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早已想好的话语，此刻一句也说不出。

盘腿而坐，放在双膝上的手掌，握紧又放松，数次启唇，又哑口无言。

只是心里会有些遗憾，还不曾见过熳花，不曾与他再见一面。

等到于山坪湖边醒来，陆晚心中的遗憾，尽数化作了渴望。

当遭遇如同山岳般的抱乌虫，陆晚曾经想过，若是自己身死，梦藏生会明白她的选择，是与人族先辈一样，无小我的大义牺牲。

天可怜见，加起来活了三十年，于相思一事，颇有经验，却在相爱一事，一片空白的梦藏生，面对女子亲口说出的“喜欢”二字，还能保有理智，便已经用尽了全力。

若自己能够回到人族，除了与亲人安稳度日之外，还要找到梦藏生，表露心意。

哪怕那人，曾经在凛冬初雪未落大地之时，是那般与世隔绝，她也要尝试一次。

陆晚姑娘，你别害羞低头啊，我现在不比你好到哪去！

等到近在咫尺，从对方眼中，看见自己容貌，又听见那句久违话语之时，再难按捺心绪，忍不住大胆却又小心翼翼，说出心里话。

这大概就是孙小桃感觉到的，陆晚真正改变之处。

什么叫坐立难安，如坐针毡，梦藏生此刻便完完整整体会到了。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自然会有七情六欲，一开始的时候，没事便喜欢东西走走，看看路过女子，姿色如何，美名其曰陶冶情操。

初见师以风，与那道立于城兽背上，柔柔弱弱的身影，更是瞪大双眼，非要好好看个过瘾才罢休。

当黑色山岳从云中落下，那道改换装束，却朝思暮想数日的身影，落在湖对岸之时，不敢置信的陆晚，沿水缓缓而行，无比害怕，会是一场幻梦。

最难消受美人恩，梦藏生面对这句追问，心里一瞬间便是两个答案，互相僵持不下。

遵循本心，他不敢说不喜欢，甚至是很喜欢。

可是自己这副古怪身躯，冷暖不知，凭什么说喜欢？

他蓦然想起远在朔峰城的李书亭，或许面对自己的步步紧逼，便是这般纠结心情。

这难道就是所谓报应？来得也太快，太令人没有防备了。

磕绊开口：“我......”

本想撒一个令自己都伤心的谎，可对上身前女子的双眸，却突然心一横，咬牙点头。

“我喜欢你！”

不等女子绽放笑容，话语又再度响起。

“可是我不能喜欢你！”

陆晚眼中的明光，顿时消散，面色微白。

过了许久，几乎将身下苔草揉碎，这才垂眸低声问道：“梦公子，能否告诉我为何？”

虽然知道不该多做纠缠，只是心中酸楚，情难自已。

直至此时，梦藏生才发现，以往与陆晚相处，女子极少会直呼他姓名，只是与太多人来来往往，一时习惯了。

可眼下再度听见这有些疏离的称谓，他心里蓦然很不是滋味。

就像身处喧嚣热闹的喜宴，新人拜天地父母之时，新娘红盖头被风掀起一角，才发现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女子，顿时连呼吸都觉得苦涩。

梦藏生在心里大骂自己，真不是个爷们！

劝说别人的时候，那叫一个头头是道，轮到自己碰上了，就变得畏首畏尾！

你那些自己亲口说出的道理，大胆接受她人情意，然后尽力从当下开始，一生一世一双人，许对方喜乐安康，如此才是正道，都是从狗嘴里吐出来的吗！

怎么的？非要多年以后回首，叹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就开心了？

男追女隔层山，女追男隔层纱，人家都历尽艰辛，翻越千山万水而来，你就只敢闭门不出！明明也动了心，却还要糟蹋别人心意。

呸！孬种！

在脑中把自己骂了个遍，梦藏生突然起身，上前两步，半跪在侧身而坐的陆晚身前，俯身向前。

本有些意冷的陆晚，察觉到笼罩而来的阴影，抬眸之时，刚好对上一双炽热目光，近在咫尺，虽比起以往大胆，却依旧会羞怯，身子不自觉微微后仰。

“梦藏生，你......你要做什么？”

