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匪……剿不得。”

说完，老者自己先哆嗦了一下，似乎如此就能抖落了仙人不可预见的愤怒。

“上仙大驾，愚凡斗胆，有一言昧死相进。”

人老皆成精，看着姚清之一脸‘你怎么知道’的表情，老头立刻打蛇随棍上了。

姚清之在梦中及这个世界都看过这则可笑的故事，从不想这类的事情会在自己身上重演。——梦中世界总是标榜信息爆炸，他也自诩见多识广，临到头来，不过是些镜中花、水中月似的浅见，完全经不起推敲。

老者用衣袖吸了吸额头的汗，刚一番做作终究还是让他惶恐，对姚清之这‘神仙’，也对他将要进的‘昧死一言’。

“上仙不知，鄙国凡服白袍者，皆自认至圣弟子，承先师之衣冠礼俗。所谓‘君子无故，玉不弃身’。因此，鄙国少有服白袍而不配玉者。……另外，如今已经是五月，暑气渐起。寒舍地处荒僻，我见上仙走来，气轩轩然，寒暑不能侵，自然非我等凡俗所能是也。”

前一半话是推理，后一半是马屁，但终究是让姚清之知道了：这岛上早有风吹过——不然，哪有一见可疑外乡人就先拜仙，还指名道姓三仙岛的。

“此话怎讲？”

“岂敢岂敢……上仙……愚凡……”

“无妨。”姚清之振了振衣袖，露一些王霸之气叫这老头心安，“老丈但有所虑，尽管说与我听。这螟蛉岛——要变了。”

声音依旧不急不缓，老者肩颈的肌肉松了下来，“上岛……为民，下海……”

他吞吞吐吐地，又不自主地向左右瞥了瞥，似乎哪里突然冒出了耳朵，只缩着脖子，再不发一言了。

一只手毫无征兆地放在了他的肩上，很软，让他兀地竖起的汗毛又倒了下去。那手轻轻地按了按，又不见了。

“原来如此，倒叫老丈见笑了。”既然牛皮吹破了，只能大大方方承认。

回到船上，意外地发现除了冷面师叔外，居然还有幼薇。

“怎么，你没去？”

“嗯，习惯了看文档，是不是有些傻气？”她边说边皱皱鼻子，自嘲地笑了。

“不好奇么？”

“该我问你才是，失望么？”

“嗯。”

断云，低鸥。斜日，碧波。

幼薇有好茶具，但跟着姚清之从北邙城里跑出来，什么也没带出来。

这半日的茶，五味中，苦涩居多。

很快，消息伴着人陆续都回来了。

“好哇，原来你们早早地就偷懒！”青莲第一个回来，气呼呼地咕咚咚喝了三盏，怒赞一声“好甜的茶！”

三仙岛的船每一艘都是同样的补给；只是其余三岛动辄几十上百个弟子历练，现在百余人的补给，便宜了几人。很快，丰盛的晚餐开始了，大家这才有了心思，开始说起白天的见闻来。总体说来，多数人的收获不多。这也验证了姚清之的设想：这岛上早有人得了消息。

可能是出于‘专业素养’，绡儿所得的消息反倒是最实在的：

“螟蛉城东西长约七里又百十步，南北宽约五里又两百步。内外三层，以内城为主，他处平民散居，北城因山势缺一角，多是贫民聚居，布局杂乱几乎不能下脚。”

“城主是越国鬼王岛遗民，淳于氏；近几年在鬼王岛待不住了，就举族迁来了这里。据说，和赤麟海族有些交道。”

说到赤麟海族，她快速地斜了一眼青莲，但没说什么。

“是米拉叛部，绡儿姐。”

青莲点了点头，不知她是否明白苏绡儿的那一眼，说得很坦然。

“鬼王岛啊……”跪坐的时间有些常了，姚清之在蒲团上盘着腿，转着茶盏对着火光看了看，不知道为什么，饱餐之后的茶，总有一股子酸味。

“鬼王岛在这里东南，两万里开外。说是岛，其实纵横有两三万里。海族势盛之时，全为穆利安帝国所有。”竹幼薇有她的‘风闻处’传递消息，但这几年草创，许多事情需要调查，南方海族的事情，也仅限于人人皆知的一些公开消息而已。

不过她可不像苏绡儿那般含蓄，说完看着青莲的眼睛，她要知道她的态度。

“可惜现在……”青莲惨然一笑，从未有过的凄惶在她脸上一闪而过，“哪里还有什么穆利安帝国？如今在海上诸岛之间漂泊的，只是一群无处可去的亡国之人而已。罢了……本身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我们这些人在外一直强撑着体面，如果大家愿意听，我就说一说吧。”

穆利安，在海族语中，意为崇高的，无上的。

竹幼薇有些惊讶，但紧张的双肩也因此而放松了下来。“抱歉，我不知道这些。”

一旁一直默默听着的陆轻尘抿了抿嘴，走过去将青莲揽在怀里。

房中的灯火也因为她而黯淡，一下子，就只听见‘毕剥’的燃灯声。

“哦，忘了说了，城东北靠山处有废弃木塔一座，高十余丈，身轻者可登览，至塔顶，内城可见。这几日似乎城内守备松弛，只见到三两老弱值守，近夜时不见换班。”

