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游峰想要追出劝阻，却被横山城住瞬身拦住，“眼下让他一人独处会比较合适。”

宋游峰只得叹气一声，丧气走回。

尤其是宋游峰，中年沧桑的脸上，满是关切不忍。

“你好不容易才从那个鬼地方活着回来，再进去岂不是送死！”

除了孙小桃之外，其他十几人都连声劝阻。

说罢便走出屋外，站在明媚日光铺洒的街道上。

若是放在以往，见识过梦藏生的修为之后，也没有谁会觉得山级虫兽能够留住他，实在不行回到人族便是。可是如今出现了更强大，光是身躯便有十几丈高的恐怖巨兽，谁还敢断言他能安稳无恙。

横山城主，想起两人开诚布公的那一晚，对方曾经说过，一身修为俱是来自山里，那个地方，没有人族所想的那么简单，当下更能体会到话里的意思。

不明所以的囚珠城远猎人，立刻悄然询问早来数日的苏云涛，梦藏生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不知道今日的自己是怎么了，只想离开此间，出去......透透气。

“连番赶路，我有些疲累，难以分心在议事之上，先行告辞。”

风光明媚，铺洒街道，来来往往的，俱是身上带着血污的军士，以及驻守在城下的远猎人。

一场大战过后，击退虫兽，斩杀数头山级巨兽，可称得上大获全胜。

只是死伤了许多兄弟，却让他们难以欢庆。

面对宋游峰的阻拦，梦藏生并不感到愤怒，可是欣慰，貌似也不是那么深入人心。

一道娇小人影，没过多久，匆匆跑来。

在梦藏生离开后，孙小桃也没了心思，再听那些与山潮布防有关的事宜。

既然是其弟子，自然知晓其喜好，毫不犹豫便朝着老李的酒铺而来。

她说的是在梦藏生回来之前，不会进入落日森林，如今师傅已经回来，她的心念便去了山里。

横山城主或许觉得有孙小桃在，梦藏生的心绪更容易被安抚，不会做出冲动之事，就没有拦着她离开。

走近途中，一连叫了好几声师傅，靠坐在街边的男子，皆恍然未觉。

直到孙小桃站在梦藏生身前，挡住了视线，他才回过神来。

女子依旧面色微白，气弱说道：“师傅，你要进山的话，能不能带我一起去？”

梦藏生反问，“去做什么？”

孙小桃难以启齿，是啊，去做什么？复仇一事，做得到吗？

明明之前也被横山城主、宋游峰等人劝了许久，却一直没改变这个念头，反而因为平平淡淡的一句提问，有了动摇。

梦藏生双手拿剑，搭在曲起的双膝上，语气平淡，“你说城主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巨兽只是伤人，却没有杀人，是在给人一丝希望，说那被掳走之人，此刻说不定还活着？

可惜往往最后一丝希望破碎，才是决绝凄苦的。

孙小桃自第一日开始，心中郁结就从未消散，此刻想明白了横山城主的话，顿时咳嗽不停。

她无比希望横山城主的猜测是真的，只是她不敢开口说出来。

有些事情，只要不说出口，说不定就是真相。

就像一个人，被所有人当成失踪，也总好过听闻其死讯传来。

梦藏生拄剑起身，今日看来是喝不上酒了。

“你受了这么重的伤，不去找白九月医治，跑来这里做什么？”

明知故问。

孙小桃捂住胸口，平复下来之后，摇头说道：“伤得不重，就是灵气消耗太多，稍后服用月生丹就可以，而且就算我恢复了，其实也不一定能出城斩杀虫兽，就不去麻烦白医师了。”

梦藏生沉吟片刻，“今日你不是在城外？”

孙小桃回道：“师傅回来之前，我能出去，师傅回来之后，我就出不去了。”

梦藏生懂了，若是他留下守城，绝对不会再出什么意外，孙小桃便能放心离开横山城，去落日森林里面找寻那头巨兽，可是横山城主，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势必出手阻拦。

也有可能，这种事已经发生过。

“走吧，我送你回去。”

“我不想回远猎营，也不想去城主那边。”

“我送你回家。”

自从两人成为师徒以来，梦藏生从未去过孙小桃家中。

此时便由女子稍稍在前，他落后半步，两人一同走在街道上，向着平原深处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孙小桃会说些自己的修为的事，城内这些日子发生了什么，也会问一些平原上的故事。

“师傅...我已经成功启灵，要是你说的那个气血修炼秘法的方法，在我凡境的时候就有，说不定我现在比横山城主还要早启灵，对了，朱石二就在城主府，说不定有可能直入启灵。师傅去过囚珠城吗？为什么那个用双刀的前辈，说你叫沈藏梦啊？”

