这些文献都是与圣子殿下相关的。”

白狼骑坐在地板上,满地都是散乱的文献,他快速翻阅过后,把尼禄可能需要的资料筛选出来。

恺撒告诫过,圣殿工程的秘密,不可向卡厄西斯家族以外的人公开。

但家族如今只有尼禄一个人,要他来筛选海量的圣殿文献,显然是不现实的。

好在白狼骑从来都很听话。

虽然不懂为什么主人要这样指示,但他尽可能不去逐字阅读。

只要大致感觉是在描述圣洛斐斯的,就赶快挑出来交给尼禄。

尼禄在圣殿里查了一个星期的机密文献,并没有找到接近密信的答案。

他想起上次在圣山内部,那些奇异甬道内的废弃电脑,里面可能会存在他想知道的东西。

但是圣山内部时间流速诡异,可能存在某种人造的时空乱流。

他身为银河帝国的至高皇帝,如果此时贸然进入圣山,不知帝国又将发生什么变乱。

说不定等他从圣山内部出来,虫族都已经在帝国肆虐过好几遍了。

思来想去,他只能命令国防科技大臣秘密召集无信仰科学家,在圣山边缘建立勘探基地,先把时空乱流的问题解决再说。

“明天圣殿祭典就要开始了。小殿下,今天可不能再熬得这么晚了。”

尼禄伸手摸向下一本文献时,被坐在地上的骑士轻声阻拦。

他像捧一片坠下来的蔷薇花瓣,用宽厚的手掌将尼禄落向文献的手轻轻接住。

“您要保存体力才行。每回祭典结束,您都累得要在穿梭艇上昏睡一路。”

尼禄看看时间,确实太晚了。

但他并没有听从白狼骑的劝告。

小皇帝从椅子上往前一滑,轻车熟路落进白狼骑的怀抱里。

“阿列克谢,给我植入动力装置。”

“今……今晚还要去吗?”

白狼骑心疼他,“或者等祭典结束后再——”

“快。”

小皇帝已经不耐烦,撩起衣袍下摆,露出白到晃眼的细嫩腰背。

如今早已不同从前,白狼骑连近距离闻到尼禄的蔷薇信息素香,都要觉得喉咙发紧。

更别提再像从前一样心无旁骛地为他洗澡擦身、植入尾椎处的动力装置。

他红着脸把尼禄的衣袍放下,只靠经验和指尖摸索着植入点,然后小心地将动力装置刺进去。

尼禄抱着他的脖子等待,甚至还捉着他的耳朵,好像真的只是在抱一只忠诚无害的大狗狗。

装置刺入后,才无声地颤了一下。

骑士视线低垂,眼见对方叠坐在身下的莹润脚趾,它们正像花瓣一样舒张展开。

因为很少接触地面,脚心连一点薄茧都没有,足踝足跟全是一片粉腻,看上去嫩得叫人掌心发痒。

若换作从前逃亡时,他必然只会关注少年足腕上那截伤疤,第千百次自责自己当年的失责。

然而现在……

……小殿下……小殿下。

如果可以,他真想……

骑士看得心脏燥热。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煎熬的事?

分明自己已经是整个宇宙距离尼禄最近的人,可他们之间,却始终存在一道不可跨越的鸿沟。

他只能目光热切地注视主人的一切,却根本没办法再迈近半步;以至于就连冒出想要触碰的念头,都会被罪恶感折磨得坐立难安。

“以前那些圣殿祭司,把这座圣殿守得像座铁桶,皇室走哪条通道、在哪里候礼都要符合规矩。”

尼禄活动双足,尔后一鼓作气,扶着白狼骑的肩站起。

“现在圣殿内部人人自顾不暇,恰好是我们深入探索的大好时机。”

