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面而来的，却是一记黑手，敲在头顶，倒也不重，就是让孙小桃有些摸不着头脑。

“师傅，好端端的，打我做什么？”

偶尔会抬眼，看看两道稍远身影，其中比较高大，肩背并不宽阔，相反有些瘦弱的那道。

嘴角不自觉勾起，眉眼温柔如水。

陆晚坐在不远处的帐篷外，手里拿着一本崭新书籍，细细阅览其中记载，关于灵微境之后的各个境界玄妙之处。

双瞳清明，看向远山，细细体悟先前那一刻，似要揽群山入怀的感受，印于心扉之中，这才转身面朝身边一同打拳之人。

比起师傅，反而是弟子更专心致志，拳脚慢慢挪动之间，似乎拨散云雾，徒手生风。

放眼看去，山崖之外，遍野丛林连绵起伏，如同海扑大潮，孙小桃便在心中默想，自己能否凭借一己之力，推动“浪花”？

按理来说，弟子有出息，师傅当然是高兴不已。

当日梦藏生所说的灵气即己身，女子于日日演练太极之时，已然暗暗窥得真义。

等到气息悠远绵长，收势停下，实际上便已是一次人身小世界之内，灵气耕种收获，凝练一分的吐纳结束。

他梦藏生又不是那种担心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小肚鸡肠，妒贤嫉能之人，他压根就饿不死！

不过眼下情形有些特殊，一个修为绝顶的师傅，外加一个天赋卓绝的弟子，让在场的第三人，作何感受。

梦藏生传音给孙小桃解释一句，便转身向着陆晚走去。

双掌交错，收回身前，曲步下按前推，无色光华蔓延而出，等到双掌抱拳身侧，周身灵气又悄然收回。

梦藏生那些脑海中的所谓感悟，早已经在最初的几次所谓“指点”中消耗殆尽，眼下他无比希望自己真的有灵识，那样或许真的能为对方做点什么。

陆晚见他面带歉意，柔声道：“修炼是个人之事，不能启灵，只怪我自己天资愚钝。”

梦藏生打趣道：“骂人可不好。”

陆晚卷书在手，微微歪头，眨了眨眼，一时没有明白过来，等到品出其中意味，才虚掩面容而笑。

说自己天资愚钝，不正是把那些年岁长自己，修为却不足的人骂了一遍？

女子对修为一事的烦忧，孙小桃作为最亲近之人，都看在眼里。

本想开口安慰，说什么自己启灵，不过是误打误撞，陆晚姐姐步步稳扎稳打，日后说不定就是像那个许晴源一样，厚积薄发，实力飞跃，单手鏖战山级虫兽，不在话下之类的话语。

却没想到自己师傅，不过简简单单一句古怪言语，就让女子转忧为喜，顿时大为佩服。

自己要是能有这口才，平日里被卓秃子、姚清鸢他们说是小矮子，又怎么会连句措辞犀利点的反驳都说不出。

心境舒缓的陆晚，突然想起一事，便将书卷归还于梦藏生，“这些秘辛，对人族很重要，不能随意对外透露，我便不看了。”

因为横山城主入灵微至今，人族中庭始终秘而不宣，那灵微境之上的境界，就更不能外传。

而她看了许久之后，其实也不过看得是柏翁记述的生平往事。

梦藏生不做劝说，接过书册收入螺丝壳，“既然是你的选择，我自是支持，反正这只是柏翁前辈个人所得，说不定只是修炼一道的万花一叶，日后还有其它更神妙的灵气术法。”

世道发展，事物会如同万水归一，由繁化简，也会如一树生发，由简化繁，梦藏生相信要不了多少年，自己推手之后，人族大地修炼之道，必定会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

到时候陆晚修炼，也不用一板一眼，按照书中所写，说不定还有意外之喜。

孙小桃跳出来，揽住陆晚的手，好奇问道：“师傅，你说还有更玄妙的术法，再玄妙还能比得过五行术法？可以徒手弄炎，弹指玄冰，这些只怕以前的人想都想不到吧！而且我觉得，再玄妙，可能也比不上师傅你。”

据柏翁所说，界限存在，天然抵御一切灵微境之上存在的修炼者，进入人族地界，而梦藏生修为极高，却能够自如出入，岂不是违反常理？

为了不将自己的特别之处外泄，梦藏生说道：“我与柏翁交手这件事，他并未记载在撰述中，你们回去之后，也千万别对旁人提及，哪怕是横山城主都不能说。”