一手虚握放在胸口，似要抚平心扉跳动，一手撑在身后，目光微微闪躲。

峨眉点绛霞温水，青鬓绕玉酡明媚。

最是含羞带怯时，最引得男子心痴。

此情此景，梦藏生看得有些呆了。

自己这榆木脑袋，以往怎么会觉得陆晚姿容比不过师以风的？哪怕比起那许晴源，明明都要醉人几分才是。

抬起手掌，平放在女子身前，语调温缓，“能不能，把手放在我掌心，如此你便会明白一切。”

陆晚虚握捂胸的手，骤然捏紧，身躯紧绷。

她想起碧水湖上泛舟同游，对方言笑极有分寸，此刻眼神炽热，也是纯粹清澈，明白梦藏生绝不是想做轻浮浪荡之举，可依旧迟迟不敢伸手。

或者说是不愿伸手。

既然不能接受自己心意，又何必再来撩拨。

看见女子眼底的淡淡伤愁，还在为重呼自己姓名而心喜的梦藏生，顿时有一丝慌乱。

那个翻越千山万水而来的人，仿佛就要转身离去。

他再没办法保持冷静，突然抓住陆晚胸前的手拳。

远处被困在“牢笼”之中的孙小桃，虽然听不见两人在说什么，却能看见灵气护罩之内的景象，原本正百无聊赖扒在环节口器上，见到这一幕，目瞪口呆。

师傅居然对陆晚姐姐动手动脚！这声师娘，没跑了！

手被人突然握住，无法挣脱，陆晚顿时手足无措，“你...你能不能...先放开我。”

梦藏生知道，若自己真的放手，或许就再没有机会，将一切好好解释清楚，于是摇头道：“陆晚姑娘，你最擅长水法，对人身内腑感触最清晰，那你试试看，能否在我身上，察觉到脉搏呼吸。”

对身边之人，他向来藏不住话，之前对二徒弟平关城主隐瞒覆地蟒一事，差点酿成大祸，时至今日想起，他都要后怕几分，所以眼下打算将一切对陆晚和盘托出。

面对梦藏生极其认真的神情，陆晚渐渐冷静下来。

根本无需特意感受，看向自己被握住的手，明明肌肤相碰，她却有数种感觉。

好像探入风中，不可捉摸，又像是掬起一捧水，倾泄流淌，稍稍用力，便如同陷在石岩之中，丝毫不会变的冷硬不摧。

可无论是哪种感受，都不似寻常人。

梦藏生娓娓道来：“自我来到这世上，除了能看能听、能尝百味，再无其它感触，冬不知寒，夏不知暖，哪怕是服下愈命丹，亦不曾有任何改变，那种感觉，就像......我已经是个死人。我并非不愿，只是不敢......也不配，怕误了陆晚姑娘你。”

除了对自己过去的心思不正感到自卑，他最在意的便是这一点。

若是心上人、身边人，在最需宽慰之际，连拥入怀中，给对方一丝心安都做不到，又有何资格，承接她人心意？

陆晚终于明白了，为何当日初雪，眼前之人抬手接住雪花，会变得那般寂寥无依。

这般人不像人的活着，有几人能忍受？数日都难，更别说双十载。

突然有一丝心疼，原本微微后仰的身子，向前探出，撑住地面的手，抬起覆在了男子宽大手背上。

依旧是诡异感受，却不再心有芥蒂。

“至少你会在我晕厥之时，护住我安稳；城内流言四起，你会解释；碧水湖上，我与你相处，很舒心；你指点我水法奥秘之时，我很开心；想起你不顾安危，两骑前往平关解围，我就在想，你一定会来这里救我，而你如今就在我眼前。”

说到最后，陆晚红了眼眶，却依旧仰头，带笑与男子对视。

“梦藏生，我想看一次熳花，你能折一支带给我吗？”

平凡言语，往往最情真意切。

梦藏生觉得这么多年，从未有一刻，能像这般如沐春风，直教人化了心肠。

终是下定决心，不负卿心。

“能不能给我一些时日，等我恢复正常，便来娶你。”

“我等你。”