主教办事处是整个圣殿的中央枢纽,无数密道如蛛网般自其延伸,渗透进入圣殿深处。

进入德尔斐的一周里,尼禄每晚都会带着自己的骑士,在庞大的圣殿内部夜游,企图从每一条墙壁裂缝、每一处古老碑文,找到那个从旧联邦遗留至今的秘密。

“陛下,您其实根本不用亲自探索。如果您想要圣殿内部寻找什么东西,您只要对您的狼骑下达指令就好了。”

“不,你不明白。这件事,只能由卡厄西斯……由我自己来。”

他们一前一后在圣殿的密道中前进。

白狼骑的头盔里有夜视仪,视物比尼禄清楚。他走着走着,突然轻声唤住尼禄。

然后来到一处坍塌通道前,用手掌拂开墙上的尘土。

这面墙的质感,与圣殿灰石铸就的墙壁截然不同,是暗沉生锈的金属色。

白狼骑抹开的墙面部分,刻印着一行机械般板正的铭文,尼禄借着白狼骑的眼灯,眯起眼凑近观看。

(最高指令:确保“祂”无条件站在人类侧。)

尼禄瞳孔微微紧缩。他一瞬间想起了恺撒在密信中一模一样的告诫,也想起圣山深处那些七拐八弯的金属甬道。

“墙后有空间吗?”

“请稍等。”

骑士将手掌平放在墙面,启动空间探索仪,头盔里不断闪过数据流。片刻后,他点头说:“有的,陛下。”

白狼骑沿着金属墙一路摸索,最终摸到一道被铁水浇筑封死的门缝。

人类一千年前就淘汰了铁封或铅封技术,这代表着,这道门和门后的东西,必定来自更久远的古早时期。

骑士回头看看尼禄,尼禄对他一点头。

“嗡——“

白狼骑的臂铠里,弹射出笔直的粒子刀刃,沿着门缝缓慢划下。

厚重的金属门发出濒临断裂的呻吟,终于被缓慢推开。

“陛下,请走在我身后。”

白狼骑随即一手抓住尼禄的手腕,另一只手在身前撑开防护盾。

尼禄抓起他的披风一角,捂在自己的口鼻前,用以过滤厚厚的尘土。

墙后是一个巨大、空旷、黑暗的空间,墙壁和地面全是大块铅灰的金属。

立柱也都是典型的旧联邦工业风,难以想象这片空间能跟拥有繁复玫瑰地砖、华丽神祇塑像的德尔斐圣殿共存。

毫无疑问的是,这些都是德尔斐圣殿初创伊始,建设者留下的秘密空间和通道。

甚至说不定,就是所谓“圣殿工程”缔造者的产物。

尼禄眸光幽沉,缓步进入。

空间内的墙根处,堆满废弃多年的巨型电脑,连外壳都已锈迹斑斑。

尼禄打开手腕上的智脑,逐一扫描过去。

他本来没抱太大希望,毕竟圣殿工程如果真的存在,也是两千年的东西,再顶尖的人类科技,都无法持续储存千余年。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智脑真的扫到了一些极其零碎的数据,竟像是千年来一直有人在尽力维护。

尼禄将残破的数据文件储存,准备带回王都破译。同时脚下不停,继续前行。

“现在已经快接近圣坛的正下方了。”

骑士看着臂铠上的坐标点,低声喃喃。

然后,他突然顿住脚步,一手拔枪,一手用力将尼禄拉进怀中。

这个空旷的秘密空间极其黑暗,全靠白狼骑的眼灯照亮。

尼禄退避在白狼骑的护盾后方,从骑士的肩头往前方看。

有人。

空旷幽静的广阔空间中央,竟然坐着一个人。

那人无声无息,完全浸没在黑暗里,像是一直这里默默发呆。

“这……”骑士的身体突然一僵,“陛下,那是圣子殿下……”

他的声音里透出惊愕,显然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种地方遭遇圣洛斐斯。

毕竟在全帝国人的心里,圣洛斐斯会受到堪比皇帝陛下的优等待遇,饮用奥林匹斯山上的最洁净的泉水,在圣殿最舒适温暖的专用祷告室,在鲜花的簇拥下学习神学知识,和为帝国子民虔诚祷告。

尼禄果断道:“在这里等着。”

白狼骑急转过头,想要拉住尼禄的手腕:“陛下!”