孙小桃想问为什么，却被陆晚阻拦。

吐露心意之时，她便知晓对方身体的古怪，后面又听闻与城主交手，便明白两人之间，一定不是表面那般的朋友。

陆晚的善解人意，让梦藏生宽心许多，日后有她在，就不怕孙小桃嘴上把不住门。

“我知道你想问为什么，这事也没什么好瞒的，因为某次横山城主找我相谈，猜到了我可能并非来自人族之内，而是来自人族之外。我一时心神失守，灵压外泄，让他觉得我对人族可能是威胁，所以打算痛下杀手，从败在我手里以后，我在他眼中，大概就是一个......无恶不作之人。不告诉他我与柏翁交手，战而胜之，就当是让他安心好了，不然的话，一个恶人，连人族游离在外的强者都毫无办法，他怕不是得忧愁人族未来境地到心力交瘁，积劳成疾。”

孙小桃懂了个大概，吃惊道：“师傅，该不会城主破境，和你有关吧！”

梦藏生一摊手，“我可说不准，就打了一架，没几天他就说自己灵微境了，或许有关吧，不过后来我和他聊过，有可能是我的出现，让他想明白了某些事情，所以才能破境，可以说是因祸得福。”

看着徒弟眼中，蓦然升腾的战意，他不得不继续解释。

“别多想，不是打一架便能破境的，其中可能涉及心念拷问，追正本心，不然的话，出城进山，多找些虫兽厮杀就能破境，人族也不至于这么多年，才出了几十位灵微境。”

目光熠熠的孙小桃，闻言才稍稍收敛，只是也没有断绝这份心思。

前两日与柏翁一起，听闻椿木之言，老人身上那份气息流转，如同一潭死水，都不是被石子扰乱表面波纹，而是有人长篙入水，击深卷浅，化死为活，她就在一旁，感受得清清楚楚。

老人说自己数十年未能对下一境有头绪，可这样的变化，就算不是破境前兆，至少也会是感悟到下一境界，所谓的第六灵境入虚的表现。

说不定和师傅打一场，再听师傅讲几句高深话语，就能破境呢？

孙小桃的心思，确实有些难以捉摸，比起苏家兄妹，差不了多少。

陆晚突然开口说道：“你先前说，人族秘法极有可能变得更加玄妙，具体说的是？”

梦藏生笑着指了指她身下木椅，她便会意坐下。

在如今人族，不管是谁看来，都可以称作神器的螺丝壳，一日一夜，从中取出的物件，最为神妙之物，是几样逆鳞饰品，其余大多是杂物，类似烹饪用具，又或是陆晚身下的座椅。

大概也只有梦藏生，才会做出如此“暴殄天物”的举动。

座椅只有一个，梦藏生不管孙小桃撒娇，按住她的脑袋，一起坐在生出苔草的石头上。

稍微比陆晚矮了一些，他却很喜欢仰头这个视角。

怪不得古人作画仕女图，多是玉面颔首，原来风景绝美。

“是昨夜闲来无事，胡思乱想得出的一些想法，说起来，还得多亏柏翁前辈，告诉我灵微境之上的数个境界名称。”

凡境、破凡启灵、灵微、妙微、生花、入虚，六层境界，光是听称呼，便能明白一些本质。

普通人踏上修炼一途，却无法通感灵气，依旧只能使用凡俗手段，便是凡境。

破开凡境，一步跨入灵气世界，一是自我，一是灵我，是为破凡启灵。

灵识构筑，察外景纤毫毕现，再破表入微，对天地内腑灵气流转掌控自如，渐渐炉火纯青之时，便能够由灵微入妙微，这两境之间的变化，按照柏翁所说，等于是在做水磨工夫，滴水穿石，反而是最寻常的破境，累加到一定程度，水到渠成。

第五灵境生花，在灵识之内，搭建出万物的细致框架之后，修炼者类似于与天地间灵气做一个交换，茫茫无形风，将认知之内，所有外物拥有的特点模仿，一一拓画在框架之上，色彩斑斓如同万花齐放。

“凡境、破凡启灵两境我不必多说些什么，可是灵微境到生花境的变化，在我看来，像是一种绘世举动，大概就是以灵识做笔，灵气作染料，将一切眼中所见实相，统统绘入脑海，长久以往，必定会有这么一种或几种事物，在灵识之内与外界真相合二为一。我曾经听过一个说法，世上没有两片叶子脉络完全相同，可是修炼者的灵识，就是在做此事。”

