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间，陈雪冰黑亮的眼睛放着光，痴痴的看着袁孝华的背影。

袁孝华舔了一下自己干涩的嘴唇，斟词酌句道：“梁伯伯说的是，只是家父去世前，袁家就已经坐吃山空，临终托付方叔叔看在两家曾经的情分上照顾我。方叔叔于我有大恩，是他鼓励我接受新式教育，了解时事，否则也不会有今天的我。”

还在迎接来宾的章文宣见方玉红心不在焉的注视着果园方向，便低声问。

章文宣：“那老先生是谁？干什么的？”

远远的，她看到袁孝华带着一名老者进入果园的门，而方玉红没有跟着，暗喜，忙溜了过去。

袁孝华在他的话语中，心情复杂，额头冒汗，悄悄的用手扶住胃部。

陈雪冰从庭院溜进果园，庆幸没人看到，呼出一口气。

在果树的间隙，她窥视着不远处的两个人影，听着他们低沉隐约的说话声，猫下腰蹑手蹑脚的蹭了过去。

老者道：“你的报恩之心老夫深以为许，但个人恩怨与国家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实话跟你说吧，如今的满洲外强中干，掌握实权的都是日本人，连皇上身边都有奸细，非常需要信得过的人，只要你肯过去必定会立刻受到重用！”

老者着装保守，精瘦如柴，腰杆笔直，一种独立于世的气势昭然若揭。

他苦口婆心的说道：“……你跟外边那些人不一样，贤侄，你父亲在世时，为助皇上重振大清，鞠躬尽瘁，是我辈楷模，只可惜张勋无能才壮志未酬，抑郁而终！好在天无绝人之路，皇上励精图治，养精蓄锐，在东北，为大清、为我等臣子创造了一个报效国家的机会，我等还有什么理由不去追随，死而后已！”

树间的陈雪冰注意到袁孝华越来越不舒服的背影，担忧，差点要现身。

袁孝华强忍着更加不适的胃部。

“皇上比我大不了几岁，当大清亡国时，他和我一样都还是什么也不懂的孩子！不同的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复国重任更加沉重的压在他肩上，就算国联和英美等大国都不承认，他也不得不那么做！我虽然没有亲眼所见，却也能明白他希望早日脱离日本人的牵制！但我是个懦弱无用之人，没有能力也没有勇气像您一样跟着他一起斗下去……”

透过树枝间隙可以看到袁孝华正毕恭毕敬的站在老者面前。

寿昆制罐厂十七周年的宴会庆典现场布置得充满现代气息。

这气息笼罩着整个庭院，让其中的一切都活力满满，动感十足，是以那一丝一缕的死气很快就被冲刷得丝毫不剩。

袁孝华遥看老者主仆消失于大门外的黑夜中，内心五味陈杂。

他知道自己的抉择没错，但又忍不住唾弃自己。

他唾弃自己没有勇气像老者那样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使命感。

他为自己苟且偷安于一隅而羞愧。

陈雪冰感受不到袁孝华的落寞，也不懂他心中的寂寥，只是在乎他现在在自己身边，只珍惜此时此刻除了他们两个人在这里，没有任何人来搅扰。

她全心全意的看着袁孝华，恨不能把袁孝华揉进自己心里，从此不再让任何尘俗凡事沾染。

她见袁孝华的额头还有冷汗，心疼的说：“你在这儿歇会儿，我去给你拿药！”

袁孝华扶着她的手一紧，低声说：“没那么严重，有一半是我装的……”看着老者离去的方向，又落寞的说：“不然梁伯伯不会走！”

陈雪冰一愣，没想到袁孝华也会玩这种伎俩。

袁孝华在她心目中是完美无瑕的谦谦君子，是光明磊落的温玉。

但很快，她就给自己的这种错误想法找到了完美的理由：少爷当然得这么做，不然要真跟着那个梁伯伯去东北玩什么君臣游戏吗？少爷怎么可能舍得下这里，舍得下我……！！

于是，她羞涩的脸一红，幸好是晚上周围黑暗，看不出来。

她掩饰的笑了一下。

袁孝华却笑不出来，放开陈雪冰的胳膊，看着庭院中的灯火辉煌，无比哀伤。

袁孝华：“幸亏我父亲去的早，不然他看到今天的我一定会很失望！”

陈雪冰不解：“为什么失望？”

袁孝华感慨而忧郁的说：

“我很享受现在的生活，凡事都有方叔叔打理，我只要做好分内的事就行了。工作虽然不如意，但正因为如此，闲暇时陶醉在诗词画作中才更觉着惬意，有时候，我甚至有种错觉，似乎又回到当年，我祖父、父亲、母亲都在世的时候！”

陈雪冰努力的理解着他要表达的意思，附和着说：“是啊，在学校的时候，我也常常想起少爷……还有小姐！我爹就算万般不好，但有一点他没说错，如果不是老爷，我不可能上学，更没机会认识你！”

袁孝华终于笑了笑，收回目光，看她一眼，有种瞬间被人从大清拉回民国的真实感。

他呼出一口气：“好，该回去了，玉红一定很担心！”起步就要踏出果园门回到庭院。

陈雪冰忙拉住他：“等一下，孝华哥！”

现在，她的命运就在果园和庭院之间的这道扇门后。

（本节完待续）

老者在两名随从的接应下，悄然离去。

他们那种独立于世的气势在灯火辉煌的庭院里，显得分外落寞凄凉。

他话未说完，身子一晃差点摔倒，正被冲过来的陈雪冰扶住。

陈雪冰关心则乱的惊呼：“少爷，你胃病又犯了！”

与此同时，庭院里的陈雪冰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机会。

老者看到突然出现的陈雪冰以及袁孝华满头大汗的痛苦样子，一愣。

袁孝华扶着陈雪冰的胳膊，硬撑着说：“梁伯伯，晚辈适才所言并非推脱，实在是身患顽疾，力不从心！”

庭院与果园接壤的门边。

方玉红叹气说：“梁伯伯是大满洲帝国总理大臣郑孝胥的亲信，孝华哥父亲的旧日同僚。前些日子孝华哥回乡祭祖，不管是在老家，还是在路上，他都三番五次派人找过去想说服孝华哥去东北为朝廷效力。孝华哥没答应，却没想到这次他竟然亲自找来了！”

章文宣愕然道：“我没听错吧，民国都二十多年了，他们还想恢复帝制重建大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