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回视线的师以风，想起横山城主对她说过，眼前这个某人的三徒弟，腕间青珠，极有可能是神器，便忍不住生出探查念头。

若是让梦藏生知晓，估计又要骂一句，真是好一对无话不谈的姘头。

大概就是女子每次举杯，空杯之后又放下，不安叠手于身前，又再度倒酒这么一个来回。

既然身在横山城，苏云川就没有理由，不去老李的酒铺，多买一些花酒。

师以风眼神冷冷，盯住一袭淡粉，视线微微上下游动。

那一掌飞雪天寒景色，是女子自踏上修炼路途后，第一次看见如此玄妙的场面。

况且初次相见之时，眼前这个如冰山般的女子，就曾对自己语带不善。

苏云川只觉花酒入腹不少，却还是有些口干舌燥，小心翼翼问道：“师以风队长...我能不能问一下，你在看什么？”

好在眼下王炀，并未透露出梦藏生曾经凭空取物一事，不然横山城主只要稍稍思量，说不得就能堪破螺丝壳的秘密。

这样一问一答之后，苏云川便不敢再多言。

面对横山城主，她没有什么畏惧之情，可是面对师以风，就是不自觉怯弱几分，因为眼前女子，某种意义来看，算得上苏云川修炼向往之一。

就在两女无言以对之时，雕琢山林景色，覆薄纱的宽厚屏风之后，两道人影先后走出。

走在前面的横山城主，只是有些遗憾，落后两步的朱石二，却是有些自责。

师以风顺势看去，细细凝视之后，问道：“失败了？”

师以风敷衍道：“没什么。”

不过瓶颈已开，压抑修为的难度，比起以往困难数分。

就像是围沙湖水，若有人拨开指宽水道，引流而出，最终这一线水路，就会变作涛涛大河，根本无法堵上。

于是朱石二身上，便出现了一种古怪破境...将无数个瞬间重叠，延长数日的破境，直至虫兽完全退去，才终于破凡。

可惜的是，正因为瓶颈不稳，最终未能如他一开始听闻那般，直入启灵。

从凡境成为破凡，反而面带愧色，若是换作其他横山城凡境远猎人，只怕都要惊掉了下巴，坐在一旁的苏云川，却只是有些恍然，随即心里才有小小担忧。

会不会师姐直入启灵，只是巧合，自己日后做不到怎么办？师傅该有多失望。

横山城主虚托躬身的朱石二，汉子稍有些宽松的衣袖，便收起贴靠在其臂下，似乎真有一只无形手掌，将其托起。

“你不必如此挂怀，这本就不是一人一时之事，哪怕你真的成功启灵，我们也会多尝试几次，务求不会出现任何意外，才会广告众人。不过这些日子的事情，你还需要隐瞒一二。”

男子接着细细叮嘱道：“既然你已经破凡，之后便需要专心修炼灵气术法，不论感受到任何异样，务必第一时间赶来城主府，因为你的破境，比起我们所有人来说都不相同，无法确认是否会有后遗症状。”

朱石二面色肃重，重重点头：“这一次我绝不会再冲动行事。”

横山城主微微颔首，视线移到打定主意默不作声的苏云川脸上，女子心里顿时觉得有些不自在。

没有分心看顾饮酒一事，酒水从唇边溢出小半，洒落衣衫，这才惊呼一声，赶忙擦拭。

男子温和嗓音传来，“苏姑娘不必慌张，我只是想询问一下，平关城主直入启灵的前后细节，好为朱石二查缺补漏一番。”

苏云川窘迫不已，原来是这么简单一件事。

她还以为单独来此，又唤出眼前汉子，是横山城主怀了私心，想要介绍青年才俊，撮合两人。已经开始考虑如何婉拒，以及日后到底要不要前来横山城一事。

这古怪念头，横山城主哪怕是绞劲脑汁，估计也摸不透。

朱石二眼里有些许艳羡，抱拳对着手忙脚乱的苏云川说道：“有劳苏姑娘。”

