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慕美，手中便有未知精致物件，没有人能忍住，一丝好奇都不产生。

不过周留听见梦藏生的话之后，反而打消了提前开启木盒的念头，既知真相，何必急切。

城门内，梦藏生手里一左一右拿着两个木盒，分别递给蒋泉与周留。两人大概能猜到其中是什么，只不过比他们想的，还要特别一点。

普通的龙鱼鳞片，梦藏生觉得作为大婚之礼，实在拿不出手，索性更换逆鳞，一分为二之后，替两人做了一对戒指，刚好符合不会妨碍厮杀的要求。

一次虫兽来袭，利弊皆有，至少今岁之内，各种食粮都不会缺乏，而横山城需要做的，就是将盈余的食物，送往平原深处。

梦藏生不阻止，“其实给你们量手指之时，你们就应该猜到，是一对戒指，所以没有什么好遮掩的，不过看看可以，最好还是等到成亲之日再戴上。”

“我已经帮你们做好饰品，不过最好等到大婚之夜再打开带上。”

木盒之上，自然注明两人姓名，蒋泉接过之后，疑惑道：“梦师确定，我适合佩戴？”

倒是蒋泉，两次听见说，最好大婚之夜打开佩戴，反而愈发不放心。

他脸上的古怪笑意，让蒋泉觉得，手中之物，有些烫手。

周留双手握住盒子，眼神期待，问道：“我能不能打开看一眼？”

故作喜悦，点头说道：“既然梦师都这样说了，那我就等到冬日再打开。”

梦藏生笑得开心，自己这副模样，他才不信蒋泉真能忍住不看，只不过看一枚，根本不知道其中奥妙，届时会反而放心，不再生疑。

他很期待两人对戒携手之时，揭开这份“惊喜”，会是什么神情。

梦藏生抬手，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吧，男女都可以佩戴。”

一旁的祁数英，赶忙上前，打着哈哈道：“梦师你别听这傻子胡说，苏姑娘若是有什么事，自然早就告诉你了，怎么可能让我们来问。”

同时悄然给刘松烟挤眉弄眼，满满都是威胁之意。

都已经因为没有处理好严莫肃诋毁苏姑娘一事，被暗示脑子不好，要回平关城领抄书之罚，这个节骨眼上，还敢提这件事，不是找揍是什么？

梦藏生脸上的神情，依旧是那副满含深意的笑容，看两人那不太正经的模样，就觉得应该不是什么严肃之事，既然不说，那就不问。

又或者昨天自己表现得太凶悍，吓到他们，害怕也被揍一顿？

听见远处商人们招呼，说检查完毕，可以启程，远猎人们纷纷恭敬抱拳，对着梦藏生行了一礼。

梦藏生挥挥手，“蒋大哥，若是我赶不上喝你的喜酒，到时候让我二徒弟替我多喝几杯。”

蒋泉将木盒收入怀中，笑道：“梦师这话，我会转告城主，不过希望梦师从中庭归来之时，可以在平关城歇一脚，不要过门不入。”

