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斯辰又忽然不笑了。

表情如同翻书般迅速，眯起了眼睛，在昏暗的车厢里，显得狭长而又迷离。又靠近了一点，还能嗅到淡淡的葡萄酒气，他用手钳住了钟诚的下颌，“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啊。”

两人并排坐在后车座上，钟诚一直撇着头看向窗外，一幢幢树影在飞速的后退，唯有一弯弦月孤寂的挂在半空。

“今天晚上在我家留宿好不好。”林斯辰用商量的语气跟他搭话。

钟诚点了点头，朝刘叔说，“先送他回家。”

“那你喜欢什么。”

一番嚅嗫，声音小的几乎不可闻，“怎么了。”

“我有个小礼物要送给你。”

钟诚却觉得林斯辰像是掐住了他的咽喉。

他害怕。

“那个啊……”尾音湮灭了，他的眼睛微微睁大，直视着钟诚，忽然之间，他笑的耐人寻味，“那个礼物怎么了，你不喜欢吗？”

“你以前总喜欢找尽各种理由黏着我的，能留宿的话，不是应该正合你心意吗。还有，完全标记不正是你追求的吗，不喜欢？”

司机刘叔看了眼后视镜，本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心态，不好插嘴。

钟诚怕惹怒他，不敢说实话，索性就不说话，憋着口闷气，闭上了眼。

钟诚的手下意识的按住了上衣夹克的口袋，后知后觉地联想到过往的经历，脸色更差了，“上次你强……给我注射的那个东西，你也说那是礼物。”

他并没退掉原来那套小阁楼。

甚至还出钱买了下来。

林家兄弟俩已经搬过家了，林槿书在新家，小阁楼里大概率是空荡荡的，可在这一天，林斯辰还是固执地想带钟诚回那里，固执地把那里称作“家”。

夜晚的枯死的爬山虎黑压压地攀附在墙壁上。

那个小区还是一如既往的破败。

林斯辰乖乖地下了车，关上车门，朝车内的钟诚挥了挥手，“再见。”

钟诚朝他点了点头，然后摆正视线留给他一个冷峻的侧脸，“开车。”

车子起步很快，转眼间就驶出去一段距离。钟诚强迫自己不要回头看，他低头盯着运动鞋的鞋尖无意义地在心里默数。

余光中。

车子要转弯时，他还是没有控制住自己回了头。

果然，那个小疯子还傻乎乎的站在原地。

“停车。”

司机刘叔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停了下来，车门被甩上的声音很大，不过他没觉得恼，回头看了眼往回跑的钟诚，轻轻吹了声口哨，他下班了。

钟诚大口呼吸着。

还是埋怨林斯辰对他干的那些破事，同时也埋怨自己，犯不着跟个神经病置气。

钟诚在冬夜里狂奔，呵出的热气遇冷成雾，裹挟着风，步子迈的极大，向他心爱的小少年奔去。

远远地看见他张开了双臂。

然后钟诚一头扎进他的怀里。

“呼……我要礼物。”跑的太烈，急切的呼吸时，嗓子辣辣的。

那个薄荷味的夜晚，是钟诚咬下了禁忌的第一口。

是他生生把林斯辰逼上了绝路，所以哪怕是他所给予的噩梦，也要心甘情愿的接受。

钟诚做好了觉悟。

林斯辰扶住了他，顺着他的背，要他小口呼吸，“刚才我想了想，也不是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你不想要，也没关系。”

“你给的，我都要。”

——

房间的钥匙还是最古老的样式，握在掌心里冰冰凉凉的。搬过家后的小阁楼越发空荡，简单的留下了几件大件的家具，林槿书的房间都搬空了。

林斯辰这边却没什么变化，估计只是少了几件衣服。

钟诚老实地靠墙边站着，看着林斯辰忙忙碌碌，不出意外，估计又要挤一张小床。他没有变现出明显的态度，只是从微微蹙起的眉头和紧绷的唇线，仍能看的出他的不适。

他推开了露天小阳台的门，天是冷晴冷晴的，没有风，低头看到窗台边上还有四个小花盆的印子，钟诚有印象，那里曾经养了四盆象征着他的薄荷。

林斯辰走过来时，正巧看到钟诚靠着窗台低着头发呆，月光清辉轻柔地散落在了他的发梢，顺着优美地颈部曲线，流淌进衣领里。他喉结滚动，竟生出几分渴意。

“在看什么？”林斯辰把装着热可可的奶茶杯塞进钟诚手里，看起来心情轻松了些。

钟诚闻之，不徐不疾地抬眼看他，“没什么，你的礼物呢？”

他的表情冷淡又坦然。

过分熟悉的神情让林斯辰一阵恍惚，眨眼间钟诚的发色好像又变成了那种发浅的黑，再睁眼时，他还是自己的小王子。

林斯辰就像站在时空裂缝上，双脚各踏一边，裂缝越来越大，要把他吞噬为止。

他回屋，从书架上的顶上拎出来一个落灰许久的手提箱，看起来就像是电影里常见的用来交易装钱的那种。

这种老式楼房的阁楼楼顶都是尖的，有个倾斜的夹角，方形的露天小阳台，两个边是水泥砌的栏杆，另一个边是个坡度不大的房顶。

林斯辰拎着皮箱借力单手一撑翻了上去。钟诚站在原地仰视他，“还没醒酒吗，太危险了，赶紧下来。”