但尼禄已迈开步子,走向黑暗中静默的白袍身影。

他在警惕圣洛斐斯身边的红衣神侍。

但很显然,这个秘密空间从来无人拜访,因此也让红衣神侍放下戒心,并不像往常一样将圣洛斐斯包围得严严实实。

圣洛斐斯一个人坐在地板上,雪白的衣袍如薄雪般在身体周围铺洒。

一双金色眼眸带着一如既往的茫然和空洞,一眨不眨地望着头顶的天花板。

尼禄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秘密空间的天花板上,是一方正正方方的可移动金属板。

让他想起圣坛中央,那一方通往地底的石板。圣洛斐斯每次从黑暗走上圣坛,原来就是从这里出发。

“圣子殿下。”

尼禄出声道。

在来德尔斐前,他已经从白狼骑和叶斯廷的口中,得知自己5岁时曾在圣殿迷路的事情。

白狼骑的说法是,在慌不择路寻找小尼禄的途中,在圣山脚下遇见正抱着小尼禄走出来的二皇子殿下。

两人发现小尼禄浑身衣服都湿透了,正闭着眼睛发高烧,便赶忙将他送回王都去。

奇怪的是,尼禄完全没有关于这一段的记忆。

如果是高烧导致脑组织受损,皇家医学院会第一时间告知家族成员。但当年无论是加涅还是父王,似乎都没有收到这样的讯息。

而叶斯廷给他的答案,比白狼骑要详细一点,也让尼禄再一次重新审视圣洛斐斯这个存在。

“我当时从祭典一路找到圣山上,最后在一处石窟发现了您,陛下。”

叶斯廷回忆。

“圣子殿下当时正抱着昏迷的你,一个人在石窟里默默等候。看见我,他似乎非常戒备,不打算把你交给我。”

那也是他第一次代替埃利诺参加圣殿祭典。

临行前,埃利诺往他的项圈里添加指令,让他不可直视圣子的容貌。

叶斯廷没有理解直视圣子和扮演埃利诺之间有什么冲突,也没有从埃利诺哪里得到任何解释。

但在发现圣子就在面前的那一刻,他还是受项圈驱使,本能地移开了视线。

“圣子殿下。”

他盯着洞窟外的一处草叶,纵然心急如焚,语调却仍然温和冷静。

“幼弟太顽皮,在圣殿祭典迷路,原来跑到圣山上来了。请殿下将他交给我,好吗?“

等候许久,他才听见一阵草叶被踏倒的声音。

圣子缓慢挪动步伐,将怀里烧得满脸通红的小尼禄交给他。

叶斯廷立刻伸手去接。

交接的那一刻,他发现对方从袍袖下伸出洁白的指尖,很轻地戳了戳小尼禄脸颊,好像是在依依不舍地逗弄一只小动物。

圣殿和皇室的关系始终僵冷,少年叶斯廷不由绷紧脊背,低垂视线,警惕对方的一举一动。

但神秘的帝国圣子,没有作出进一步动作。

他只是低下头来,用一种雀跃的声音,认认真真地对昏睡的小尼禄说:

“你,你再来找我……”

这件事给叶斯廷留下了颇深的印象,当年他回到王都后,考虑良久,还是选择告知埃利诺。

埃利诺的性情总是更冷酷,当场否决他怀疑圣子对小尼禄抱有善意的猜测,冷笑道:

“一个活了两千年、不知底细的怪物,你也敢让他碰我的弟弟?”