梦藏生哈哈一笑，当时在陆家谈论自己婚事的时候，就该把这两人赶走的！

小小扳回一城的蒋泉，心满意足，跃上城兽宽厚背部，大手一挥，队伍便缓缓出城离开。

一张张笑脸，从梦藏生身边而过，大多都留下一两句简单告别话语。

梦藏生站在城门内，看了一会迎着朝阳离开的队伍，就返身顺着街道返回。

这条原本不算熟悉的道路，这些日子，倒是突然熟悉起来了。

脚步从一开始的轻慢悠闲，逐渐变得沉稳。

因为昨日傍晚，陆文托人前来，说要见他一面。

老丈人要见自己，必然是有要事，说不定就是一番考校，没有人能做到一点都不紧张。

有人看见他所去的方向，忍不住打趣一句，这才过了两日不见陆晚姑娘，就憋不住啦？

梦藏生自然是看人下菜碟，已经成婚的，笑骂一句有胆一夜不回房，看上去还是光棍的，就嘲讽一句回家自个儿左手牵右手去。

男女老少，并没有因为昨日城下之事，就对他有什么恐惧神色。

又不是第一次发生这种事，只不过是将听闻，变作了见闻，有什么好怕的。好些人的兄弟、媳妇、儿女、爹娘，去年冬日里，有那么几天，就是一瘸一拐回家的。

真要说起来，昨儿个那些新来的远猎人，还得欠几顿。

梦藏生来到陆家门前，日头尚早，但是他确定陆文已经起了，并且洗漱完毕。

细细查看自己周身，有无衣物不整，掏出一块铜镜，看了看自己面容是不是凌乱，甚至连鞋子上沾了灰尘，都要掸去。

这些举动，令那些故意看戏的居民，憋笑不已，只是没有谁敢大声笑出来，横山城里，吵架别找梦藏生，已经是一条默认的规矩。

因为他就算骂了你，你也不一定能听懂，就像昨日那番别用屁股想事情，祸从口出的怪话，细细想来，啧啧啧，脏得哟。

梦藏生在门前，驻足一刻有余，这才大着胆子，叩响门环。

不出意外，前来开门之人，正是陆晚。

女子眉眼温柔，微微抬头，“你来了。”

梦藏生点头，看见陆晚之后，心中紧张，便已经消了大半，就是有些遗憾，其实有些宽大的衣衫，穿起来飘飘然，真的很好看。

陆晚侧身，领着梦藏生走入院中，与之并肩慢行。

“你今早吃过早饭没有，若是饿了，我去给你煮些吃食。”

问出口之后，女子才记起，身边之人，其实并不需要进食，略带歉意看来。

梦藏生却是一笑，“这么多年都不曾饿过，没想到今日却有些空腹之感，若是...有些垫肚子的早点，再好不过。”

陆晚轻声道：“其实在家中，我也不是每日都需要用三餐，所以你不必担心我爹娘会因此对你有不满。”

梦藏生摇头，“我并非是在有意迁就，其实那种简简单单的日子，才是我最想要的。”

山间小屋三两间，闲云野鹤，朝采露，沏壶茶，午偷寐，风翻书，酷暑之中游幽涧，凛冬三月炉暖酒，日复日，过经年。

梦藏生能够想到的，不仅如此，画中总不能只一人。

陆晚看着那憧色双瞳，便知道梦藏生不是在说推辞话语，在正堂前驻足，点头道：“那我去给你煮一碗早粥。”

在梦藏生情意浓浓的目光里，陆晚离去的身姿，颇像是落荒而逃。

有些话是不能说出，有些话是不用说出，在山林之内，听见“我家”一语，还能忍住那份羞怯，在家中父母面前，却是太难。

梦藏生收敛笑意，让自己看上去稳重一些，这才走入正堂。

两方主座，都有人在其中，陆文左手卷书阅览，右手轻捻短须，至会心处，鼻息间轻嗯一声，宋璃晚则是手里端着一杯茶，眼含笑意，看着走进屋内的梦藏生。

其实见过几面之后，虽说不上英俊非凡，可也算是一表人才。

陆文折起书角，轻压之后合书放在手边桌上，嗓音醇厚，“来了，坐吧。”

梦藏生拱手，“见过陆先生，宋伯母。”

宋璃晚也将茶杯搁置在桌上，笑道：“不必如此拘谨。”

梦藏生怎能不拘谨，若不是有陆晚陪着走过前院，此刻只怕会脚下灌铅，嘴上漏风。

端坐在陆文右手边，木椅第一排，双掌放在腿上，如同一个学子，问道：“不知陆先生唤我前来所为何事？”

宋璃晚起身，“我去看看晚儿。”

她没有看见陆晚一同走入房中，便知道自己闺女在忙碌何事，眼下正好借此让两人独处。

等到妇人离开，陆文这才说道：“昨日之事，我都已经知道了，其实你不必故意对外表露护短性格。”

梦藏生虽然知道自己光天化日下，逞凶之举，迟早会被人猜到真正意图，却没想到会这么快被察觉。

“此事或许不能听陆先生的。”

