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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姐姐〕

  • 作者:纪婴
  • 类型:修真
  • 更新:2023-12-01 18:50:31
  • 字数:12762字

虽说原主也不太能认清所有亲戚,但有孟轲与施敬承在一旁提点,从头到尾没出过岔子。

她今日挽了百合髻,乌发盘叠,佩有毛绒绒的雪白流羽发带,身着一袭绣金斗篷,隐隐露出内里的鹅黄长裙。

施云声看不懂,但施云声大受震撼。

多亏这些劝人向学的书册,非但没让他对求学生出半点兴趣,还年纪轻轻,就提前尝到了一生的苦。

事实证明,不能小看每一个时代人民群众的智慧,一针见血的书名,他们是真能取。

施黛得了原主的全部记忆,能把在场大多数脸孔对上称谓。

长安城热热闹闹准备了几日,在敲锣打鼓与鞭炮声声里,终于迎来除夕。

团圆之夜,万家灯火煌煌,施府亦是张灯结彩,高朋满座。

乍一看去,好似一枝横斜于雪地上、生机勃勃的迎春花。

除夕夜固然喜庆,但团团圆圆合家欢,也就意味着

七大姑八大舅的车轮战。

施黛性子活泼讨喜,含笑轻语几句,便能将长辈逗得开怀大笑。因为从小在孤儿院长大,哪怕面对性情各异的亲眷家小孩,相处起来,也是得心应手。

与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自始至终直愣愣坐在孟轲身旁的施云声。

好烦。

今日天气极好,夜色倾洒如墨,风吹竹影,月轮荡漾。未化的新雪堆在檐角,被红灿灿的灯笼一照,薄粉萦绕,好似少女羞怯的颊边。

不像江白砚,早早就以练剑为理由,一溜烟没了影踪。

烦。

施黛打完一圈招呼回来,一眼就望见这个满脸不悦的小孩。

她算是明白了,他们的热闹与他无关,施云声只觉得吵闹。

“怎么,”突然凑上前去,施黛俯着身子,笑意盈盈,用了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觉得无聊”

她靠近时带来一阵微风,香气暗萦,让施云声一个激灵。

施云声抬眼,算是默认。

“一年只今晚一次嘛。”

孟轲轻声笑笑,往他口中塞进一块桂花糕“来来来,多吃点心,新的一年吉星糕照。”

施黛点头,接得毫无停顿“展翅糕飞。”

另一边的沈流霜微微颔首“才糕八斗。”

施敬承笑意温和,也给孟轲塞了块点心“步步糕升。”

他平日里一派光风霁月的儒士脾性,也就只有陪着孟轲时,会习以为常地随她说出这种玩笑话。

施云声

以他贫乏的语言能力,以上这段加密对话,实在太过超前。

“这么多人,记不住很正常。”

孟轲想了想,决定考一考他“不久前,我向你介绍过关系很近的几个亲戚,还记得吗那是谁”

施云声的眸子幽幽一转,顺着孟轲的手指看去,瞧见个富态中年女人。

他虽然满心不耐,其实默默记着爹娘的叮嘱,默了默,闷声道“二姨母。”

本来还应有个大姨母,听说她罹患重病,英年早逝。

孟轲很是满意,摸了把儿子的头顶“那几位呢”

是两个衣着华贵的中年男人。

施云声“二叔,三叔。”

这孩子看上去对他们的话左耳进右耳出,没想到,竟一五一十全都记得。

施敬承亦是欢喜,喂他一块甜雪糕“正是。”

虽说对这种奖励极为不屑,但施云声毕竟年纪小,将甜雪糕咽进肚子里,嘴角扬起微不可察的弧。

忽然意识到什么,小孩微微仰头“我的大叔叔呢也英年早逝了吗”

一生二,二生三,可他从没听说过这号人物,只有二叔三叔。

施敬承

施敬承指了指自己“或许,他还活着,正在给你喂点心。”

施黛赶忙悄悄解释“就是咱爹。”

可惜这个时代没有“爸爸的爸爸叫爷爷”那套顺口溜,或许她可以给施云声写上一份

人,好麻烦。

再度被困进语言迷宫,施云声眉头紧锁,陷入沉思。

“我和你们爹爹先去招待客人。”

孟轲道“待会儿得了空,可以去看看白砚。他来长安没多久,人生地不熟的。”

施黛一笑,做了个听令的手势“得令”