“或许不会太短，有可能要一二十年，到时候你别嫌弃我是个老头子。”

“君老我亦老。”

灵气护罩之外，天色终于完全暗墨，青色薄壁，如同琉璃破碎，散落湖边，浮游四散，化作了万千萤火。

数千年不曾在夜幕中被照亮的湖面，倒映出相拥的两人身影，美如画卷。

远处的孙小桃，比起看见梦藏生抓住陆晚的手，还要吃惊几分，因为眼下半跪在地，与侧身而坐的两人，相拥在一起，是自己记忆中那个温婉，不与男子主动相近的陆晚姐姐，主动为之！

抱乌虫围住的牢笼，在此刻散开，女子便神色激动，大笑着跑了过去。

“师傅师娘！师傅师娘！”

平静山坪，顿时被呼喊声烘托得热闹起来。

抱在一起的梦藏生与陆晚，终于记起还有这么一个人在，同时羞窘不已，散开各自起身，一个低头绞手，一个仰首看天，观赏湖景与夜色的模样，煞有介事。

古灵精怪的孙小桃，双眼一转。

喊了师娘，却没有被敲头，这不是成了是什么！

比起两人矮了一头的女子，就探头探脑，在故作镇定的两人周边，来回不停，左一句师娘，右一句喜酒，再站到两人中间，摇头晃脑，问一句何时大婚。

直到厚颜无耻，讨要赏礼之时，才被梦藏生抬手，将其拎起，笑得阴冷。

“不知道在夜里，抱乌虫看不看得清大地山川。”

孙小桃立刻连声讨饶，“错了，真知道错了，今日是个大好日子，不宜见血，还请师傅放过弟子！”

梦藏生佯装发怒，以及孙小桃佯装害怕的模样，让陆晚恍然想起两人刚成为师徒的那段日子，便是这般日日搞怪，忍不住掩嘴轻笑。

师徒这才结束闹剧。

想了想，梦藏生手腕晃动，凭空掉落浑圆长棍，堆叠厚皮，心意牵引周边数丈之内的浮游青光，悠悠上飘，照亮一大片湖边苔草地面。

他开始忙碌起来，旁边的两女，却是满眼惊奇，盯着那些如同蒲草般的“灯火”，甚至连离得老远的抱乌虫，都忍不住拖动巨大身躯，慢慢靠近，以环节口器，小心翼翼触碰。

本以为会炽热难当，等到孙小桃忍不住牵引灵丝，拉下一点团光，以指尖相触，才发现如水冰凉，顿时玩得不亦乐乎。

花了些功夫，搭好帐篷的梦藏生，没好气道：“别玩了，把你的衣服给陆......反正就是取一套出来！”

牵扯灵萤，如放纸鸢的孙小桃，咧嘴一笑，“好嘞，这就给师娘姐姐一套衣物。”

陆晚虽然惊奇，为何连孙小桃也能凭空取物，却同时被“师娘姐姐”这个称呼，闹了个大红脸，埋头走进帐篷内更换衣物。

可半晌之后，帘布后方却始终安静无声。

梦藏生有些担心，就打发孙小桃进去看看。

等到大徒弟出来之时，满脸沮丧，梦藏生立刻心中一紧，“发生什么事了！”

孙小桃摇摇头，伸手道：“师傅，还是把你的衣物给我一套吧。”

梦藏生骤然放松，原来是衣物不合身，于是给出了自己不常穿的一套衣物。

在两女身处帐篷之内时，梦藏生就看着壮胆靠过来的巨大抱乌虫，在他的灵光照耀下，只能隐约看见一个巨大轮廓，觉得有些棘手。

若是按照人族年岁来算，眼前这虫子，也就三岁多，心性幼得可以。

虽说无意中迫使山潮发生，害得横山城人族死伤，以及一时不察，将师以风几人当作了柏翁一般的强者打伤，但这些都是无意为之，如此不论缘由将其斩杀，是否有些不妥当？

他的沉沉眼神，被学着孙小桃，拨弄青团玩耍的巨大抱乌虫察觉到之后，环节口器便收回身下，怯怯不动。

梦藏生在心里叹气一声，传音过去，“你为何要捕杀那些巨兽，成长到你这个实力，应该已经用不上这么多食物才对。”

就像被发现的覆地蟒巢穴，其中尸骨数量，清点过后，对照巨蟒体型，完全不够消耗才对，他便推测，实力强大到某个程度的灵兽，或者说是...妖，应该不再需要食物。

抱乌虫嘶哑回道：“好......吃......”