尼禄在获得这个情报后,思索了很久。

他现在才搞懂,圣洛斐斯似乎总想亲近自己的原因。

大概率就是因为他儿时见过圣洛斐斯,又给了对方什么他已经忘记的承诺。

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一逗就笑的懵懂稚童。在得知这件事后,尼禄的第一个反应是——

他希望这一点,可以最大程度使帝国获利。

(……确保‘祂’毫无异议地站在人类侧。无论采取任何方法、任何手段、任何措施……哪怕必须展示人类最阴险、最卑劣的一面——)

恺撒的密信已被他销毁,但这封信的每一个字,都已被尼禄牢牢熟记心中。

如果可以,他当然不会采取过于卑劣的手段,但那必须建立在帝国安定的绝对基础上。

银发皇帝向黑暗中的圣洛斐斯走近。

白发雪袍的圣子无知无觉,只呆呆仰着头,巴望头顶那一方狭窄入口。

似乎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时间,等候圣洗仪式开始,圣坛入口开启。

“圣子殿下,又见面了。“

白狼骑就站在不远处,视线避着地上的雪袍圣子。

他听见尼禄开口,语气听起来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要温和——对不熟悉的人来说,可能听上去依旧冷淡——不由愣了一下。

圣洛斐斯转过头来,迷茫地望向尼禄。

他眨巴着自己一双漂亮的金眸,面上流露出愣怔和茫然。

尼禄眯起红眸。

……怎么会是这个表情?

像是从来没见过自己似的。

圣洛斐斯望着他,突然缓慢抬手,似乎想要摸向尼禄的侧脸。

“怎么?”

尼禄蹙了蹙眉,下意识回避,并挡住了对方的手。

对方顺势捉住了尼禄的指尖,鼻尖凑向尼禄的手,再从尼禄的指尖,轻轻嗅闻到手肘内侧。

做完这一切,他那张呆滞空洞的脸上,突地显出一丝喜悦来。

“你……”

尼禄冷静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这一套动作过于熟悉,当初他第一次踏上圣坛时,圣洛斐斯也这样对他做过。

这种有什么意义?他不明白。

“……你。”

圣洛斐斯快活地弯着唇,这时才露出了遇到故人的神情。

与第一次踏上圣坛时不同,尼禄这次没有后退,也没有推拒。

“是我。”他回答。

圣洛斐斯的金眸深处,简直像有太阳在燃烧。

这让他与先前那个没有感情的神祇雕塑判若两人。

他热切地捉着尼禄的指尖,磕磕巴巴地说了很多听不懂的古语。

然后,又想起什么似的,急急忙忙掏进袍袖里。

片刻后,他掏出尼禄熟悉的灰白糖纸,郑重其事地放在他手里。

尼禄垂眸看着这方糖纸。

他还记得上回圣洛斐斯交给他时,他把这枚糖纸丢进了垃圾箱。

顿了顿,尼禄将糖纸收起,看着圣洛斐斯的表情:

“是我给你的?”

圣洛斐斯笑着点头。

他不会说“甜”这个词,就微微张开嘴巴,做出把糖果放进嘴里,然后满足点头的动作。

尼禄:“我们小时候见过。”

圣洛斐斯又点头。

他似乎能用精神力勉强感受人类的情绪和语义,却没法很好地用人类语言回应,于是一着急起来,就又开始咕哝陌生的古语。

尼禄侧头聆听了一会儿,感觉很像是一种自创的语系,但可以在细节处,能听出古地球多种语言的词根。

应该是一种,来自古地球文明的自创语言。

会是密信里说的,“让‘祂’独立在人类世界之外”的手段之一么?

银发皇帝指尖轻轻摩挲那枚糖纸,神情冷静地审视着对方,似乎在考虑什么。

直到圣洛斐斯半天等不到他的反应,美丽的眉眼微微耷拉下来,又用手指着头顶的圣坛入口。

尼禄打量着他的反应,跟着猜测:“圣坛?你想到圣坛去?”