既然会有人因为横山城主护着苏云川，不让其出城置身危险之中，而颇有微词，那就不能保证日后，陆晚被偏心对待之时，哪怕只有一丝一毫，不会有人生出同样念头。

而这些事情，在那些人眼中，都会被归结为，背靠大树好乘凉。

梦藏生故意在此事上表现得极为冷酷，就是要借此告诉所有人一件事，他不会容忍任何针对他身边人的风言风语存在。

若是有不长眼的，就别怪自己到时候下手太狠。

陆文轻叹一声，这算是一种愧疚，抑或是后怕举动？

“既然你决心如此，那我也不再多劝，只是万万记住一事，切莫因此令晚儿心生担忧。”

梦藏生点头，“我会掌握好其中尺度。”

人与人之间，从不是单方面无私付出便是好事，陆文是在告诉梦藏生，不要有朝一日，因为袒护陆晚，被千夫所指，看似私心偏向自家闺女，其实更担心梦藏生的处境。

陆文突然笑道：“昨日你那番言论，还有一些地方，我有些好奇，你好像很在意一件事的始末、真相。”

梦藏生下意识以为，是最后那几句粗鄙话语，传入了陆文耳中，想开口解释，挽救一番自己的形象。

陆文却继续说道：“你抄写的《字典》一书，也都会在很多语句之后，特意注明，不宜拆分使用，以免错乱真意。”

梦藏生心弦微松，原来是因为自己放出的烟雾弹，告诉严莫肃在内的众人，三徒弟苏云川身上，有着和前夜，夜空响雷一般重要的人族大道秘辛。

“都是一些粗浅心得，陆先生不必全盘接受小子所得所想。”

“是吗，其实在我看来，其实很有道理。”

陆文拿起先前放下的书册，翻开至先前折角的一页，一字一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你得到的这本古籍之内，释义单看前半句，是那别有用心之意，为贬，可通读完整句子，给我的感觉，分明风流潇洒，不拘俗世，为何会衍生出贬义，是后人曲解，或是有意曲解？”

细细思量过后，梦藏生说道：“其实像这样在人间变换中，更改意思的话语，不在少数，好变坏，坏变好，颠来倒去，不胜枚举。”

陆文问道：“那这些字句，在最初落笔之人眼中，意思有无更改？”

梦藏生无奈，不是说不劝了吗？自己这脑子，是比不过真正的读书人。

明明是自己憋了数日写出来的东西，在人家手里不过两日两夜，所得所感，却不知道超过自己多少。

为何借用这句话，只是在告诉他一个事实，无论外界如何变化，有些真相始终不变，就像严莫肃误解苏云川那般。

汉子心中的恶意，只是后来的曲解，女子本身依旧皎洁。

梦藏生泄气道：“谨记陆先生教诲。”

被自己抄的书打败，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陆文捻须而笑，疑惑嗯了一声，“分明是探讨学识，何来教诲一说？”

中年男人面上笑容，让梦藏生回想起隔壁院中，自己的大徒弟孙小桃，曾经说过一事。

其实陆晚私底下，并非完全温婉如水，亦有自己的小性子，比如当时梦藏生和孙小桃切磋过后，小姑娘凭借记忆，偷学太极拳，只是打得太过...不堪入目，便被陆晚笑盈盈，“失手”将长剑架在脖子上，这才消停。

还有梦藏生后来，在远猎营外巧遇陆晚，同行至操场，被孙小桃打趣喊了一句师娘，之后小姑娘的脸便被捏扯好多次。

听说这些后的梦藏生，对陆晚的喜欢，不但没有变淡，反而愈发浓厚。

女子有些小娇蛮，其实可爱得很，况且这样个性鲜明的陆晚，哪怕他再耀眼，也不可能是被大日光芒所遮蔽的星光。

眼下看见陆文，那笑容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奸计得逞，梦藏生不得不再感叹一句，陆晚的气质，真是来自家教、血脉。

只不过他依旧有自己的坚持，郑重说道：“陆先生，您手中书册上，还有一语，乃是真正无法拆开的话。”

陆文停下翻书动作，抬眼看来，“说说看。”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当以德报德，以直报怨！”

