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藏生将茶水，推杯至墨雨城主手边，仔细打量一眼对方面容。

感受到对方眼神，墨雨城主伸出去提杯的手，几不可察迟滞一丝，随即恢复平常。

梦藏生也知道墨雨城主，之前肯定是在诈自己，不然就不会只讲些猜测，而不拿实据。

可就算眼下成功瞒天过海，日后对方也一定会想方设法弄清事实，还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及时止风声。

这人族一个个的，确实聪明得过了头，一个小小纰漏，就让人看穿伪装。

“沈兄弟放心，关大哥不会在外盗听，今日屋内之事，只有你我二人得知。”

墨雨城主长舒一口气，起身后再放下两袖，依旧神色恭敬。

梦藏生随意坐下，开口道：“城主大人，不如先喝点茶水再来聊事情？一直这样站着，传出去恐怕要让人说我不懂礼数了。”

梦藏生轻笑，若是只看墨雨城主清雅面容，估计所有人都会觉得，这不过是一个心思单纯的弱女子而已。

“说说看，一城之主，有什么需要一个外人援手的？”

心领神会的墨雨城主，稍稍放松身子，坐到梦藏生对面，隔着一盏烛火，朱唇轻启。

可短暂与之相处过后，梦藏生就明白其心海有多深，心路有多错综。

进屋后出口的第一句话，若不是明白自己心念，担心隔墙有耳，怎么会刻意提及一屋之事，仅两人得知。

若是日后城内，有旁人知晓关于今夜客栈二楼的一点半点，届时她还可以顺藤摸瓜，找出些不安之人。

男子回荡在屋内的话语，还是先前那般殷勤，在暗处却别有传音。

虽然梦藏生有意说些风趣言语，墨雨城主却始终无法完全松懈，他也就索性顺其自然，表现得太过殷勤，说不定对方更拘束。

开口说道：“城主想问些什么？川妹子那边，我实在是有些放心不下。”

墨雨城主放下茶杯，轻声说道：“胡靡毕竟是潼岐城主托付至我手上，管束不当，难脱罪责，苏姑娘心里对我不满也情有可原，还请沈兄弟在苏姑娘那边，为墨雨城开解一番。”

梦藏生连连挥手，“城主放心，川妹子心怀大度，跟少城主的切磋，与其他人交手并无不同，况且斩蛇人我见过，光明磊落，不会因为川妹子受伤，就对墨雨城有所偏见。”

说着说着，梦藏生压低身子，伏在桌上，将手放在嘴边，小声说道：“况且今儿个川妹子只是伤了左臂，就赢了一柄塑晶匕首，我都高兴得不行，她也一定很开心，她师傅就更该自豪了。”

墨雨城主微微颔首，“沈兄弟即是斩蛇人前辈轻点，陪着苏姑娘一路赶赴墨雨，想必对他们师徒二人极为了解，既然沈兄弟都这么说了，我也就放心了。”

坐直身子的梦藏生，端起杯子道：“说起来，今日少城主本来快要胜了川妹子，却突然晕了过去，真是古怪，少城主眼下没事吧？”

两人明面上在聊清早远猎营内，两个最强凡境修炼者的交手，其实梦藏生已经暗中催促墨雨城主两次，并且得知女子此次来意。

事情与他猜想得八九不离十，墨雨城主多年前，尚未离开薪山，修为也不过是凡境，因为生得极美，山上对她暗暗倾心之人不在少数，所以每逢修炼结束，来不及返回住所，她都会在熳花林中稍作休息，以此躲避一路上，书信诉衷肠的男子。

