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锦已不想再问，予她增加这无谓的负担，此刻只想，给与这被命运裹挟的疲累女人安慰，只想寻个地方，将她藏起来，不要再受任何的劫难与磋磨，不要被世上的一切所累所束缚。

只想她，自在的活着。

担忧和怒意冲撞在脑中，融合交杂，竟莫名地化作了悲从中来的委屈。

“你家少阁主大约是醉了酒，我正在询问要不要送她回去。”霄梁抬头瞧见了沐锦，抬手摸了摸鼻子，“你去哪里了，不好好瞧着你师傅，这楼上风大，莫冻着了。”

一红一白，一动一静，在喧闹的背景里尤其的扎眼，仿佛是戏中的模样，沐锦顿住了脚步，眼中仿佛被扎了刺，鼻中突如其来的酸涩。

眼前的凌轻霜，是不是凌烟阁的少阁主，是不是已经与那霄梁定下了婚约，能不能接受自己打算讲出的全部，已不再重要。

眼前的人缓缓的睁开了眼，整个银河的光芒随之跌入了她的眸光中，这眸子晃荡着饮了酒的水波，瞧向身旁轻声呼唤着自己的人。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沐锦心中已是将师傅当做了这世上最为强大之人，只要见到师傅，只要她还在那里，不管是任何艰难险阻，只要师傅还在，沐锦相信，便总也过的去的。

自己怎会，怎会能感受到她丝丝的痛，缠缠的疼，还有那绵绵的苦楚？沐锦看着凌轻霜的眸子，终是忍不住，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般一连串的跌落下来。

只这一眼，已是万年。

沐锦这才后知后觉明白了霄浅口中反复与她讲过的所谓“少阁主”的含义。

凌轻霜脸上红霞若隐若现，睁开眼，将晃荡着月光的眸子柔柔地看过来。

“怎地哭了？”凌轻霜抬起手想要替沐锦拭泪，胳膊却是软绵绵地使不上气力。摇摇头，天地都跟随着摇晃起来，这摇晃的中央只剩下沐锦满脸蜿蜒的泪痕，吐一口气柔声道：“锦儿……我有些晕，你……你同我回去。”

沐锦缓缓地握住那手，那在黑夜里牵引过无数次自己的熟悉的手，侧身走在前，牵起了凌轻霜。

而此刻那个能解决世上一切难事、解开一切谜团的女人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却好似是已经历经了千山万水般、又好似是已然放下了这世上的所有一般，写满了疲惫与虚弱。

沐锦：“……”

沐锦不只是该笑还是该哭，苦笑的看向凌轻霜。喝醉酒，便生出了小孩儿的脾性么？便可以任由着性子嫌东嫌西么？苦笑过后，沐锦又只觉得心酸，自小被管束，便是这样么，即便是醉了酒，也总是被圈在框中？自己为何从前从未发现呢？

沐锦向着凌轻霜缓缓的靠近，在只有一拳距离的地方停了下来，认真打量醉酒女人的脸，眼前女人白皙的脸上淡粉，一双含了浅水的眸子里晃荡着水光，依旧是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眉目并没有改变，这样醉酒的师傅，不知是否知晓自己在说什么，也不知酒醒后是否能记得……

若是如此……

沐锦忽地转过身，拽着凌轻霜的手，脚下迈开步子，飞奔起来。

二人原本在凌烟阁通往沉香苑的小径上，沐锦并没有沿着小径飞奔，她只是瞧这夜里勉强能瞧见地方，跑了起来，奔跑的方向，正是凌烟阁后院的密林。跑了几步后，便踏入了草丛中，中秋月明，沐锦勉强能辨认那些壮大的黑影，躲过迎面撞来的树，深一脚浅一脚的牵引着凌轻霜走向了密林的深处。

凌轻霜因为了饮了酒，脚下更是不稳，两个人七扭八歪的奔走在这密林里，四周的萤火被这二人惊扰，纷纷自暗黑的角落里飞了起来。

一时间，暗青色的树林里，斑斑点点的腾起了点点的萤火，仿佛是黑色夜幕里微微发亮的星辰，只不过这星火，相较与明星，多了几分荧绿的柔和与脆弱。

凌轻霜挣不脱沐锦紧紧攥着的手，只能在后面半踉跄的跟着，“锦儿……你……不准……”凉似秋水的声音中带了疑惑和怒意，还有一丝羞涩与拘谨。

“你说的不准，便是不准么？”沐锦继续飞奔，越过了森森的草木，穿过了层层的树影。还是这般飞奔，便能逃离得月楼上的喧闹与责任，逃离了那传承与负累，只剩下这皎白月光下紧紧牵在一起的彼此。

只觉得脚下发软，再也瞧不见得月楼的影子，听不到见不到人声，才停了下来。

凌轻霜胸口起伏，站立在沐锦面前平复喘息，二人面对面站着，相对无言。

沐锦已做好准备接受眼前的人的责骂或惩罚。

“锦儿，衣裳脏了。”眼前人忽然两只手自身侧拎起了衣裳下摆，向自己说道。言语中并没有责怪自己的半点意味。

这么快，便又忘记了？

沐锦低头，借着林中皎洁的月色，那洁白衣裳的下摆上，在疾速奔跑的过程中，确是染上了斑斑点点的污泥痕迹用树枝刮过的脏污痕迹。

凌轻霜眉眼基本没有变化，此时却是十分嫌弃这脏衣裳般拧在一起，两只手拎着衣裳下摆的手，眼前的师傅不似往日里那般冷清，反倒是有些……娇憨？

师傅还是那个师傅，但又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知是不是酒劲上了头，眼前的人依旧是眉眼冰冷，不知这烈酒是不是激发了体内的另一个隐秘的存在。

“衣裳脏了，我们回去洗洗，可以么？”沐锦盯着眼前人的眉目，小心翼翼的说道。

眼前的人目光认真的看着手中的衣裳，拧在一起的眉并没有解开，“坐卧行走，有仪有态，好洁自律，及时清洗，这衣裳脏了还穿着，不准。你知晓吗？”眼前的人用极其严肃冷清的语调说道。

沐锦：“……”

怎生变化的这样快呢？ぷ99.