苏云川起身回了一礼，横山城主便开口，让两人都坐下再聊。

等到落座安稳，苏云川细细回想了一番当日场景。

其实女子心里只是在想，有没有哪些是不能说的，都摘掉之后，只将师姐开始修炼后的一切娓娓道来。

听闻平关城主破境之时，风轻云淡，哪怕是横山城主和师以风，都不由露出异色，毕竟自古以来，修炼者突破，大多痛楚万分。

因为隐匿周身的灵气，就如同收于鞘中的利剑，出鞘之时，锋刃会割破护口垫物那般。

人身体魄，便是那被灵气割破的垫物，清醒之下的万蚁噬咬，有几人能承受。

朱石二面色震惊，但是一想到苏云川所说，平关城主于灵压之中修炼的痛楚，又觉得理所当然。

面带敬色，对着身边比自己小了大约十几岁的粉衣女子问道：“苏姑娘，其实你与平关城主，所经历的修炼一般无二吧？”

苏云川目光闪躲，颇有些不好意思承认。

师姐早就启灵，以相同方法修炼的师妹，却连破境契机都感受不到，这未免太丢人......

朱石二只凭女子神色，便确定心里猜想无误，可是横山城主，却觉得苏云川师姐妹所承受的，绝不止如此。

那人连破境之时，都冒险施展灵压，那平日到底会有多严苛，可见一斑，说不定就是三两件逆鳞饰品加身，灵压覆盖，再来运转秘法。

想起那三封分别送给自己，丹师白九月，炼师宇文灷的书信，着墨最多的一封，曾经提及过某种压制人身气血的丹药，横山城主渐渐明白到底有何用处。

这不就等同于朱石二修炼之时，自己释放灵压？

若是四种不同外力，同时作用在女子身上，只怕那份痛楚，比起朱石二承受的，要重数倍都不止！

眉头渐渐微蹙，横山城主记录苏云川话语的走笔，力道不经意间加重几分。

若是旁人也就算了，他忍不住以灵识查看女子，那如同风云倒灌的灵气景象，不论看几次，都觉得震撼人心。

决不能任由梦藏生肆意损害苏云川！

等到搁笔之时，有此念头数日的横山城主，终是下定决心，要与梦藏生，再来一次交锋。

师以风察觉到他神色有异，便传音询问，横山城主只是面色凝重，微微摇头，回了一句稍后再聊。

朱石二谢过苏云川为自己添杯的花酒，正色道：“苏姑娘，我在此预祝你能够一步直入启灵。”

看着汉子一饮而尽，苏云川有些无奈，明明先前一句不曾提自己，怎么还是给人看出来了呢？

她只能勉强应下：“我天赋平平，时至今日，其实都没有任何破境的感觉，但愿不会辜负师傅的一番苦心。”

朱石二放下酒杯，摇头道：“不说日后结果如何，苏姑娘这份毅力，我就要佩服几分。”

破境时日越长，所受压迫越多，这些日子，他都觉得煎熬无比，身边女子却一直坚持下来，任谁都要高看几分。

苏云川十指搅在一起，都要忍不住央求别再吹捧了。

好在朱石二似乎察觉到她的局促，告歉一声，“城主，我已经许久不曾回营，是时候回去与兄弟们打些招呼，便不多留了。”

横山城主点头应下，又最后提醒两句修炼方面需要注意的事项，朱石二便转身出了城主府。

忍不住长舒一口气的苏云川，只觉眼下的花酒，貌似都恢复了往日美味。

正巧此时，横山城主正色问道：“苏云川，你可有意愿，自此留在我横山城？”

连名带姓，语气极其严肃，令师以风心神一紧。

苏云川顿时被呛到，咳嗽几声之后，目瞪口呆。

感情自己这次来了横山城，等于是一头撞进了死胡同？

......