圣洛斐斯摇摇头,又指向密室周围的墙壁,期待地望着他:“你说、说……我离开。”

尼禄平静道:“我不可能带你从这里离开。”

圣洛斐斯如遭雷击。

一双金眸睁得大大,倒映少年皇帝熟悉又陌生的面容。

尼禄确实打过将圣子转移到王都圣宫的主意。

那时他尚未知晓圣殿工程的事,圣殿又一直在暗搓搓搞事情,他为了稳固皇权和自己未来的王储,决意要在圣宫修建完成后,将圣洛斐斯从德尔斐夺回。

使圣殿彻底沦为空壳组织,也让卡厄西斯家族直接掌控宗教权力。

但在知道德尔斐有“圣殿工程”这回事后,他就对这项计划谨慎了许多。

圣殿工程的本来面目是什么?他需要做什么来让这项工程平稳延续?圣殿祭典等于定期检阅的意义又是什么?

圣殿祭司和红衣主教早已更换过上百万次,他们必然不会是圣殿工程的维护者和执行人。

真正的维护者和执行人在哪里?

说不定圣洛斐斯被封锁在圣山深处,也是圣殿工程的某一项环节。

在这些问题没有弄清楚前,尼禄并不敢轻易改变现状。

“圣子殿下,你比我更加了解圣殿礼节。如果在圣殿祷告就是你的圣职,我确实无权轻易变更。“

尼禄在他面前蹲下,秾艳而凌厉的眉眼,没有过多私人感情,连语调都只是公事公办。

“我们本不应该在此会面。期待明天的圣殿祭典上,能再次见到你的身影。”

圣斐洛斯面上的雀跃神色,像幻影一样消失了。

他怔怔地望着尼禄,像在看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

他从地上站起,一边说着听不懂的古语,一边还对尼禄不住地摇头,显然失望透顶。

没说几句话,他又愤懑地走上前来,掏了掏尼禄的手心,非要把那枚糖纸抢回去。

“……”

尼禄自登上蔷薇王座,一直在极力发掘帝国的顶尖人才,座下的将帅之才多如群星,还从未试过这样磨人耐心的沟通模式。

但系统的“智力障碍……智力障碍……”在脑中余音绕梁,尼禄不得不用力闭了闭眼,用接近哄小孩子的温和语调,缓声开口:

“如果只是想要短暂出游,每隔一段时间举办的圣殿祭典,还不能让你尽兴吗?如果是圣殿的日常圣务太过枯燥,你也可以向我提出,我会授意帝国圣公会,尝试调整你的日程。”

圣洛斐斯歪着脑袋,似乎又开始努力理解他的意思。

大概是尼禄语句中的“圣务”“圣公会”等名词太过晦涩,他实在听不懂,就又朝尼禄靠近一步。

他不知道人类有社交距离,凑近过来时,雪白的圣袍已经挨上尼禄的身体。

尼禄皱眉,想要后退时,就感觉两根看不见的粗壮触手,从自己指尖盘缠到肘部,讨好似的拉住他。

“我,你,一起……”

圣洛斐斯垂着那张神祇般绝美的脸,眉尖和眼尾微微下耷,是一个相当哀伤的表情。

“你说,带我一起……”

“带你一起离开?”

尼禄神奇地理解了他的意思,他皱起眉抬头,盯了圣洛斐斯的金眸一会儿。

圣洛斐斯唯一一次提出的愿望,却恰好是他心中难解的矛盾。

如果要做到“确保‘祂’站在人类侧”这一点,一定程度上的拉拢和奖赏都是必须的,更深入的理想共鸣也可以尝试,正如同他与追随他至今的诸多将领;

但圣殿工程的运作方式没有完全知悉,他又不能贸然带圣洛斐斯离开德尔斐。

更何况,圣殿现在只是被削弱的力量而已,不代表他就能无视所有信徒的意愿,直接把圣洛斐斯塞进自己的皇家穿梭艇。

想着,尼禄也没有后退,只抬起一双红眸,平静地注视圣洛斐斯:

