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陈在机舱中的、就是噩梦完美的具象化体现——

女人的尸体、千疮百孔的女人的尸体。

无相给人的印象确实和他的名字一样、无色透明且空灵，所以在抵达无相的医疗工坊之前，林山所设想的是一间一尘不染的纯白色房间、透着古香古色的架子上堆满了瓶瓶罐罐和草药，房间内也满溢着药草特有的苦甜清香的地方。

然而、与想象截然不同。

透过透明的罩子、泛着青绿色水，一时衬得那鲜红的伤痕更加鲜红，而除了那显眼的伤口之外、一时也无从判断那荧光涂料颜色的皮肤到底是皮肤泛青，还是透过水的折射让原本透明的皮肤显出了毒虫外壳那令人泛寒的色彩。

无止境缠绕着的噩梦——

药水混杂着半腐烂的恶臭，而他的手指贴在舱壁上时，那臭味还在不断加剧。

是从那青碧的水中传出来的——准确的说是从青碧色水中那具漂浮着的尸身上传出来的。

视野忽然变得有点模糊——大概是瞳孔开始收缩了。

但唯独某样事物、无论过去多久，他也没法接受、没法适应——

那是在白昼与黑夜的交界线中、彻底将他推下深渊的存在——

胃袋也开始痉挛收缩、忽然变得有点想吐。

想要撑住自己的身体、却向后倒坐了下去。

双手在背后撑着地板、大口大口地吸气，却一时还是没有办法按下那强烈的呕吐欲。

常年生活在黑暗中、即使和本性相违背，也早已习惯了背负污秽肮脏，向往光明却早已没办法回到日光下的世界的林山，已早已能如蝙蝠一般在无光的世界中穿行——

清廉感滑过喉咙、虽然没能在瞬间将他所有的负面状态清除，却也算是立竿见影——呕吐感立刻减缓了不少。

林山又抿了两口之后，沈深吸气，抬起由于惊惧微颤的手，自己端住了碗，将头的角度仰得略大一点，让碗中的药剂更方便流入喉咙中。

他的手虽紧紧攥着碗的边缘、其实不至于滑落下去，但无相出于对他的担虑还是在一边小心翼翼地托扶着碗底。

把碗喝空了之后、耳边虽还有杂音残留，总算是没有浪费了月朔雪精心准备的早茶。

思考机能和语言机能也勉强恢复了正常。

无相的手腕轻轻一用力、将碗丢掷在了距离最近的柜子上，轻声问道：“王夫殿下能站起来吗？”

林山点了点头。

无相搀扶着林山的胳膊、将他搀扶起来。

他的右臂搀着林山向前、再度站在了机舱边，左手刚要贴住机舱的表面时，林山立刻脱口道：“别——”

无相的手悬在了距离机舱不到2厘米的半空，微侧着脸。

“王夫殿下、很害怕吗？”

林山略一沉吟、“是”了一声。

多线程的思考回路、让林山快速找到了一个基本不会惹人怀疑、同时也可以对无相的工坊略加试探的借口——

“我是刚刚成年就被人买下来、运送到了千羽国，所以对于桑尘国男性集中所的了解，也都不是亲眼所见、全都是听周围人口中吐露出的传言——但好像在集中所内的男性每三个月就必须要被关在机舱里进行一次全身检查，只要有一点蛇纹病的苗头、机舱内就会自动释放毒物——而整个过程毕竟是根据苗头进行检查、而不是在真患了病的时候进行处理，所以误判率相当高，经常会有没有患病的枉死。

本是普通的检查、却成为了有正当理由的杀戮狂欢——即便从来没有亲眼目睹过，在耳边听他人一遍遍讲述也会不寒而栗。”

林山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苦笑了一声：“被传言以及想象吓成这副模样，还真是没出息呢，我这家伙。”

无相却一副理解了的样子“哦”了一声：“是吗、在下之前也听到过这类传闻。不过在下哪怕和王夫殿下是同一性别、到底是国别不同，一时没有顾及到这种细节也是有的，还请王夫不要见怪。”

无相的目光在机舱上扫了一圈、手指移到了最顶端。

林山这个时候方才发现在这机舱的顶端有一个不易察觉的白色的圆形凹陷。

在无相的手指按压下去之后、沿着机舱的四边划开四条直线。

在他的指尖离开按钮时、按钮复位，机舱却像是刚才被按压下去的按钮般沉陷到了地下，伴随着“砰”地一声，地面合了拢。

方才还陈着的巨大机舱整个消失了、就像那里最初就空无一物。

“这下就没关系了吧。”无相松开了林山的手臂、向林山微微欠身：“请王夫殿下宽恕在下的思虑不周。”

“当、当然。”林山摆摆手：“完全不是无相大人您的问题，是我自己的胆子太小了——”

“多谢王夫殿下理解、但王夫殿下也不要单理解在下，对自己也该宽容些。身伤易愈、心伤难合，何况是积年累月被压迫，能像王夫殿下一般，前一日受了重伤、又被刺杀，转眼就能淡定与异国之王交谈也不胆怯，看到了令自己恐惧之物区区一碗安神水就恢复的根本就是世间罕有、我和王夫殿下换一换怕是完全做不到这地步——

是以您不该自嘲，而是该骄傲。”

无论何时都能保持诚挚的态度——即使是恭维的话语也不像是刻意恭维，完全像是出自真心之语。

林山定定地看着机舱沉落的位置。

“无相大人不是总不断强调自己不说谎吗。我们刚认识不到半日，你这口头禅我却是深深记住了。”

“是。”

无相举起一只手、亮给林山的正是被按压下了印章的的掌心。

“在下平时也要求自己尽量保持真诚、在作为您的特别指导者指教他人时，还在在下这工坊中，在下是更不会说谎了。”

“刚才那机舱还有机舱里的是什么？难道说是用作研究药物、测试治疗术式强度的实验体吗？”林山用脚尖踏了踏地板：“难不成这工坊下面全都是素体？”

“啊、还可以有这种想法吗。”无相那纯白的眸轻轻一眨：“当然、能够以活体作为研究材料，对于药剂和术式的作用测试确实是会更准确，但除了特殊情况、王上不会允许在下这样做的——在下自己的良心也不太允许。”

“那么……？”

无相相当不自然转过身、似乎是不想让林山察觉到自己的表情。

“刚才机舱里的、是在下的妹妹。空寂。”

“喝吧、安定精神，平复胃部酸胀的。”

林山相当机械地将碗中的水抿如了口中。

拥有毒耐性的他，就是脖子被苏问寒割出了小口的时候，都没有产生这样厉害的不适表现——他自己也知道他的表现是何等失态，但他无法抑制嗡嗡作响的大脑。

在他的手离开了机舱之后，腐烂的臭味立刻消失了，但他胃袋的翻涌却一时没有停止。

惨不忍睹的尸体、仿佛是恐怖片中栖居在下水道之中的丧尸异端生物——

无相大概是没有料到他的反应如此强烈、愣了一下才向他伸出手去，但林山却在他的掌心和指尖中滑开，结实地摔在了地上。

无相凝视着自己空空的手心片刻、歪了歪头。

片刻之后，他“对了“一声，快步走到一边，从柜子中取下一只素色的碗，将几种粉墨舀入到碗底中，加入清水调匀，送到了林山的唇边。

既不洁净也并不空灵，保留着想象中古老的工坊的印象，同时却也有着盛装着这具——很难想象这是活着的生命，大概是女尸的机舱一般充满了科技幻想风的道具。

刚一踏进来的时候，还不觉得什么，但是在机舱的表面变成了透明色的时候，工坊内部散发出了冰冷刺鼻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