一点忽明忽暗的幽光，在空中舞动闪烁着，栖息在了凌清霜双手端起的衣衫上，是一只小小的萤火虫。

白衣女人的眸光随着这荧光闪烁，缓缓地落在了衣衫上，盯着看了许久，抬起头，似是怕惊扰到了这幼小的生灵，只是将目光在沐锦的脸与萤火虫之间徘徊，那目光似是在说，阿锦，你快瞧瞧，这小家伙，有多么漂亮。

沐锦的目光却是离不开凌轻霜的脸，那醉酒后娇憨的表情再一次出现了，那脸上已是全然消失了往日里冷清的模样，宛若一个幼童，被激发了内心处最纯真的欢乐和愉悦。

沐锦小心翼翼的伸出手，空鼓着双掌，盖在了那荧绿之上。

凌清霜表情瞬间恢复了冷静：“锦儿，残伤无辜生灵，不准。

“师傅，即便如这萤火一般，只得一夏的寿命，它也是按它的心意，在这夜里，想亮便亮，想飞便飞，不被限制与阻碍，你知晓吗？师傅？”沐锦的眼睛距离极近的盯着凌清霜的脸，继而又转向了手中，沐锦张开双手，那萤火虫重新得了自由，一摇一摆的自沐锦的手中飞舞到了空中。

“师傅，我今日带着你奔走，便是要你知道，形端表正也好，坐立有形也好。只要你愿意，那便就是准，只要你不愿意，那便是不准。世人口中的准与不准，做不得数的，就算……”

沐锦的眉低了一瞬，声音中含了丝丝按捺不住的痛苦，她强忍着痛苦继续说道：“就算你已经是定了亲，也当是因为你欢喜与霄梁在一起，而不是凭着凌阁主同霄楼主直接与你做了主，你知晓么，师傅。”

“我今日便是要同你玩闹，希望你开心，希望你不受伤害，希望你自在，希望你能欢欢喜喜的活着，哪怕你不想，你不想……”沐锦的黑色眸子闪烁着的光忽然暗淡了，温柔的脸上闪出了悲伤的意味，也无法再讲出后半句……

“师傅？你能听明白我讲的话么？”沐锦不知，眼前已是醉了酒的人是否听懂了自己的话，那涌动着水光的眼睛，还有那似懂非懂的神情。

凌轻霜忽然伸手，四指托住了沐锦的下巴，拇指抚在唇下，拇指使力，沐锦的下唇便被打开了。眼前白衣胜雪的人忽然倾身下来，脸向着沐锦的脸缓缓靠近。

沐锦仿佛被冻住一般，紧张到凝固。

“我知晓了，那走的快些。”沐锦借着平日里对着凌烟阁中道路的熟悉，心中生出了一些胆量，脚下加快了些速度，拽着凌轻霜的步子大了起来，步幅变大，速度也是快了许多，凌轻霜的衣袂下似是起了微风，衣角在这急速行走中，翻飞了起来。

“锦儿，行走过快，急躁不雅，不准。”身后依旧是冰冷的声音。

此时的位置交换，沐锦仿佛瞬间的变作了一个真正的女人，那牵引带领了变作了自己，那肩负和承受的，也变作了自己。凌轻霜的手微暖而柔软，静静地蜷缩在沐锦的手掌中，信任与交付熨平了心中原本涌动的惊涛骇浪。

沐锦持着凌轻霜的手，缓缓前行，四野寂静，两侧树木在轻薄的月光下只能看的到大概的轮廓，树干上一明一灭的一闪而过。

凌轻霜阖上了眼睑，背倚在石柱上休息，霄梁一身红袍在人群中十分的显眼，满脸堆了笑的弯了腰，切切地说着什么。

在圆月的银辉下慢慢行走，在这暗夜里，沐锦自己也瞧的不甚清楚，看着地上的面目不清的小路、影影绰绰的树影，脚下不自觉的越走越慢。

“锦儿，行走过慢，徐徐胆怯，不准。”身后冰冷的声音传来。

因醉了酒，这原本不算是很慢的行走速度被放的更慢，已超出了自幼所被规定的界限，凌轻霜出声阻止。沐锦回头，借着月光打量凌轻霜的神色，只见凌轻霜出了脸颊上带了微粉，眸光中似有浅水晃荡外，与往日里并无二异。

让自己胸中翻腾起汹涌波涛的人此时正端然坐在椅上，白衣如雪，面容沉静，轻阖了双目，微风中闪烁的灯火柔柔地倾在她的脸上。使这沉静皎然的面容染上了融融的灯火黄色，这面容，似是让周围的灯火，甚至是那圆月，都失了颜色与光辉，沉睡的她好似是夜里迎着月色徐徐开放的一株纯洁昙花，脆弱皎洁地的开在这嘈杂的世上，孑然不群。

沐锦瞧着这纤细皎白的身影，心中又无端地升出了心疼，“师傅……”只这一句，便涩住了鼻头，哑了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