幼稚。

施云声默默腹诽,不经意间,感受到几道若有若无的视线。

令他浑身不适的视线,夹杂着窃窃私语。

“那就是施府的小少爷听说小时候被掳走,和狼一起生活了好几年。”

“狼好可怜”

“说来也是辛酸。那孩子几年前突然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所有人都道他已没了性命,只有夫妇两人一直在找。”

“如今全家团聚,也是好事。”

“就是苦了这孩子。在山里茹毛饮血的,怕是吃不饱穿不暖,日日厮杀为生,才养成这样古怪的性子。今日我见到他,恍惚真以为见着一只狼”

又来了。

施云声暗暗咬牙。

他被接回施府,承受过许许多多各不相同的目光,也听过或好或坏、或关切或嘲讽的话。

有人恐惧他体内的妖丹,有人嫌恶他孤僻的性格,也有人对他充满同情与怜悯,仿佛他多么可怜似的。

施云声讨厌那样的施舍。

他宁愿被人嘲笑辱骂,如此一来,他还能顺理成章和那人打上一架,用拳头搏回面子,而不是像现在

这让他显得,真的很可怜。

眼底渐暗,施云声攥紧袖口。

几乎是同时,脑袋被人揉了揉,他听见施黛的声音“不想继续待在这儿”

施云声点点头。

“那”

施黛很轻地笑笑,尾音微扬,像猫爪在耳边缓缓一挠“我和流霜姐姐,带你去个好地方。”

今夜的施府尤其喧闹,鞭炮声、哗笑声、伴随天边几道轰然绽开的烟火声,落在耳畔,平添烦躁。

与之相比,江白砚的院落清净许多。

他与施府并无关联,没必要与往来的宾客们虚与委蛇,用完晚膳后,随意找了个借口回房歇息。

房中一灯如豆,摇曳生光。江白砚对接连不断的嘈杂声响置若罔闻,半垂着眼,翻看手中兵法古籍。

他自然知晓除夕象征的含义,阖家团圆,祈求来年万事顺意。

可他既无家人,何来团聚。

自江家灭门,江白砚已有数年不曾庆贺除夕。这一夜于他无甚特别,不过是爆竹声太吵,扰人清梦而已。

有时候,也会打扰他杀人。

夜影沉沉,风过阑干。

一页宣纸被翻开,哗啦轻响声里,有人敲响房门。

随之而来,是施黛的声音“江公子”

她来做什么

将古籍置于木桌,江白砚迟疑起身,打开房门。

门外站着施黛、沈流霜和施云声。

沈流霜一如既往懒散发呆,施云声习惯性瞪他一眼。

唯有施黛肩头趴着只狐狸,一副兴味盎然的模样,朝他粲然一笑“江公子,我们去放烟花吧”

江白砚

他是真的生出了极为短暂的困惑。

“除夕夜哪能一个人待着。”

施黛手里抱着堆烟火棒,冲他晃了晃“就在你院子后的山上,很近的。”

江白砚觉得有些好笑。

无论年夜饭还是烟花爆竹,理应是他们施家自己的事,他一个外人,掺和进去做什么

更何况,他对此没有丝毫兴趣。

随意牵起一丝隐含讥诮的浅笑,江白砚正要出言拒绝,却听见施黛幽幽的恶魔低语

“你若是一直待在卧房里,当心等会儿我爹我娘来,拉着你去跨年守岁。”

江白砚

她一定是故意的。

江白砚闭了闭眼“劳烦施小姐带路。”

冬夜月悬中天,暮色四合。

前往后山的道路平坦通畅,施黛一路前行,没过多久,顺利抵达山巅。

头顶树影婆娑,仿佛能压落而下,扒开一簇簇枯枝败叶,眼前景象豁然开朗。

晚风拂面,月华普照。立于施府后山上,能将大半个长安城尽收眼底,如同一幅泼墨画卷徐徐展开。

这是原主和沈流霜发现的地方,小时候闲来无事,两人时常来后山玩耍。

施云声前进一步,不自觉屏住呼吸。

他在僻静无人的荒野生活多年,从未见过如今夜这般的景象。

入眼是大片明亮夜色,长街十里,银装素裹,火树银花。月华自天穹末端一路流下,蜿蜒绵亘的长街挂满灯笼,灯火熹微,如红墨晕染,暖意横生。

天边疏落落的星点与城中灯盏相映成趣,团团烟火点缀其中,勾勒千灯百盏。

这让他突然生出一种古怪的错觉,似乎自己久违地真正来到人世间,置身于万千苍生之中

人间烟火,触手可及。

这就是她口中的好地方

施云声想,的确很好,至少比待在喧闹无聊的府中要有趣得多。

“怎么样,好看吧”