某日照常炼体过后，返回时途经熳林，忽然觉得头脑昏沉，眼色花乱，恍惚间好似看见漫天花雨中，有鲜衣丰俊的男子，乘着霞风朝自己走来，面貌模糊不清，也难掩其气度。

身子不由自主的墨雨城主，便要上前，就是因为踏出这一步，悚然回神，用力闭目静神，再睁眼之时，周围除了交植老树、雪白宫墙外，空无一人。

起先墨雨城主，以为不过是修炼疲累，才会出现幻觉。

一直到数日之后，依旧是那片熳林，墨雨城主经历了一生中最难忘的事，自那之后恐惧便刻骨铭心难消。

那个面容模糊的男子，再次出现，甚至话语清晰，柔声呼唤她名字。

当时的墨雨城主，似遭梦魇动弹不得，被男子揽入怀中也无法推拒，只能任由对方兰息轻呼在耳边，双手在自己腰背上轻轻抚过，渐渐变得意乱情迷起来，脑海中无端萌生一个念头，便是与其......宽衣解带！

一念至此，女子发狠咬破舌尖，本是探向衣衫的玉手，越过肩膀，死死握住冰凉剑柄，胡乱挥舞。

眦目欲裂，只想将突然出现的男子，碎尸万段，要看见对方的血铺满白石路！

可是长剑挥斩，明明砍在对方身上，男子被分为数截，却不见血落，而是缓缓消散，最后无影无踪。

等到男子消失，墨雨城主神思再度恢复清明，慌乱查看四周，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经走到熳树林中，衣衫松落些许，露出颈间一片雪白。

而先前明明在手中的长剑，好端端躺在一丈外的草地上。

尚且年轻的墨雨城主，突遭变故，收拾好衣物后，几乎是落荒而逃。

翌日便将自身经历的诡异之事，告诉了胡家留在中庭，那位年岁稍长的“择武”，后来更是惊动长老，可暗中调查许久，依旧没能知晓其中缘由，众人才渐渐将其淡忘。

唯独墨雨城主，自始至终牢记在心，再也不敢单独一人，出入遍布薪山宫墙的熳林。

直到看见由幼童变化为成年男子的胡靡之后，女子无比确认其是想要对自己不轨之人。

哪怕没有见过对方的脸，两者身影、声音，一模一样！

自那之后，墨雨城主拼命修炼，只为远走边境，再不与胡靡、胡家扯上关系。

不过是一个胡家养女，哪里比得上将来人族“择武”重要？她身上更是与胡靡有婚约，唯有此法，才能彻底摆脱这个让她夜不敢寐的男子。

可惜最后事与愿违，她只能留在墨雨城，稀里糊涂当了城主。

但女子心中明了，若不是有人暗中授意，破凡境修炼者，哪有留在腹地的道理？

因而更加隐忍不发，惶惶度日。

上一次自己侥幸逃脱，那下一次呢？对方若是不能修练倒也罢了，可偏偏胡靡能够修炼，等到修为赶超自己，到时候，还需要用那种诡异手段？

一直到今日，听闻苏云川突然落入下风，墨雨城主便知道，是胡靡暗中使了手段，再听闻胡靡突然晕厥的原因，心中笃定，困扰自己多年的噩梦，终于有了解方。

大喜过望，赶来客栈，求一剂良方。

听出梦藏生话语里的暗示，墨雨城主传音回复，帮其确定猜想，“前辈的弟子，必定是因为胡靡的古怪术法，才会突然失手落入下风，而苏姑娘身上那件神物，误打误撞破开了胡靡的术法，才能够反败为胜。小女子斗胆，若是前辈还有相同之物，不论前辈想要什么，只要小女有的，都愿意双手奉上！”

哪怕只是传音，依旧满是哀求之意，令人心生怜悯。

梦藏生转动茶杯，看着杯底茶尘，随水缓缓转动，突然问了一句题外话。

“类似这般请求，你是第一次向他人提起？”

墨雨城主微怔，淡舒眉眼之中，突然有羞怒泪光。

反应过来自己问错了话，梦藏生连忙解释，“既然你早知道胡靡有古怪术法，就算碍于对方身份，不敢大肆张扬，可你就没有与其他人说过？要他们小心，甚至是帮你一起对付胡靡？”

这样问男子还行，问女子，不就等于说对方是个随便之人？

以追问作解释，墨雨城主虽不再羞愤，却还是心绪低沉，眉眼低垂，许久之后，才回了一句：“我不敢。”