日色祥和，高悬天际，已至初秋时分，余热烘烤，仍旧有不少人身着短衫，于街道上来回。

城南某家宅院之内，墙角新生了些杂草，多日无雨，略有些怏怏不振。

三进出的宅院，中间的正厅之内，两方主座之上，是一位身穿长衫，蓄着短须的中年男人，正捧着一本书籍，缓慢翻阅。

书上的文字，有一半从未见过，仅隔了一张方桌，微微有些弓背的男子，便一字一句朗读。

“鹿，蹄目类统称之一，与牛、马、羊等意思相近，亦有典故：古时有朝代称之为秦，二世更迭，用人不明。中车府令赵高，为震慑百官，巩固权柄，令人于朝堂之上以牢笼囚困一鹿，谓之曰马。有不从者直言天听，道其真相，赵高杀之，使百官莫敢不从，尽呼马。后世称之为‘指鹿为马’。”

闻言眼神闪烁的陆文，合起书册，搁置于身旁。

所谓朝代，在这位读书人理解之内，实在找不到一个具体释义，不过这个故事，确实发人深省，或许可以当作反例，教导城内学童。

等到蒋泉话音落下之时，后堂便有一位妇人，端来茶水，亲自递上之后，告歉一句：“家中不备酒水，招待不周，还请两位见谅。”

蒋泉与周留谢过宋璃晚，说一句无妨，陆文便让妻子暂且回避。

妇人的视线，从那本一指厚的崭新书籍上略过，暗淡些许，便离开前厅。

短短十几日，妇人眉眼之间的细纹，多了数倍。

等到前厅只剩三人，端坐的陆文，开口问道：“此书是梦藏生所撰写？”

蒋泉抿了一口茶，放到书籍一旁，解释道：“确实是梦师所写，不过据他本人所说，是得自落日森林某处古迹，自从治愈耳口疾患之后，自然而然学会。”

陆文轻轻点头，并不对此事有什么疑惑之处。

当日于街道上偶遇对方，当夜隔壁孙小桃父母，便向前来说了一事。

既然是灵微境修炼者，那么有些神妙手段，无师自通某些文字，看起很合理。

“为何取名叫做《字典》？”

蒋泉字斟句酌道：“梦师说人之言语，其实就是无数字节组合在一起，而这些字单独拿出来，或许都有自己的故事、来历，所谓‘字典’，其实就是一字一典故。又有字同语，典为准则范礼，一书典故，就是从好坏两个方面，引导世人遵奉礼仪道义。”

诉说此事之时，蒋泉微微一顿说道：“后面这一见解，是我抄书两月所得浅显道理，若是陆先生通读此书，想必日后感悟，必定在我这个粗人之上，所以我们二人，才大着胆子，给陆先生送此薄礼。”

陪坐在两人左手边的周留，适时开口：“我们二人终究是远猎人，对于文墨一事，其实并不擅长，抄书两月，亦是所获颇丰，将《字典》交由陆先生，想必对日后横山城后辈，总归是有好处。”

两人言下之意，等于是在说物善其用，放在他们手中，反而有些浪费，又担心陆文因为梦藏生一事，不肯接受这份礼，便暗中晓以大义。

这也算是一种旁敲侧击，若是陆文收下《字典》，那么与梦藏生之间的关系，或许没有那么疏离，若是不收，那蒋泉二人，就要想办法，使双方关系缓解。

有些事情，事关双方，对坐之后，怨上加怨的可能性，比起冰释前嫌，会大得多。

这个时候，就需要中间人调解。

蒋泉送书一举，还有深意，那就是证明梦藏生的品行，其实算得上贤能，游离在横山城外，不是无所事事，而是事事躬亲，所以才会无法在陆晚出事之时陪在一侧，或是及时返回。

这也算一种小小解释。

身为读书人的陆文，怎么会想不到两人的真正来意。

拢于袖中，骨节分明的手掌，轻握成拳，苦笑一声，“两位来意，陆文知晓，只是陆文空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临了终究是未能逃过心生芥蒂。”