施黛身后便是满城烟火,回过头来看他,眼底氤氲璀璨亮色“这可是我和流霜姐姐的秘密基地。”

她说着将烟火棒逐一分发,动作轻盈如风“放烟火,当心不要把自己灼到。”

施黛知道施云声不会放烟花,得去教教他,出乎意料的是,江白砚接过她手里的烟火棒,居然也露出了刹那的迷茫。

他穿着白衣,肤色冷白,此刻被月色浸染,如同镀了层寒霜,衬得眉眼清隽冷冽。

偏生江白砚的神情又略显怔忪,长睫垂落,像霜雪化开,溢出点儿清凌凌的薄雾。

尤其当他握着烟火棒,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一动,将它好奇旋转几圈,瞧着有些孩子气。

施黛看得一怔,想起他这些年的经历,恍然道“江公子,以前没放过烟花”

江白砚温声笑笑“见笑。”

他对繁复至极的剑法和符箓信手拈来,到这种时候,居然显出几分懵懂。

终于。

平日里都是江白砚搜查线索、斩杀妖魔、教她画符,她总算能教他一回

使命感油然而生,施黛上前一步,为他调整手中的烟火棒“要这样拿,不然火星会烧到自己。”

阿狸趴在她肩头,不自觉打个冷战。

也只有施黛会把江白砚当作小可怜,它合理怀疑,江白砚新年时不放烟花,是去杀了人。

江白砚亦是沉默。

他过了这么多个除夕,这双手握过沾血的长剑,捏碎过妖邪的骨头,也生生掐断过旁人的脖颈。

曾经的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自己会与某人并肩而立,手里拿着烟火棒。

施黛甚至在教小孩似的,为他一点点调整好角度。

江白砚垂首,瞥见她一截白皙的脖颈。

无意识地,他的右手攥得紧了紧。

“这样就好。”

这个动作只持续了短短几息,施黛很快后退一步。

还想说些什么,忽然听身后的施云声闷闷开口“我也不会用。”

江白砚漫不经心看他一眼。

施云声恶狠狠回瞪。

“好好好。”

施黛哑然失笑,帮小孩把手里的烟火棒扶正,拿出火折子“要点燃啰。声音很大,做好准备,别被吓到。”

施云声鼓了鼓腮帮“你才会被吓到。”

施黛笑意更深,点燃火折子,靠近烟火棒。

一声刺耳砰响,紧随其后,是烟花轰然绽开,映亮半边天幕。

“江公子江公子”

她轻车熟路,帮沈流霜也点燃引线,朝着江白砚挥一挥火折子“要我来帮你点燃吗”

见对方颔首,施黛轻盈靠近些许,点亮他手中的烟火。

一瞬流光溢彩,江白砚却微微侧目,看向身旁的人。

施黛正仰头眺望天边,烟火葳蕤,化作从天而落的璀璨星子,坠在她眼底眉梢。浓密卷翘的长睫覆着光晕,一双杏眼清澈潋滟,好似盛满碎星。

太过明亮。

没来由地,江白砚生出微妙的、莫名的杀念。

她的笑容也好,眼中的烟火也罢,在今夜都格外刺眼,叫人意乱。

他忍不住去想,如果将这双眼睛剜下,会不会好些

但若当真挖去,任由它变得暗淡无光

江白砚垂眸掩下更多思绪。

那样未免无趣。

“对了。”

忽然想到什么,施黛来到施云声跟前,扬起嘴角“知道除夕的习俗吗”

不等回答,施黛猫般狡黠一笑,变戏法般抬起右手,手中捏着个又大又厚的红色纸封“锵锵给你的。”

施云声

他眼中闪过怔忪“什么”

“是红包。”

施黛将红色纸封递到他身前“长辈都要给小孩送的,可以保佑新的一年平平安安、吉祥如意。”

人族稀奇古怪的规矩。

真麻烦。

施云声蹙起眉头,听她软着声音继续道“收下吧收下吧。这是姐姐的一番心意,如果在除夕夜被拒绝,接下来的一整年,我都会伤心。”