说到此处，梦藏生抬手，从湖中拘来一捧清水，融入灵气悬浮在三人之间。

汇聚成团的湖水，渐渐变化成为一片树叶，被灵气染作青翠颜色，看上去就与真正的树叶极为相似。

等到一片薄叶，叶肉部分逐渐被穿插其中的细脉吸收，独留一幅框架图，一片水叶，就像是被人将不小心贴在一起的两张纸分开那般，平平变作两片完全相同的叶脉图。

梦藏生只是在脑海中起这么一个心念，他这副身躯便随心而动，一一实现。

对他来说只是随手为之，可对于陆晚与孙小桃来说，忍不住为之惊叹。

她们也曾见过师以风施展灵气衍化之法，于手心间圈出方寸天地，细雪纷落。

可是那些落雪，就像是一团团模糊的豆大白棉，根本没有眼下这般细致入微。

“哇，师傅，你这叶子就和真的一样，该不会一折就能碎吧。”

说着盘坐在地的孙小桃，就要伸手去触碰。

梦藏生却是抬起另一只手，弹了她脑门一下，“别捣乱，接下来才是真正的猜测。”

吃痛的孙小桃，瘪嘴缩了回去，陆晚便笑着抬手，轻轻帮她揉按额前微红。

这一幕让梦藏生觉得有些吃亏，重了，媳妇宠人吃亏，轻了，给弟子教训不够也吃亏。

于是稍稍抬手，将两片完全相同的叶脉，推至两女眼前，其中一片蓦然光华明亮数分，衬得另一片暗淡数分。

“咳咳，是这样的，这两片叶脉，为了好区分一些，你们可以将明亮的看作真正的树叶，暗淡的看作灵识所见虚像，但是实际上，它们之间完全一样。”

被璀璨光芒牵引心神，两女再度专心听他讲述。

“对于此事，我有一个疑惑，那便是当修炼者灵识之内所见，与外界完全一样，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到底有何用。”

世间能够真正称得上毫无意义之事，无论好坏，几乎没有。

作恶之人，不管是出自对于钱财的喜好，抑或是单纯想要满足伤害他人的恶念，都是出自私欲，那么意义便是消解欲望。

一个人正全神贯注，拆解某些难题，突然停下，仰倒木椅靠背，双眼空洞看向头顶悬梁，看似毫无意义，可这只是对拆题而言，凭借此举舒缓心神，当真没有意义？

相似例子，不甚枚举。

渐渐沉浸在梦藏生话语中的陆晚，看着眼前由水构筑的叶脉，本就对水法熟捻的她，对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一语，忍不住深思起来。

见此梦藏生嘴角几不可察上扬，继续说道：“第六灵境，名为入虚，那么入的是哪个虚？”

陆晚稍稍思量过后，不确定地回道：“入虚灵识画卷？”

梦藏生点头，“我的确是这样想的，所谓入虚境，便是虚实颠倒，类似于一种，灵识小天地为真，外界大天地为假的反客为主。”

他将手上水脉，移到陆晚身前，“你试着拨弄一下亮一些这片叶脉。”

陆晚不做推诿，青葱手指轻点在明暗不同的叶子上。暂定为真的那片叶子，被碰触的部分，被梦藏生心神牵引，出现一个空缺，而暂定为假的那片，并没被触碰，却同时出现相同缺口。

梦藏生解释道：“这便是灵识所见，一旦外界事物发生变化，那么灵气绘卷景色必然会发生改变，可若是入虚境真的如同我猜想那般，反过来以灵识绘卷为主，那外界景象又会如何？”

言语之时，两片水叶已经恢复如初。

“你再触碰一次暗淡这片。”

陆晚正要伸手，孙小桃却坐不住了，“师傅师傅，我来！”