“你的愿望,我收到了。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我会想办法达成。”

他在心里补充,不过,应该要等到多年以后,甚至下一代君主来实现了。

但这个回答,无疑让圣洛斐斯欢欣鼓舞,也不知道他是否误解了什么。

他那些正挂在墙壁上晾晒的共生体触手,本就与他情绪共感,这会儿全都快活地咕涌过来,从双足开始亲昵裹缠尼禄的身体。

有个别调皮的,还好奇地滑进尼禄的衣摆里去。

为了恺撒的告诫,尼禄以超乎常人的耐心忍耐着,只抿紧嘴角,冷冷:“请放开我,圣子殿下。”

圣洛斐斯立刻用古语轻斥了一句什么,那种被冰凉触手缠绕的感觉,便一扫而空。

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艺术品般洁白修长的手。

圣洛斐斯捧住尼禄的脸,他好开心,一双眼睛弯成金色的月亮,朝尼禄磕磕巴巴道:

“我就,知道……一直等着你,从那时,始终……”

白狼骑在尼禄命他止步的地方戒守。

刚开始时,他还能听见尼禄平静答复的声音,但到了后来,余光里的两个人影突然靠近,几乎在昏暗的灯光中融为一体。

低语的声音也近乎听不见了。

骑士的脑袋在嗡然作响。

他搞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心脏,像被一只大手缓慢拧紧。

他忠诚地守候在原地,等待他不喜欢被狼骑外的人接触身体的小主人,迅速跟圣洛斐斯拉开距离。

但他没有等到。

眼灯光柱的照耀下,尼禄的精致皮靴,和纤尘不染的圣袍挨在一起,一步也没有后退。

他们好像在说着什么,又好像作了什么承诺,因为小皇帝的身量不及圣子,骑士那警惕躲避着圣子面孔的目光,恰好能看见一双修长的手,捧住了尼禄的脸颊。

……怎么了?

他们之间,是发生了什么吗?

可是,什么时候?一定是在自己不在尼禄身边的时候……那是上次尼禄遇袭的时候吗?

狼骑说,是在圣山里找到尼禄的……会是那个时候吗?

或许在阿撒迦找到尼禄以前,尼禄和圣子就碰过面了?还相处过一段时间?

他站在原地,心乱如麻。

尼禄从圣洛斐斯身前退开,并在对方的目送下,回到白狼骑身边。

但当他越过白狼骑,朝密室的入口走去时,却发现白狼骑没有跟上来。

“阿列克谢。”

他叫了一声,并想起了每次来圣殿时,白狼骑那些算不得多体面的反应,不由皱了皱眉。

“……明天圣殿祭典开始,你还会见到他的。”

他眯着眼,淡淡道,“现在,走吧。”

尼禄继续抓紧时间,深入探索圣坛下的密室,没有注意身后骑士的沉默。

等他们一起返回圣殿中的皇帝寝室,尼禄伸开手让他更衣时,骑士才突然抬起手,伸向尼禄的脸颊。

“干嘛,阿列克谢?”

尼禄对他的信任深入骨髓,压根没有躲闪,只是一边系扣子,一边疑惑地拧着眉看他。

白狼骑在自己没意识到的时候,目光已经在审视少年微张的嘴唇。

那对湿嫩的花瓣,一如既往糜艳殷红,让人分不清是天生如此,还是……有谁狠狠吮吸过。

从前这件事,并不会让骑士感到困扰。

因为他知道尼禄的唇色本来如此,小的时候也是红嘟嘟一骨花苞,还被加涅怀疑过是否因为贪玩,偷用了皇后殿下的唇膏。

但是现在,他却莫名开始痛恨这种模糊不清。

……他在瞎想什么?

