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到了席上，十几双眼睛跟随着他，听他讲话，追随他的动作，只等他随时有需求可以为他服务。当然，也不白服务，酒到半巡，他就会把各种名烟、名酒等派发给各家兄弟，然后轻快地解释：这是2000块一瓶的酒，这是50块一支的烟，接礼物的兄弟们听到这骇人的价格，手都变轻了，仔细地捧着，连包装盒都害怕压扁弄碎啰。

她的父亲是一个心高气傲的人，当初去应征当兵，因为支气管病没能入选，不然，他认为以他的聪明胆气，也可以成就一番大事业的。所以他舍弃了家里的薄田，带着妻子，带着一口锅，就敢跑去四五十公里以外的小镇去谋生，慢慢他赚了些钱，兄弟们也高看几眼，后来没落，心气也就颓丧了。

他身形也是瘦削的，二十多年慢性支气管炎犯病史，使他有些气胸，穿衣服的时候能撑得立挺一些，但胸以下肚子就干瘪松垮，总之是一个瘦小的中年男人。

他说话，可不看他的说话对象，也许是因为心虚，也许是并不在意听话对象的心情。

说这话的男人，五十来岁，瘦削的脸庞，颧骨比下颌突出，两边脸皮稍稍耷拉着，一说话，两腮鼓起来一些，脸皮稍稍饱满些，话一停，脸皮就松下来，两腮也就显得有点内陷。

谢晓琪清楚地记得，每年大家族的年夜饭，奶奶都是来回十几次站在门口眺望她小儿子的小轿车的踪影，只等那黑影一到，就命令赶紧把碗筷摆上，热水准备好。那声命令，有5位大嫂在候命。他是家族里的神，被供的。

她以为父亲是一心要她考大学的，听到父亲说后悔，她除了不能理解，也因这突然的变故感到不安——难道父亲要让她退学？

那会谢晓琪读初中二年级。

而妻子之所以每年都要去一次医院花大钱，是根据统计数据得出的结论，她的不孕是因为子宫疾病，那子宫不知道怎么搞的，每年都会大出血一次，出了血就止不住，医院要求她把子宫切除了，可她还没有生育过始终下不来决心，无计可施医院就对她做刮宫手术，强硬地止血。

因为谢晓琪最终还是上了大学，父亲也一直引以为傲的。

她的父亲，之所以坚持让她读书，还有一个原因，是他的兄弟，也就是谢晓琪的小叔，是家里唯一的大学生。60年代的大学本科学历，正是香饽饽，小叔拿到手，不仅有工作分配，后来还做了大官，还有了很多钱，而且还特别体面。

刮宫的时候，嚎叫声手术室外听得清清楚楚，病床上的人很坚强，但疼痛难忍，家属很强悍，慢慢也都适应了，毕竟正处八九十年代，医疗讯息并不发达，有些担心是多余的，有些乐观却是盲目的，什么也搞不懂，只管当下有效果就行。

去一次医院，就耗尽一年的大半积蓄，家道破落，从人破落开始。

所以这位父亲实在忧虑，他总是静静地窝在沙发的一角，那一角，常常烟气萦绕，那一角的位置，沙发也随着时光陷出了一个窝。

大概是邻居家的女孩，初中就没再读书，跟着父母做小商小贩，也赚了不少钱，而自己家里的经济已经开始破落，妻子又每年都要去医院花一次大钱，他心里不得劲，沮丧时直抒胸臆之辞，和伤感的悲叹吧。

就是这样的因缘际会，她认识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他，韦君，那一个穷小子。穷小子的哥哥也在食堂里做清洁工，他哥哥管她爸爸亲热地叫“大叔”。

她去父亲宿舍看望的时候，遇到了同样来宿舍看望哥哥的穷小子。

“师兄，你好！”那个时候她刚从化压力为食欲的高中毕业，又矮又胖，容貌倒是有青春活力的，五官端正，声音甜美，不惹人讨厌。

“你好！”师兄笑着回应她。

她向他打听兼职的事情，他说他正在派单，或许可以介绍给她，她顺势留了他的手机号码。对于提升人际交往的能力，她认为是有好处的。

没多久，他的哥哥因为身强力壮，吃苦耐劳，被调到保安部工作，从此不与父亲再做同事，而她则利用十一的假期，主动开始约他出来吃饭，一来二去，两人产生了奇怪的感情，最后默契地谈起了恋爱。

她父亲并不知晓。留在家里的母亲传来消息，自己摸到一个肿块，感觉不妙，希望父亲赶紧回家。

谁会相信自己能摸到自己的肿瘤？一开始大家都说母亲乱想，但一纸诊断书出来，大家都不得不相信。

癌症，无手术的必要，化疗费也凑不出，过了8个月，母亲就离世，父亲停下了家里的生意，一直照顾她到她病逝。

无人可依的她，在校园里有了新的感情寄托，她坚持了下来，一边做家教，一边学习，与她的穷小子，快乐地厮守着。

五年以后，父亲也因肺病引起的心脏病发作离世。

父亲当年跟她说的那句话，谢晓琪近来时时想起，她想，如果没有上大学，就不会遇到这个穷小子，那人生又会有什么不同呢？是更好，还是更坏呢？

她还想起来，父亲说：“还是跟他分手吧，太穷了。”（待续\/日更）

她白天上课，中午放学去找父亲，晚上也去找父亲，给他送一点水，一起吃食堂的饭。

父亲跟她说，这份工作特别累，自己干一会就吃不消，气喘得厉害，她听到以后又心疼父亲又不知如何是好，就鼓励自己要主动一点，赶紧找一份兼职工作养活自己。

父亲窝在沙发上跟她讲这个话，说完继续沉默，女孩见父亲后来一直没话就走开了。话长在了她的心上，但日子没有发生改变，她也就慢慢淡忘了。

2005年，在父亲的爱护下，她上了大学。

“我可真后悔送你去上学，不然，跟着我做生意，说不定现在也可以给家里挣钱了。”

她没有兴奋，也没有感到新鲜，她在入学那天，跟着父亲的脚步和指引，找到了宿舍，放好了行李，迷迷瞪瞪地在宿舍里等着其他舍友，然后等待通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上大学，也不知道上大学有什么作用，但她不敢怠慢高考，一直很努力复习。

新环境也没有让她害怕，因为她的父亲没有立刻离开广州：他去找了人文学院的副院长，跟副院长诉苦，自己家境清贫，孩子生活不容易。他的经历得到了副院长的同情，副院长立刻给他安排了一份食堂清洁工的工作。

因此她不害怕，但她自卑。

他对面的小女娃脸色沉默，可她心里却大惊。从来没有听过父亲讲这种话，在她心里，她一直以为父亲是希望她读书的。

每每想到考完试要给父亲签字她都心里发怵，临到考场就紧张害怕，成绩不好，父亲不是竹鞭伺候，就是破口大骂，什么“你以为你是什么*王（我们当地方言，意思是女性中最受人追捧的），平时啥事不让你干，就让你好好读书，还只能考出这样的成绩来”，什么“你下次再考这么低分，我绝对不会给你签名，你至少也要比XXX（他朋友的儿子）高分才行”，诸如此类，不一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