梦藏生也会说自己在外面，给她找的两个师妹，一个落落大方，一个有些俏皮，三人若是见面，一定合得来。

“那柄塑晶匕首用得还习惯吗，若是不习惯，我给你一些其它的东西，对修炼也有用，你两位师妹也有，比起塑晶匕首也更容易携带。”

孙小桃浅浅一笑，“其实那柄塑晶匕首，早就被宇文炼师抢走了，只是几乎每次比试我都能赢到最后，所以匕首大部分时日，都还是会回到我手里，师傅，我厉害吧。”

梦藏生点头，“你的拳套怎么遗失了一只，还是精钢铸造，我记得送到这里的蛇鳞是最多的，宇文灷抢了你的匕首，没有炼制新的骨拳给你吗？”

孙小桃摆摆手，那些刺入肉里的碎片，早就被拔掉了，伤口也不再渗血。

“苏云涛大哥的兵器，宇文炼师和王炀炼师看过了，他们做不到炼制得和师傅你一样好，就让我们再等等。”

梦藏生再次点头，“原来如此。”

师徒两人，就这么一言一语闲聊，前后甚至有些不搭，不知是谁在宽慰谁。

只是男子的脚步，愈发快了起来，渐渐超过女子的身侧。

数月之前，他曾经于齐膝大雪中，提着三壶酒，走过一样的路。

微微抬头，想起了城楼之上还有一壶酒，才恍然记起，自己的螺蛳壳里，其实本来就有酒，又何必跑去酒铺空等。

孙小桃蓦然出声，有些低沉，“师傅，这里便是我家。”

已经走出去几步的梦藏生，脚步一顿，微微摇头转身，“我这师傅，连徒弟家住何处都不知道，当得实在是有些不称职。”

他低头看了一下自己，又是自嘲，“我这副模样，就不进去见你父母了，你自己进去吧。”

孙小桃站在原地，沉默许久之后，突然皱着脸说了一句，“师傅，陆晚姐姐的家，就在我家旁边。”

梦藏生一怔，侧首左右看去，一条街道上，无一家门上挂白，檐下结素。

与陆晚之间传出如此多的流言，他居然没有亲自前来，向其父母解释一番，甚至路过人家门前都不认识。

梦藏生突然觉得自己其实很过分。

哪怕曾经与几人说过，自己与陆晚之间，并非旁人所想那般，互生情愫，可是却从未向所有人解释过，这不是坏人名节是什么？

是因为对方貌美，让自己心里舍不得解释，甚至有小小得意？

握剑的手，无意识中愈发用力。

真是好生卑劣的举动！

梦藏生面沉如水，“陆晚姑娘，住在哪一间？”

孙小桃抽抽鼻子，抬手指向两人来时的方向，同一侧路边，间隔数丈之外的深色木门。

梦藏生抬脚已经跨出去一步，到最后依旧强行止住。

如今人都已经没了，再作解释，更假惺惺，还徒增二老烦恼心伤。

孙小桃站在自家门前，并未叩门，哽咽问道：“师傅，你要去见陆叔和宋婶吗？”

梦藏生收回迈出去的步子，摇头，“我又有何资格、身份去见他们？”

孙小桃立刻带着哭腔说道：“其实师傅送的泥偶，陆晚姐姐真的很喜欢，每次远猎回来，都会带在身边，我不止一次见过陆晚姐姐看着泥偶出神，那是我见过她最温柔的时候，比起任何时候都温柔。”

这番话让梦藏生心弦震动不已，明白所谓的泥偶，就是在倒风山之后，苏云川和行商老蔡私下“分赃”的那些。

他想过老蔡会送给哪些人，老李、孙小桃，以及他的那些老友，虽说陆晚也在预想中，但他不觉得女子会收下，就算收下，也只是当作寻常礼物才是。

可是眼下孙小桃的话，意思再明显不过。

陆晚喜欢自己......怎么可能！？梦藏生不敢置信，心中慌乱，忍不住追问。

“你的意思是？”

孙小桃卷起衣袖抹掉眼泪，“陆晚姐姐心里一定有师傅！不然不会夜里入睡都要带着泥偶！”

两家就挨在一起，她自然会忍不住偷偷翻墙过去，便无意中看见了一些事情。

一道老旧木门开启，木底与旋洞拧动，听上去沧桑的吱呀声，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梦藏生心湖。

他突然害怕起来，因为自己大徒弟身后的木门，根本就没有打开！

那又会是谁，在这个时候出现？

师徒两人，同时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一个束发高结，身穿儒雅长衫，蓄着短须，不显粗犷，反而神态文质彬彬的男子，抬脚跨过门槛，转身动作轻柔，又将家门合上。