怎么能将自己脑中的污浊想法,尽数套用到尼禄和圣子身上去?

尼禄半天等不到他来服侍,只当是这位圣子的裙下之臣又在魂不守舍,不由撇了撇嘴,自己翘着一对雪白脚丫穿睡袜。

睡袜的绒毛拂过足腕处的伤,带来一阵轻微痛痒。

尼禄没有在意,只拉开被子,直接躺进被窝。

因虫族备战需要,他已经有段时间没把系统放出来了。

为了方便,系统也被他设置好,只要检测到仇恨值波动,就将奖励点直接加到一对伤足上。

此时被裹进羊毛睡袜下的双足上,那道扭曲而可怖的伤痕,正以肉眼不能察觉的速度,再次缓慢愈合。

原本暴露在皮肉外的一星白骨,也被一层薄薄的骨膜覆盖。

“晚安,阿列克谢。”

尼禄翻过身,用后背对着他。他沉默半晌,出于挚友的情谊,还是低声警告:

“不要贸然接近他,阿列克谢。”

“……接近谁,陛下?”

“圣洛斐斯。”

尼禄说,想到原著里白狼骑对圣洛斐斯的憧憬,不由低低叹了一口气。

“你还远远不够了解他。你就当做是我的命令吧,阿列克谢,希望你不会生我的气。“

足伤处再次传来一阵麻痒。尼禄不明所以,脚后跟在被窝里叠着蹭了蹭。

“……那么,您很了解圣子殿下吗?陛下?”

良久,白狼骑的声音才在黑暗里响起。

不知道为什么,骑士的声音听起来不太像他本人发出,有股晦暗不清的幽沉感。

“我日夜陪侍在您身边,却也不知道您与圣子殿下何时进一步交流过。是……您在德尔斐遇袭的那一回吗?”

他没有得到回答。

少年皇帝呼吸变沉,只发出了几句无意识的附和呢喃。

他一整日都在处理公务和调查圣殿,确实已经精疲力竭了。

白狼骑站起身来。

他暂时褪下自己的头盔,深吸一口房间内的空气,企图缓解胸口处的憋闷感。

但憋闷感并未退散。

他反倒因为吸入了淡淡的蔷薇信息素,头脑变得有些不清醒。

他站在黑暗中,冷静而混乱地思考着。

他心想,圣洛斐斯当然不符合君后的条件。他的宗教背景,他的圣职,甚至没有分化出第二性的事实——

为了帝国,为了皇室血脉,尼禄不会作出任何离经叛道的决定。

真正的君后会捍卫尼禄肩负的职责,帮助尼禄贯彻他的道路和理想。

而白狼骑完全理解这些东西对尼禄的意义,也明白尼禄为此放弃了什么。

出于对小主人的敬意和爱怜,他情愿为此强忍痛苦,誓死效忠尼禄未来选择的伴侣。

但如果,尼禄跟圣洛斐斯的关系就这样发展下去,最后尼禄选择的是圣洛斐斯……

他在房间里到处乱转,简直是在胡思乱想了。

……那就意味着,尼禄为了圣洛斐斯,可以舍弃帝国赋予他的一切压力,包括血脉子嗣,包括王座继承……

骑士像只无头苍蝇般乱转半天,最后无力坐倒在床边,望着尼禄的睡颜出神。

房间里的信息素香味还在持续浮动。

深深铭刻在心底里的骑士宣言,就在极短暂的一刹那淡去。

如果圣洛斐斯都可以……

(……那为什么不能是我?)