苏绡儿愣愣的声音打破了尴尬的僵局。

“什么？！”

三宝和方希直几乎同时喊了起来。

“那还坐这里干什么？百闻不如一见，走！”

三宝帮不上青莲，也知道眼下形势复杂，只能走为上策了。他既不想眼看着他所爱慕的苦恼，也不想责备那个即将成为自己嫂子的女人，当然他更弄不明白那个曾经在歧河上呵斥他的女孩儿的心思。

“师兄且慢！”

方希直拉住了急急起身的三宝，但他哪里拉得住一个一心想走的人，尤其是那人已经是神行九重境界。

“圈套”

“圈套？”三宝转身看了看有些不耐烦的姚清之，又看向方希直。

“师兄所言甚是！刚刚师兄提到，有野老冒死进言，一语就叫破他身份。既然我等剿匪已是岛上人尽皆知的事，为何这螟蛉岛至今一日间，一不见人出城来迎，二不见兵出城来战，反倒放松了戒备？”

“你是说……请君入瓮？”

“想必只有这一种解释了。”

“嚯，这些蟊贼，真是胆大包天！”

三宝气愤于海寇的猖狂，但对此也只是一筹莫展。竹幼薇说过，这一次有化驰境界的高手。

“青莲，能和我说说穆利安帝国的事情么？”

轻尘不满地对着姚清之皱了皱眉，护得更紧了些。

倒是她怀中的青莲，抬头看向他，琢磨着他的意思。

“当我听到鬼王岛和赤鳞海族的消息时候，直觉这一次我们遇到的不再是海寇那么简单。”姚清之说着扭头看了一眼竹幼薇，“幼薇应该也只是这个想法，我们对海族知之甚少。如今在这海族与三仙岛交汇处办事，知道多一点才能做出更有利于我们的判断。我希望你能帮我。”

青莲的目光在两人身上徘徊，终究还是停在了姚清之身上，她看人喜欢看他们的眼睛，但少有像他一样，不回避她的。

“穆利安帝国至今享国三千两百二十四年。国内主要有五部海族组成，因地域不同，各族脚上的鳞色不同，因而被称为黑潭（黑鳞）、菩提（白鳞）、伊玛斯（金鳞）、塞恩（青鳞）、米拉（赤鳞）。”

“五族尊黑潭为王族，因米拉曾是黑潭的从族，在帝国中最是受人鄙夷。”

“帝国之前实力鼎盛时，有鬼王岛全境。”

青莲没有说的是，穆利安帝国鼎盛之时，何止有鬼王岛，无论是东方华族、北方共族又或者西方英族，皆因穆利安帝国的强盛瑟缩在海岸线内数千里远，无人敢撄其锋芒。

“岛上五族杂处，大约在四五百年前，米拉族叛变，在阵前杀死了号称中兴之主的邦奇，从此群龙无首，乱战四起。黑潭族与菩提族争位，两族战于南海。但米拉族的无耻之徒乘两族相争之际，在岛上展开蓄谋已久的屠杀，一举就占领了全岛。”

“仅有一支遗族冒死杀出重围，但米拉族尽占全岛之利，剩余的几族又各自为战，终究没能扭转局势。几次的攻岛之战大耗了帝国的实力，等回过神来，发现天下之大居然无处容身：米拉族对外放出消息，敢于收容我们的都将遭受他们的征伐。”

“而我，就是来自于这一支飘泊于四海之上的遗族。”

“够了吗？“陆轻尘因为一些原因，误会了姚清之，听到青莲和米拉族有灭族亡国之恨，忍不住打断了这叫人喘不过气来的历史。

“谢谢！我……”姚清之陷入了一种没法解释的困境，但这些事情又很重要，只能抱歉地对轻尘点点头，看着后者慢慢红了眼。

有些事情，即使巧舌如簧，总是无法改变人们的成见。

语言，常常是苍白的。

“我相信你。”意外的，青莲虽涕泪横流，却仍是对他笑了笑。

姚清之没了再查访的心情，他知道，就算他临时弄了快佩玉来，他依旧不像掸国的书生。

不，他已经见性九重，离凡人，越来越远。——‘寒暑不侵’，那老头是这么说的。

“多谢！”

老者这‘昧死一言’似乎耗尽了他的心力，他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他有些恍惚，不知听到的是什么，只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厅中喘气。

《晋书》记：天下荒乱，百姓饿死，（晋惠）帝曰：“何不食肉糜？”

从这栋可爱的小楼中走出来，姚清之这才注意到，不足一丈见宽的迷你的院中，长着一棵歪脖子石榴。

五月的石榴，拼命坠着枝头，憋红了一张张圆脸，像极了刚才那老头赌命一语。

呵呵，这些手段……

“老丈折煞我了，咱们有话慢慢说。”虚一招手，老者就拜不下去了，这反倒让老者对接下来的对话更有信心。

“只不知老丈是如何看出我的身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