不敢确认，自己是否是唯一在胡靡手中遭遇奇诡的人。

若是的话，胡靡必然时时刻刻都会留心自己，与身边交往过密的好友，将事情透露出去，不就等同于拉别人下泥潭？

若不是的话，会不会自己求助、好心提醒之人，其实已经是胡靡的心腹？

墨雨城主不敢赌，一步踏错，或许余生都会生活在其影下。就连一直陪在身边的关山砚，女子都是因为今日对方在胡靡晕厥后，毫无异样，才终于放心、敞开心扉接纳。

两人相交于一场误会，而误会多是巧合，巧合不尽然天成，早已经习惯小心翼翼的墨雨城主，无法对关山砚真心以待。

梦藏生在脑海中，将胡靡过去施展瞳术的用法，与今日对苏云川施展时作比较，心意更加寒凉。

过去只是蛮横塞一段过往至人脑海，太过突兀，难免会被人发觉、排斥，如今却是篡改人心熟悉记忆，真假难辨。

手段还真是越来越精妙了！

说不定真有许多人，例如其手下拥趸，便是被他以术法操控。

呵呵，好一个胡靡，胡家瞳术本无错，独独错在你不该以其行脏诡之道。

墨雨城主见梦藏生沉默不语，以为对方是瞧不起自己胆小怕事，毕竟事实摆在眼前。

她若是当年直接将话说开，哪怕最后长老们无法确定胡靡身上的诡异，其余人也会多加提防，受害之人便会少许多。

叹气一声，只怕今日会无功而返。

“沈兄弟放心，我弟弟虽然昏迷不醒，但医师诊治过后，除了气血稍弱之外，并无大碍。”

语气中已有离去之意。

梦藏生回过神来，起身为女子添杯。

墨雨城主看着杯中茶水渐满，便明白对方没有不耐，要赶自己离开的意思。

“前辈，除了小女这算不上清白的身子，愿以所有，交换神物！”

若不是被心中恐惧折磨多年，一位心思玲珑的女子，说不出这般低声下气的话来。

但哪怕如此，女子仍然有着自己的底线。

坐回长凳的梦藏生，在心里感慨不已，怪不得一直穿着这么不合身的衣物，恐怕旁人之艳羡垂涎，是自己心中痛恨。

“又未曾失身，何来不清白一说......你想要的东西，我无法给出，若是墨雨城突然出现另外的挂坠，只怕所有人都能猜到我在暗中到来。”

心湖里的话语，就像是一场大雪，冰封了湖面，让沉溺水下的墨雨城主，只觉冰寒刺骨，无力求生。

梦藏生同时开口问道：“少城主还在昏迷不醒？要不我前去探视一番？”

失魂落魄的墨雨城主，摇头道：“便不劳烦沈兄弟挂心，你还是留在客栈，照顾苏姑娘为好。”

女子默默起身，窗外已尽黑，隔着烛火，两袖合拢，盈盈一拜。

梦藏生心有不忍，却没有改变主意，开口说道：“那好吧，我要是去了远猎营看望少城主，他说不定以为我是去索要塑晶匕首，到时候气坏了身子就不好了。”

勉力一笑，墨雨城主尽力稳住身子，走向房门。

一个启灵境强者，眼下真正变作了弱不禁风的女子，身姿萧索。

跟随在其身后的梦藏生，上前一步，打开房门。

走道上的关山砚，闻声转头看来，梦藏生浅笑上前，“多谢关大哥帮我照看川妹子。”

关山砚看了一眼墨雨城主，便低下头颅：“本就是分内之事。”

墨雨城主走上前来，对着紧闭木门说道：“若是苏姑娘这几日有不便之处，让人来城主府提便是。”

门内传来女子回答：“多谢城主好意。”

语气不似先前那般冷漠，关山砚只当是苏云川身子恢复不少，心绪也随之好转。

墨雨城主给梦藏生点头别礼，“也请沈兄弟，日后在斩蛇人面前，多为墨雨城说几句好话。”