当日在家门不远处，面容憔悴的读书人，明明是笑慰某人，说一句福祸无常，那笑落在一对师徒眼中，却像极了怨。

等到梦藏生毅然赶赴落日森林，陆文心里便已有自责，哪怕不全是因为他所表露的心思，梦藏生此举，也与自己有这么一丝关系。

何必非要逼一个年轻人去送死呢，你陆文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蒋泉、周留对视一眼，一时间胸中无话，原是为了替梦师说好话求情而来，怎么突然颠倒过来，反而要劝说眼前这位陆先生？

陆文再次拿起书籍，看着两个毫不认识的墨字，一字一典故，都是书中人。

“此书极好，我便厚颜收下，等到日后梦藏生回城，我会亲自与他学语。”

城中之人皆知，梦藏生与孙小桃两人前往落日森林，自然会有猜测，他们此行一去不返。

眼下陆文，却是丝毫不提任何可能话语，便是笃定，或者说强行按捺心中不好念头，相信师徒会完好无损归来。

看着陆文面色伤感，猝不及防的蒋泉与周留，开始急思不停，接下来的话该如何说。

也由衷佩服陆文，将完事归咎于自身，心怀宽广至此。

更是遗憾，有其父必有其女，想必那陆晚更是知书达理。

在屋中三人各自沉默不语之时，宅院木门外，来了几位不速之“客”，亦是三人。

在这三人身后的街道上，每每有行人走过，便要忍不住驻足，使劲揉搓自己双眼，虽然心喜，却又觉得古怪，只远远看着三道背影。

不是说梦藏生进山了？那为何陆家门前，会有两个梦藏生？只是一个稍微矮些。

眼见围观之人越来越多，身穿淡蓝衣衫的陆晚，既有些羞，又有些忧。

只怪孙小桃猜测，陆文会棒打鸳鸯。

面色紧绷的梦藏生，负手身后，不停搓动手指，心里忐忑不安。

第一次以未来女婿的身份上门，该带些什么礼物才合适？见面之后如何称呼二老才合适？

想必二老见到自己女儿安稳回来，必定要好好诉说一番心里话，有自己这么一个“外人”在场，多有不便。

稍稍思量之后，梦藏生决定......还是先逃一下再说。

孙小桃见两人迟迟不敲门，便忍不住代劳，这样大的喜事，不该早点让陆叔、宋婶知道？

只不过她的手尚未碰触到门环，便被人异口同声阻止。

“等一下！”

梦藏生与陆晚惊讶对视，都看到了对方眼底那一抹局促不安。

孙小桃如同被灼烧烫伤手指一般，猛然收回手，左右来回摇头，惊恐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梦藏生与陆晚，却又是同时会心一笑。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太没眼力见。”

说着梦藏生便轻叩门环，老木清脆响声中，陆晚伸手覆盖在门上，感受着指尖微震，渐渐安心。

当日横山城远猎人倾巢而出，前往城外围杀五头山级巨兽，趁着四下无人，已经将修为瓶颈拔高，却未能将水注满的朱石二，打算冒险破境，出城死战。

不过最后因为梦藏生突然出现，放松、放心之下，才决定暂缓。

横山城主落座于主座，回道：“也不能完全算作失败，至少证明了一事，气血修炼秘法，的确不会给身体造成损害，而且朱石二破境之后，实力比起我们当年初至破凡，确实是要强了不少。”

身穿白衣的男子，面色带上安慰笑意：“能够在破境之际，便运转秘法自如，这也算得上古今第一人了。”

横山内城高阁顶部，苏云川与师以风对坐两排木椅之首。

师以风嗯了一声，亦有些憾色，开始思索，营内还有哪些人修为已臻至凡境巅峰，只是尚未有破境契机。

被安慰的朱石二，愈发责怪自己冲动行事，抱拳沉声道：“朱石二有负城主重望，还请责罚！”

不过这个性子有些冲动的汉子，其实不后悔偷偷破境一事。

听说师傅进山之前，未得这么一杯抚心佳酿，等到回来之时，绝对要第一时间奉上抚心。

眼下她被横山城主突然从议事之中带回城主府，本就有些疑惑，再被人如同看守犯人那般盯住，就算花酒再醇香，她也喝不下去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