既然流言伤人在前，他就不能坐视不管，空等至真相大白之日，更何况那些出言伤人的，说不定还曾受过弟子恩惠。

只是事后听闻真相，开口道个歉就行？

就像严莫肃质问那般，凭什么！？

从开始谈话至今，陆文的身姿，便不曾有一丝不端正之处，眼下却突然伸手，提了提长衫前摆，看向梦藏生，微笑道：“天下女儿家，皆有父母。”

一开始梦藏生没有反应过来，此话是何意思，思索良久之后才恍然大悟。

这算是一种......老丈人的圣旨？

若是他日，真有人背后中伤陆晚，自己可以放心出手，也暗指苏云川，同样有父亲，若是知晓此间之事，一定不会轻饶了严莫肃等人，早教训晚教训，都是教训？

梦藏生担心是自己想太多，便斟酌之后问道：“君子有仇当报？”

陆文笑道：“不过是个读书人。”

这下子梦藏生看出来了，陆先生原来是个...暴脾气？难道先前的举动，是打算翘个二郎腿，换换气场，却不好在自己面前失了文雅？

还好自己来到此间，脑子好使许多，不然的话，还真想不明白这么多弯弯绕绕。

“晚辈明白了。”

陆文却是起身，将书卷负在身后，慢慢朝着门外走去，“时日不早，我还得赶去学塾，你与晚儿，在家好好陪陪她娘。”

自从陆晚与孙小桃回城之后，两家父母，不约而同，强扣下两女在家中，无非是爱女心切，至少得将那些空耗损的温情找补回来，才肯放人自由。

梦藏生也起身送一程，真是怪了，有一种反客为主之感。

两人一前一后，站在院门内侧，梦藏生主动开门，陆文突然说了一句话：“天下女儿家，皆有父母。”

梦藏生微怔，随即明白过来，为何陆先生要重复一遍此话。

这不仅是一道赋予权力的旨意，亦是一道充满告诫的旨意。

退后一步拱手道：“既然已经抱起陆晚，连我自己在内，不会让她受任何人的一丝委屈。”

目光坦坦荡荡，陆文却是突然面色古怪。

梦藏生也反应过来，这话当着人家父亲的面说，确实是太怪了一些。

不过自己说的，是最初碰巧之下，接住受伤昏迷的陆晚一事，陆先生应该不会误解才对。

不过保险起见，还是解释一番？

陆文看见梦藏生有些窘迫，却突然爽朗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女儿眼光，真是不错。”

说完看向院内对面，托着木盘碗粥，青衣绰立的女子，微微颔首之后，走出了陆家大门。

梦藏生亦是看向檐下门边，羞涩不已的陆晚，只觉真是有些馋了。

今日的粥，绝对是天底下一等一的美味！

可惜的是这次师徒见面，相谈之事太震撼人心，让苏云川忘了这一茬，根本没有提及分毫，所以梦藏生并不知晓。

听见这么没头没脑的提问，只能古怪嗯了一声，疑惑看着刘松烟。

如此闹亲，不伤大雅，不落俗套，才有意思嘛。

能在这种事上，勾心斗角一番，也不愧是他才能干得出的无聊之事。

又是一支队伍，即将从横山城赶赴碧水城，却不是马队，而是护卫商队离开。

有几人走到这边，看见其中的韩乐白妤夫妻二人，梦藏生突然在想，要不要给他们也补一份礼，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

满脸纠结的刘松烟，最后还是忍不住开口，“梦师，苏姑娘有没有和你提过某些事？”

说的是落峡城，大雨之中，两拨血气方刚的远猎人切磋一事，苏云川替梦藏生许诺，所有取胜之人，都能在蛇鳞兵器上，铭刻姓名。能拥有独属兵器，可是莫大荣耀，不止刘松烟，还有许多人都始终记着。

其中一枚稍大的，细细雕琢出袖珍斧面，其中镂空雕刻女子姓名，反而是男子佩戴尺寸，另一枚则刚好相反。

想到逆鳞饰品的妙用，若是拆分炼制，必须要同时触碰，才会有压制气血修炼之效，梦藏生就忍不住坏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