梦藏生双目微凝：“仅此而已？”

抱乌虫沉默许久，回答的话，居然带上了一丝怒意，“吃......我......吃......它......”

梦藏生有些无奈，果然如此，就是个被欺负的小孩，想方设法报复。

“明日我便要返回人族，若是你想要继续在这片大山里胡来，我只能杀了你。”

冰冷话语，让巨虫身躯一颤，湖面涟漪微起，于秋夜中，平添一丝寒意。

“你也看到了，我自己便是人族，不可能让你残害我的同族，而你对其它巨兽的复仇之举，已经让许多人丧生，若不是念在你并非故意，今日我便已经出手将你斩杀，眼下对你来说，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安安稳稳留在山里，蛰伏起来修炼，一是我想办法，将你带回人族藏匿。”

抱乌虫巨大磷目里，倒映男子肃杀神色，它并未思索很久，回道“过......去......”

这个说法，让梦藏生眉眼一跳，过去？指的是跨过界限？

是了，巨大覆地蟒，想必与眼前这家伙实力相差不多，却也未曾因柏翁口中所说的斥力，被迫离开人族境地，那这两者，实力或许都只有灵微境？也或许，界限存在，只对人族妙微境之上的修炼者有感，而不会对虫兽有阻碍？

继续深思，梦藏生想起平关城外，被自己从蛇穴带回的“月妖”巨狼前辈，忍不住做了个最坏的设想。

虫兽有跨越了灵微境的存在，并且能够化作人形！所以那些游离在人族之外的修炼者，其实并不都是“人”！？

所以覆地蟒主动现身，正是因为修炼到了瓶颈，即将化形，才要做最后一搏，为重返落日森林做准备？

难怪比起抱乌虫，对人族的语言熟捻数倍。

正当梦藏生想得出神，身后帘布掀起，火光透洒至他周身，牵扯回了其心神。

转身看去，微微愣住。

淡蓝衣衫，映彻青光，又有朦胧熏黄为背景，稍稍长了些许的衣袖，皱叠在女子白皙腕间，半覆玉手，同样长了些许的落摆，拖席草间散开如裙，更衬得腰身盈盈一握。

好一副美人如画，曼妙婀娜的景致。

陆晚被炽热目光凝视，羞涩得不知落手何处，只得轻唤一声。

“梦藏生。”

微嗔口气，让看傻了的某人，先是窘迫，满脸尴尬。

随后转念一想，觉得哪里不太对。

恍然大悟之后，径直上前，笑着牵起陆晚下意识想逃避的手。

“唤我何事？”

明知故问，梦藏生心里默默牢记一事。

今日起，陆晚便是自己未来夫人，既如此，看多久都不嫌够。

大着胆子，说出心意之后的陆晚，埋首许久，待到心潮平复许多之后，才又生出勇气抬头，正好听见了这一声叹气，蓦然有些忐忑不安。

“梦藏生，你......对我有无喜欢？”

可是后来，在远猎营操场边，怀抱因伤昏迷，却依旧虚握兵刃的陆晚，梦藏生心中那些不正经的念头，就被那张温婉坚毅的面容，抹除殆尽。

如此良人，不该亵渎。

人的心念，或许会数十年如一日不变，亦有可能，因为某些突如其来的事情，悄然、瞬息转变。

心里渐渐生出自卑之感，对老蔡一直挂在嘴边的数落之语，才会不做反驳，只是解释一句，与陆晚并无关系。

最关键的是，他是真的觉得，自己与陆晚不合适，甚至与此间所有女子都不合适。

低头凝视自己掌心许久，梦藏生忍不住叹息一声。

我已经死过一次，不愿此生再有遗憾。

远猎人向来敢爱敢恨，这一段度日如年的光阴，陆晚想得最多的事，便是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