这般有趣的事，绝对不能错过！

梦藏生有些无奈，从开始到现在，举例所用之物，几乎都是与水有关，便是为了悄然给陆晚一些完全不一样的感受，好帮她早日启灵。

怎么自己这徒弟，脑子时好时坏的呢？

其实陆晚已经察觉到他的用意，所以也完全配和，不过既然孙小桃想要尝试，她也不会阻止。

又不是独独自己有所感悟才能称为好事，自己这个“妹妹”，若是能再上一层楼，她也会为其心喜。

陆晚脸上笑意，被梦藏生收在眼中，只能将抬起的手平移。

满脸好奇的孙小桃，触碰明亮叶脉的感受，与先前陆晚一模一样。

流水缱绻而过指腹，慢慢退却，将触未触，明明是实物，却真的就像是穿过一片虚无那般。

不一样的是，叶脉并未留出缺口，而是当孙小桃的手指离开之时，立刻贴其甲肤恢复原状，好奇的她，又忍不住拨弄了几次，结果都一样。本应该一同变化的另一片叶脉，却是毫无动静，丝毫不受影响。

梦藏生没好气道：“说正事的时候，别在这里瞎胡闹。”

孙小桃咧嘴一笑，收回连一丝水气都没有沾染的手指。

梦藏生解释道：“既然灵识万象，都是由灵气构筑而成，你们也曾听说过灵气特性，便是穿行万物不滞，那么灵识绘卷景色，就会像这片叶脉那般，虚实分隔，不可能越过实物影响虚物。可若是反过来，灵识绘卷才是真正的天地，就如同对镜梳妆，有一日自己静坐台前不动，镜中人却自顾自挽发簪钗，你们不得已跟随自己影子，一举一动相仿，这不就是一种虚实颠倒的反客为主？”

还在欢欣回味指尖异感的孙小桃，以及一旁用心聆听的陆晚，都被这话说得有些悚然。

见两人面带惊惧，梦藏生便换了个说法，“大概就是，一个人，四肢健全，影子也就完好无缺，若是缺胳膊少腿，影子也就会少一些部分，可是突然有一天反过来，有人往其影子上砍一刀，此人却在相同位置受伤一样。或许入虚境，便是对灵识之内的景象出手，反过来改变真实事物的境界。”

孙小桃只觉冷汗都要下来了，颤声问道：“师傅，这些都是你一个晚上想出来的？”

梦藏生点头，一本正经，“确实是昨夜才想到的。”

若是不像这般“胡思乱想”，将心思分开数条岔路，只怕他都能想到孙子辈该取什么名字了。

孙小桃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觉得修炼居然如此...恐怖，以后凡是能看见自己倒影的地方，只想躲得远远的。

悄然往后挪，离湖面远一些，害怕道：“可是柏翁前辈，这么多年都没有想到这个地步，一直困在生花境，没有精进啊。”

梦藏生无奈道：“这都是我对入虚境的猜测而已，又不是真相既定，说不定入虚境比我说的还要玄妙，又或者其实很平常。”

他突然沉吟片刻，肃声道：“况且柏翁前辈，也不一定是没有想到，只是想到以后，不敢尝试而已。”

人族数千年，被无形枷锁封禁，能够存在的最高修为，不过灵微境，对更高的境界，根本无从得知，这便会导致一个问题。

所有人只敢按部就班修炼，就像拧为一条被拉扯的长绳，没有一人敢当那分岔支线，使得主脉承担力道更重，出任何意外绷断。

哪怕离开人族两百年，柏翁依旧只会天生术法以及秘法，这何尝不是一种自我禁锢。

梦藏生摇摇头，修炼不该这么死板才是。

“先前所说的入虚境见解，其实都是为了给接下来的猜想做个铺垫，关于日后灵气术法的万般玄妙，我这就一一说给你们听。”

自己已经是贪占了一份天大机遇，又怎么能妄求更多？

小小烦忧，便如同山间落叶，随水流走。

虽然他没有灵识，无法得知附近，有无类似柏翁之类的强者窥探此地，但是好在这里有个占据小半湖坪的灵微境虫子，能够对附近的风吹草动，警醒一二。

陆晚见他走来，便收起书册起身，“你和小桃不用顾忌我。”

用过早饭之后，梦藏生与孙小桃，两人就在湖边苔草地，以相同动作缓慢游走。

自了解所谓道脉之后，她也曾小小失落过，明明水法一途，已经熟捻，却始终无法成功启灵，或许就是差了这么一丝机缘。

可是转念一想，偌大人族，百万之众，才出了多少修炼者。

不过三两千的修炼者，又有几人如今是破凡。

每到这个时候，以眼角余光察觉女子视线的梦藏生，便要忍住停下走拳，过去陪伴的冲动。

来这边这几年，未曾想到，会有这么一天，来这么一场古怪“修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