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陈念才知道，那是因为人长期蜷缩着、佝偻着，便会有一种矮小的感觉。

那个男生没有跟着自己的班级，而是一个人呆站在大礼堂外面木棉树下。

那里很难被朝阳光顾，也很难被夕阳眷顾，如今迎来如此多目光，让小小角落里的空气都焦灼起来。

大家视线中央的那个人，和大家穿着一样的衣服，每天却好像跟大家生活在两个世界。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教室的角落。

作为熟悉各种衣服尺码的陈念，非常确定那个男生的校服尺码是对的，但看上去却好像过于宽大了。

那是伪装成秋天的夏天，开学一个月之后，六都中学高一年级多出了两个班级——八班和九班。

一个是差生班，一个是特长班。

他没有抬头望天，也没有仰脖看树。

那时候，陈念还不是八班的一员。

在迎新晚会退场的时候，陈念遇到了一个奇怪的男生。

如果你急匆匆在他身旁经过，甚至都很难发现那里还站了个人。

陈念当时便是急匆匆经过，但她注意到了，她被那个人吸引住了。

是什么样的人，会让人看了之后没有任何感觉？

当然，“差生班”虽然人尽皆知，但学校给的称谓其实是“提高班”。

……

林冰冰第一次见到韦文正是在心理中心。

那个时候，韦文正没有预约就跑过来了。

他跟林冰冰说，他喜欢解剖人，林冰冰也是解剖人的，他想和林冰冰聊聊。

那也是韦文正唯一一次主动找林冰冰。

那一次交谈，令林冰冰大开眼界，也深受震撼。

……

听到韦文正的话，林冰冰没有马上回答，韦文正也没有再说话。

时间好像凝固住了，重新开始流动的时候林冰冰笑道：

“好，你出题吧！”

除了林冰冰和韦文正，教室里其他人都屏住了呼吸，简直比自己上考场还要紧张。

韦文正双手绞在一起，不停地开开合合，好像很紧张的样子。

但林冰冰知道，那不是紧张。

韦文正跟人说话的时候总是这样。

韦文正双手绞着，头低垂着，即使离得最近的同学也看不到他的眼神，看不到他的嘴唇是否有在动：

“宗教为什么要用这么多象征性语言和意象？”

问题出口，除了林冰冰，教室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这人不是自闭症么？

不是有言语表达障碍吗？

林冰冰惊讶，但几百毫秒刚过就从凉皮系统中出来的他仍然快速回答道：

“因为有无数事情超出人类理解范围之外，所以宗教会不断使用象征来代表我们没法给出的定义，或者不能理解的概念……”

回答很长，语速很快，卡点很准。

大家还没反应过来，韦文正第二个问题已经在林冰冰话音刚落的时候就扔出来了：

“什么人侧切牙会磨损严重？”

大家：？？？

林冰冰：“经常叼烟斗的人。”

大家：！！！

韦文正：“窒息而死的人尸斑是什么颜色？”

大家：？！？！？！

林冰冰：“呈暗紫红色，因为还原血红蛋白含量多。”

大家：！？！？！？

韦文正：“如果你是犯罪嫌疑人，你想假造现场迷惑警方，你会怎么做？”

大家：……

林冰冰：“第一，避免出现反常态痕迹；

“第二，根据现场归属地警方的鉴证技术，制造痕迹的顺序为：肉眼可见的痕迹、仪器能鉴别的痕迹、推理模拟才可能鉴别的可疑痕迹；

“第三，避免现场痕迹逻辑太过完美；

“第四，尽可能提前了解鉴证警官和法医的职业技能和习惯，满足他们对自己破获案件过程的一切预期，包括他们自身经验的运用、会遇到的瓶颈、寻找突破的思维和方向；

“第五，最完美的伪装就是真的去做。”

林冰冰语速飞快、节奏清晰，八班的可怜孩子们在羊城该死的大热天中却脊背发凉！

众人看看韦文正，哦啥都看不到。

众人又看看面带微笑的林冰冰，哦我的上帝！能不能不要说这些话的时候还带着微笑！

这俩人哪是在快问快答，这是变～态与变～态胜利会师呀！

王佩贤从林冰冰开始回答第一个问题的时候就聚精会神地看着林冰冰，眼中满是兴奋。

陈念则是全程微张着嘴，她对韦文正的奇异早已有心理准备，但显然对林冰冰的“异”军突起毫无防备。

这次韦文正没有马上出下一道题，而是说道：

“你……你……超……超！时了……八……八百毫……秒！”