哪怕心中失落，女子仍旧在细心顾全大局，特意以此话，向关山砚，或者说所有人解释为何要与梦藏生单独商谈。

梦藏生点头应下，再三保证一定做到，墨雨城主就带着关山砚离开，只是下到楼下大堂，却问店家老容要了一坛老苦酒。

梦藏生站在苏云川门外，仔细听着楼下动静，半晌过后，再推门进入屋内。

原本靠坐在床沿的苏云川，眼神急切，却乖乖抿唇等待房门合拢，六璧被覆盖一层极为淡薄的光华，才开口问道：“师傅，你为什么不答应城主，给她逆鳞饰品？”

先前梦藏生离开苏云川房屋时，曾返回屋内一趟，正是叮嘱苏云川，接下来无论听见什么，都不要发出任何动静。

其实隔壁两人的谈话，苏云川都已经知晓，自知误会墨雨城主，歉疚之下，才会态度好转。

她不相信梦藏生真的是因为逆鳞饰品出现太多，会泄露他已经暗中抵达墨雨城，才不肯给出，毕竟自己胸前，就有另一件由逆鳞炼制的葫芦坠子。

梦藏生走到桌边坐下，取出书笔，边写下先前谈话所聊内容，边解释道：“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苏云川懵懵懂懂，“什么意思？”

手上动作一顿，梦藏生缓缓道：“逆鳞是身外之物，救得了墨雨城主身子，却无法将她心里恐惧驱散，便是雪天抱将熄炉火而已，其实已经无法取暖，全靠一丝意念撑着，才能挨过来。万一炉火燃尽前，最后再炽烈一次，随之倾覆，只怕才是万念俱灰。”

沉吟许久的苏云川，伸手按在胸前，隔着衣物，捏住逆鳞饰品，喃喃道：“可是有炉火，总比没有炉火好。”

目光突然锐利几分的梦藏生，沉声道：“还有比雪中送炭更好的方法。”

为墨雨城主经历而心有同情的苏云川，见梦藏生本是执意不给对方逆鳞，就打算偷偷找个机会，故意将饰品遗落在城主府，突然听见梦藏生这么说，心里便振奋起来。

师傅说的话，从来是说到做到！

女子目光熠熠，梦藏生却是突然提笔，点在其鼻尖，留下一个墨班，“你在想些什么，我不知道？这几天你哪儿都别想去。”

反应过来的苏云川，双手按住鼻子，使劲揉搓起来，话语声也变得瓮声瓮气，“我就知道师傅最好，不会放任城主不管的！”

梦藏生无奈摇头，“有力气想东想西，自己起来，把脸洗干净。”

苏云川哦了一声，掀开被子下床，在床头木盆中捧起一把清水，开始擦洗被墨水弄花的脸庞，心里因为胡靡而产生的郁气，被凉意刺激，也消散不少。

用擦脸湿布捂着半张脸，坐回床上，只留一双眼睛在外，忽闪忽闪看着梦藏生。

“师傅，你说的方法，到底是什么？”

正好停笔的梦藏生，将书纸收回螺丝壳，语气平淡。

“雪中送炭虽好，可又能暖几人？”

苏云川还在认真考虑这个问题，就听见后一半话语。

“不如一扫万里雪，万人沐初晴。”

“前辈......”

“今年我三十岁，虽说女子年岁问不得，不过城主或许比我还要年长，大可不必拗着性子叫我一声...前辈，怪老的。”

聪明伶俐得吓人，就是吧......好像误会了什么。

“城主既然已经猜到我的身份，那就该知道，我已有婚约在身。”

绝色美人就在眼前，梦藏生却半点不觉得养眼，反而头疼得紧。

心湖内的话语，让墨雨城主微微窘迫，一个女子，生得太美，也不全是幸事。

“还请斩蛇人见谅。”

“城主不必这么小心翼翼的，我其实为人和善，最喜欢助人为乐。”

传音一句，“先起来再说吧，你不嫌累，我都嫌累了。”

实在是演戏演得卖力，被人戳破后...心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