花言巧语。油嘴滑舌

男孩不自在地别过头去,动作笨拙,接过她手里的红包。

施黛还是笑“打开看看吧。撕开封口就行。”

施云声“我知道。”

垂着脑袋打开红色纸封,他动作蓦地顿住。

难怪这个红包看起来格外厚重,在纸封里,还有好几个分散的小信封。

隐约意识到什么,施云声抿紧嘴角,将它攥得更紧,指节泛白。

打开第一个小信封,里面装着一张数额不菲的银票。

还有一张红艳艳的祈福纸笺

云声五岁,幸福安康。

一颗本就不稳的心更加乱糟糟,眼眶隐隐发热,让他的思绪搅成乱麻。

生有薄茧的指腹握着纸笺,略微发痒,也略微发烫。

第二个小信封里,仍然是银票与祈福纸笺。

纸上被人一笔一划写着

云声六岁,万事如意。

然后是更多信封、银票与纸笺。

云声七岁,新年顺遂。

云声八岁,百无禁忌。

云声十三岁,阖家欢乐。

他今年正好十三岁。

分离许久,施黛将这些年来缺席的祝愿、未曾出口的话语,在今夜尽数赠予了他。

施云声从未感受过类似的情绪,心中酸涩难耐,却又被填充得满满当当,让他手足无措,眼眶发烫。

过去不知多久,男孩终于艰涩出声。嗓音微哑,却轻柔流畅“谢谢。”

沉默一会儿,又低声道“我有家吗”

阖家欢乐。

孑然一身过了整整九年,于他而言,这个词语没有实感,如同水中月镜中花。

施黛抬手,捏了捏他冰凉的脸颊“我、爹娘和流霜姐姐就是你的家呀。”

“可是,”喉间沙哑,他低下头,“你们不需要我。”

施府有他没他,没有区别。

他性格古怪,连说话都不利索,丝毫不讨人喜欢

他们会将他看作累赘吗他们会嫌弃他、看不起他、或是像其他人那样同情他吗

自从归家以来,施云声总是把心绪藏在心底,愉快的、难过的、失落的情绪,仿佛被他锁在无法撬开的壳里。

头一回听他说出这样直白的话,施黛胸腔中像被紧紧一揪。

小心翼翼牵起小孩瘦削的右手,她心底发涩“抛去血缘,世上其实没有谁一开始就需要谁。每个人都需要慢慢建立联系,才能变得彼此不可缺少如今你回到家,对我来说,你是唯一的施云声,不可或缺。”

施云声怔怔看着她。

“不过呢”

施黛忽地笑了笑,又一次轻轻捏上他脸颊,将自己暖和的温度缓缓渡给他。

她小半张脸埋在斗篷的兔毛毛领里,露出一双明亮圆润的眼睛,因掩映烟火,蕴着层亮色。

“以上是在抛去血缘的前提下。你和我血脉相连,血脉压制懂不懂从出生起,你就注定永远是我弟弟,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我们有最深的联系。”

心尖轻轻颤,繁杂难懂的心绪像气泡那样浮上来。

施云声吸了吸气,用力绷紧脸颊,不让自己很没出息地落下眼泪。

他才不会哭。

“所以”

施黛说“你从回家起,一直没叫过我姐姐吧”

临近午夜,长安城中骤然燃起更多烟火。

噼里啪啦的响声接连不断,如银河倾泻,明辉流转。

在旧年终末,新年伊始,施云声终于抬起双眸,与她定定对视。

他的声音很轻,却无比清晰落在耳畔,似是觉得不好意思,带着生涩的别扭

“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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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总之就是烦人,烦死狼了。

他心里百般不耐烦,奈何身为施家小少爷,被男女老少围绕其中,没法子中途溜走。

施云声低低轻啧一声。

他性子乖戾孤僻,对谁都没有好脸色,在这群陌生的亲朋好友面前,成了个阴沉着脸的闷葫芦。

施黛的劝学计划大失败。

狼族听觉敏锐,四面八方的欢声笑语令他烦躁,有的人嗓音尖锐一些,落在他耳中,像是粗粝的刀。

人族为什么要执着于吵吵嚷嚷聚在一起定下这么一个所谓的“除夕”,毫无意义,浪费时间。

他还想再琢磨点儿别的什么词汇,却发现这已是所能表达的极限。

施黛

施黛决定带他速速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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