大家：……

林冰冰挠挠头：“那这题算我没答上来？”

大家：……

韦文正嗯了一声。

虽然轻，但大家都听到了。

这两人是不是有病？！

不过，不知怎么的，众人竟然期待起韦文正下一个问题了。

问题没等到，却听到韦文正补充了一句：“完美罪犯对时间的把握必须精准到毫秒。”

钱文涛悄悄吞了一下口水，tmd实在是太刺激了！

此时，竟然没有人记得，这明明是对快问快答的讲解和示范。

韦文正继续了：“假如你要杀死某个人，这个人已经被你逼到房间里，只要推开门你就能完成这一切，你会怎么做？”

林冰冰同样没有丝毫迟疑，至少在现实中是这样的：“安静地在房间外等着，在他走出来那一刻干掉他。”

大家一瞬间没反应过来，待反应过来的时候，胆子小的女生已经快哭出来了。

卧槽！

我们的六都校草林老师是要享受被害人被困于房间、面临死亡威胁的恐惧吗？

然后在他以为危险解除，放松警惕、走出房间时，将死亡送给他！

在教室里的空气即将爆炸的关头，韦文正竟然发出一声不知道是笑还是哭的“哈哈”：

“以……上都……都是跟……大，大家开……开玩笑的！”

你们老家都是这么开玩笑的吗姐妹？

林冰冰嘿嘿一笑：“大家别在意，我也是瞎说的，信了你就输了！”

信了你就输了？

是针对您这句话说的吗？

而且……

看看韦文正那双绞来又绞去、总让人担心下一秒就拧成麻花的手，怎么都不像会开玩笑的人。

林冰冰环视教室一圈，轻咳一声：“韦文正，玩够了就开始正题吧！”

“好的林老师！”

韦文正说话怎么一时结巴一时又不结巴？

有人松了一口气。

有人松了一大口气。

还有人很遗憾地叹了口气，比如王佩贤。

……

韦文正：“议论文探索事物的方法有哪些？”

林冰冰在现实中接得丝毫不差：“以小见大、比较鉴别、由表及里、探究因果等。”

前几个问题，韦文正还在高中语文范围内，大家也慢慢从刚才的“玩笑”中缓过劲儿来，关注两人正常的快问快答了。

然而，大家很快发现，韦文正出的题，自己听不懂了。

作为一个高三差生，不会答题很正常，但要说语文题连听都听不懂，那说明大概是超纲了。

韦文正的问题是：“先秦古韵中，《诗经》时代古韵几部？《楚辞》时代古韵几部？”

林冰冰暗自抹了一把汗，这小子出阴招呀！

幸亏当初本科时为了撩妹去听了整整一个学期的汉语音韵学，还替妹纸做了几份作业。

凉皮系统走起！

林冰冰笑容不变：“王力在《音韵学初步》的‘古韵’一章中提及，据他考定，《诗经》时代古韵二十九部，《楚辞》时代古韵三十部……”

林冰冰刚回答完，立马将韦文正再次作妖的路子堵死：“出题范围限定在高中教材上！”

于是接下来十几分钟，韦文正和林冰冰上演了一场在八班同学看来堪称巅峰对决的快问快答。

高中语数外、政史地、理化生，韦文正能提问题，一定都不奇怪。

但是，林冰冰竟然全都能回答！

而且回答速度一直非常快，有不少同学翻着相应的课本都没跟上林冰冰回答的速度。

王佩贤瞥了一眼沈安琪，性感的嘴唇上下开合，不远处的沈安琪分明看得出这是在说：

“林老师不是心理老师么？”

终于，韦文正没再提出新的问题了：“林……林老师，我……好……好了！”

王佩贤闻言鼓起脸、瞪起眼：混蛋！你好了，我还没好呢！

林冰冰“哦”了一声，竟然有点意犹未尽。

陈念看着讲台上的林冰冰，耳边响起同学们的议论声，喃喃自语：

这就是你跟我说的，天才在左，文正在右？

也是因为那个男生，陈念才关注到八班，之后才转到了八班并且很快就成为班长。

那个男生便是韦文正。

我们在路上遇到一个陌生人，我们能感觉到T A的快乐、悲伤、难过、沮丧，如果没有什么情绪，也能感觉到平静。

那个男生，像雕塑一样，又无法让人去阅读、去理解。

羊城六都中学，高三八班教室里，针落可闻。

好奇妙。

陈念在那之前的十七年中，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在那之后，也只有那个男生。

陈念看着那个人，脑海不由浮现两年前初见时的场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