因为边儿是朝着阳台倾斜的，实际上算不上危险。

林斯辰笑着朝他伸手。

钟诚无可奈何，只好搭手跟着上去，他捧着暖热的杯子，林斯辰坐在他旁边，甜腻的热可可飘出来的香味，让他有些觉得两人还像从前一样。

夜里还有几家亮着灯。

星星好像伸手可摘。

林斯辰打开了黑色的小皮箱，递给钟诚，他说，“这是我的全部。”

——

大抵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说难听点儿，一堆破烂也不为过。

小箱子内的物件摆放的很整齐，里衬摸过去是柔软的绒布，钟诚一样一样的看了过去。

有一本钟诚同款的《小王子》，深蓝色的精装版，封面上面画的小人儿也是金发碧眼，怀里抱着罩在玻璃里的玫瑰。

有半本被从中间撕开的漫画，有小时候流行过的热血动漫的贴纸，有一个泥巴制小正方体，有一个小提琴的胸针，有一个浅水寺的护身符气味淡到嗅不到味道，还有本小学时代的同学录，翻开第一页的就是钟诚未婚妻的大名……

角落里放着五六个小信封，笔画稚嫩，上面写着“林斯辰收”。

钟诚好奇的拿起信封，问林斯辰，“这是什么，可以看吗？”

林斯辰用力点头的样子看起来有点冒傻气，钟诚实在拿不准他到底醉没醉，随手拆了一封，一边看一边用余光观察他的反应。

“是情书。”

“我收到过的。”

或许是那天夜里，无风也不冷，月朗星疏，一个特殊的日子，身边坐着特殊的人，一切都刚刚好。

笔画幼稚了些，写的无非几句普普通通土味情话。钟诚也收到过不少情书，像这么寒颤的还真没见过，不过他从来不看，都是直接垃圾桶伺候。

钟诚本想说，就这还留着……

林斯辰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也有人喜欢过我的！”

他老实地闭了嘴，单手撑着脸颊，听着林斯辰说他收到“情书”时有多开心，虽然结果是遗憾的拒绝，但他会认认真真地去回复那些心意，然后把那份喜欢永远珍藏，铭记于心。

钟诚替他把信重新叠好，收回了信封。他一点也不嫉妒林斯辰收藏别人写的情书，反倒有种，眼前这人果然还是他啊的感慨。

被压在最下面的一个信封摸起来格外的厚实，他抽了出来。

发现信封上工工整整地写了“钟诚”两字。

是林斯辰的字迹。

无端激动了一些，急忙打开信封时，还不小心扯坏了一点。出乎他的意料，里面是一把奇形怪状的小纸条。

全部都是钟诚自己写的。

“中午去第三食堂吧，第二食堂要吃腻了。”

“快快快快快借我作业抄抄。”

“你吃早饭了吗？我给你带了盒牛奶。”

“好无聊，来下纸上五子棋吧。”

“放学一起走吧。”

……

28岁的林斯辰同样看着小纸条，强势的，冰冷的恨意，曾经一度占领理智的高地。那些被尘封的，温暖的记忆，好像在慢慢复苏。他曾经在这里种了数不清的薄荷，也曾当着钟诚的面将薄荷连根拔起……

过分极端的爱和恨交织着，让他几欲分裂。

“我……”

“我喜欢……”

钟诚看了过来，表情像是期待着什么似的，眼睛微微睁大，唇齿微启，他等那句话真的等了很久了。

“我喜欢……小王子。”

钟诚看着他眨了下眼。

林斯辰憋红了脸，结结巴巴地小声说，“我是喜喜喜喜欢《小王子》的故事……”

“哦。”钟诚低下头继续看他当初写的小纸条，明明这个人，为了气他什么脏话浑话都说的出口……

说实话他有点失望，他等那句话等了好久。可他更不知道是，在林斯辰所谓的前世里。

他等了一辈子。

就睁着眼睛，一眨不眨，表情空洞地看着窗外。

经睿辉一案，再加上耀文年底的分红，林斯辰经济彻底翻了身，不仅还清了外债，还有绰绰有余。因为他们这届下学期要准备离校实习，所以他在槿书的国中附近重新租了一套更大更舒适的房子，还雇佣了一位阿姨来照顾日常起居，这样下半学期就算林斯辰不在，林槿书至少在生活上不用操心。

他也有准备礼物的，可是他不想送了。

林斯辰还捏着钟诚的脸，仔仔细细地端详，视线仿佛刻刀一般深刻。

时间不早了，林斯辰本来还想拉着钟诚沿着莫兰河岸走走，谁知刚走出门，钟诚的司机刘叔迎了过来。

此时的钟诚眉眼间少年气很重。

已经初露锋芒，但还带着几分稚气。轮廓瘦削而锋利，皱眉抿嘴，会把不成熟的小情绪挂在脸上……

林斯辰盯了一会儿，又兀自退了回去，他扒着车窗向外看，留给钟诚一段距离，绝口不再提留宿和礼物的事。

钟诚下意识地想要拒绝，话没到嘴边，又憋了回去。林斯辰就像个不定时的炸/弹，谁知道什么时候，他又会突然发作，然后炸他一脸血。

他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