他听见从心底深处,传来一个始料未及的细微声音。

最可怕的是,那声音熟悉异常,竟然就是他自己的。

骑士浑身上下猛然战栗,再次纠结地把脸埋入手掌中。

……

……

尼禄撩起圣袍,赤足踏进温热的泉水中。

当他涉水向圣坛走去时,他从未想过,3分钟后,圣洛斐斯就会做出一件惊世骇俗的举动来。

“恳求圣子降下神恩,使帝国子民在这繁盛的祭典中,获得永恒的喜乐与光明。为此,我将作为帝国君主、银河之君父,完全献身给伟大的德尔斐神之子。”

银发雪睫的少年皇帝在圣坛前祷告。

圣坛内站满了等待疗愈的精神力破损者,全程播送圣殿祭典的机械电子眼,也在绕圣坛环行,按程序设定执行自己的记录工作。

直到这里为止,还一切如常。

“圣子殿下这次还会向陛下施以圣吻吗?”

副官在王都防御基地忙忙碌碌,抽空看见巨型光幕里的帝国圣子和银发皇帝,便充满期盼地自言自语。

若在屏幕转播中,圣子的美貌倒是没有直视时那样摄人心魂。

副官的确是无信仰者,但人类的审美到底是共通的。即便是帝国对圣殿祭典最无动于衷的人,也会觉得皇帝陛下和圣子殿下同框的画面,拥有一种极富冲击力的美感……

就是,总想看两个美人能进一步贴贴……

嗷,陛下恕罪!请饶恕他的僭越妄想!

身后传来一声冷笑。

海德里希正披着一件元帅外套,抱臂站在光幕前。

当画面中是肩披圣袍的银发皇帝时,他的目光晦暗却又柔和,渴欲但又压抑;

但当镜头一转,转向等候祷告结束的帝国圣子,男人的眼神便重归冷淡。

冷淡中有一丝审视,似乎在思量圣子自身具备的价值。

“按照圣殿礼节,吻礼只需施行一次,就足够盖章陛下的无暇。”

海德里希冷淡评价,“后续的圣吻不过就是在往鲜美的肉羹里吐痰,过犹不及。”

副官:“……那是圣子殿下的吻礼,倒也不至于吐痰。军部可是有好多殿下的信徒的,你晚上睡觉记得一只眼站岗放哨。”

尼禄低声念完祷告词,便抬眸望住眼前的白发圣子。

他这时才发现,圣洛斐斯的唇角一直有难以掩饰的雀跃笑意,像是只要再忍耐片刻,就能达成愿望。

他心里莫名咯噔一下。

昨天他承诺的是“会想办法带圣洛斐斯走”,但时期未定。

圣洛斐斯在理解方面,一直有点问题——他应该不会理解成今天就会兑现诺言了吧?

但是没来得及多想,圣洛斐斯已经快乐地捧起尼禄的脸,俯身亲了口他唇侧微嘟的颊肉。

尼禄愣了一下。

脸颊明显不符合吻额礼的施礼部位。不管怎么看,都只能认为完全出自圣洛斐斯的个人意愿。

甬道入口的白狼骑僵住。

海德里希眉心狠狠一抽。

正一边从蝎尾据点向帝国返程,一边抱着光屏默默看祭典直播的阿撒迦,一头撞翻了队友的机甲。

只是这节残肢的外形,的确不怎么符合人类审美:

它完全不如地球节肢动物一样流畅简约,而是在主肢干上,生长出密密麻麻长短不一的触手,并向不同方向随意延展着。

然而随着扫描射线一寸寸下移, 那块庞大的阴影, 也逐渐现出了真面目。

是……半根残缺的节肢。

第151章

尼禄眉眼冷沉,抬手放大星图仪,将这半根堪比星舰大小的节肢看清。

帝国早已勘测出大量银河系外的异星文明,并在可观测宙域边缘建立科考前哨。

对超乎人类想象的异星造物,尼禄也曾在皇家学院的科学课上接触过。

这片宙域明显已是一片死区,无人舰没有探测到任何生命迹象,无怪乎海德里希会形容这是一片“遗迹”。

“旧联邦残留的诗歌断篇,形容它们有‘令人不适的五彩斑斓,如魔鬼的呕吐物般铺天盖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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