这是梦藏生第一次见到对方，便能从其五官之间，隐约看见另一个人。

原来陆姑娘的气质，来自家教、血脉。

眼神中有些憔悴，于数日间白头不少的陆文，提摆拾阶而下，虽说如今山潮汹汹，许多人都留在家中，他却不能。

学塾之内，还有一群稚子，等着他去教他们识文断字。

哪怕只剩一个学子，那也是他从中庭远道而来横山城的职责所在。

只是要委屈夫人，独自留在家中。

沿着街道向前走了十几步，眼角余光，便看见一道古怪身影。

陆文驻足看去，嗓音醇厚，“小桃，你回来了，这位是？”

另一人，衣衫褴褛，周身近乎脏乱不堪，在陆文心里，明明从未见过，却又似曾相识。

孙小桃早就抹去所有眼泪，眼下勉强带笑，喊了一句陆叔。

陆文微微颔首，本是想着另一人既然持剑，必定是远猎人无疑，性子或许有些古怪，不愿回答身份。

他性子本就随和，只是看了一眼对方，当作见礼，就要离去，却被那双眼睛中的古怪意味，生生拉扯住了脚步。

犹豫片刻，终究是拱手问道：“这位远猎人，我们此前是否见过？”

梦藏生面色带着歉意，眼前年岁稍大的男子周身，看似干净整洁，实则那些额上凌乱碎发，眉眼间的疲态，早已透露出许多。

父女连心，女儿的心思，做父亲的，怎么会半点不知。

梦藏生怕的，就是无法回应别人的好意，特别是那种，再也无法回应的。

他就这么愣了许久，两手重叠，覆住墨眉，拱手作揖，行了一个既有江湖气，又有书卷气的礼。

“梦藏生见过陆先生。”

传授晚辈文书之事，不论是否是为了让少年们，来日能够踏上修炼之道，护卫人族，其中的开化民智之功，终究不可忽视，当得起一句先生。

最关键的是，梦藏生觉得当下情形，如此称呼对方才最合适。

陆文双眼微睁，直至对方起身，才回过神来。

“你便是梦藏生？”

上前一步，似乎想要将眼前之人看得更加清楚、透彻。

梦藏生挺直身姿，再度点头，“正是晚辈。”

陆文步步上前，直至两人相距不足一臂。

梦藏生心中忐忑，对方的审视，是那种长辈对晚辈，毫不遮掩，光明磊落的举动。

可这也不妨碍他害怕，会有突如其来的责备。

比如...我女儿出事之时，你在何处？

就算眼前男子再温和，事涉至亲，人心总是最难琢磨。

孙小桃亦是有些脸色发白，不只是伤口疼痛，还是担心梦藏生与陆文会一言不合，发生争执。

两人她都很是敬重，届时只怕连劝说都做不到。

不过师徒二人心里所想的场面，并未发生。

陆文面色平静，看了梦藏生许久，蓦然露出一丝欣慰笑容，抬手轻轻拍了拍后者肩膀。

“既然你自称一句晚辈，那我便自恃一次长辈身份...梦藏生，福祸无常，切莫自责。”

若不是不顾一切返回横山城，又怎么会是这么一副狼狈摸样，陆文实在不忍心，对眼前之人说什么重话。

“我女儿眼光不错...真是不错。”

轻轻呢喃此语之后，陆文垂手身侧，缓缓离去。

不滞一物是潇洒，拖心勉行是萧瑟。

眼看着那道突然有些萧瑟的背影，梦藏生悄然伸手，捂住心口。

“小桃，你好好留在城内，我有事要出去一趟。”

孙小桃看着陆文远去，步履磐重的背影，泪水流个不停。

这么多日以来，所有人的悲喜，都是清晰可见，唯独陆文，除了憔悴之外，一如往常。

先前的一句劝慰，看上去是对梦藏生所说，可实际上，是在自解。

从成为师徒之后，从未有过轻呢举动的孙小桃，瞬间抓住了梦藏生持剑的手臂。

“师傅，能不能带我去？”

她知道自己不是那头未知巨兽的对手，可若是能够亲眼看见巨兽被斩杀，心里也会好受许多。

梦藏生摇头，“我本是独身一人，无牵无挂，而你还有父母健在，不该这么......”

他想劝孙小桃，不要这么任性，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有些事情，若非经历过完全相同之事，劝说便只是自说自话的虚情假意。

“罢了，我陪你进去，若是你父母能够同意你与我前往落日森林，我便不再阻拦。”

前面半段话，让孙小桃以为会被回绝，却没想到梦藏生会突然松口。

她重重点头，松开梦藏生的手，转身去敲响自己家的大门。

师徒两人走进孙家宅院，从正午一直到了傍晚时分，再未出来。

直至天色完全暗哑，横山城外的大山，第一次没了那些沙沙作响，如同风声般惹得人夜不能寐的响动。

数座大山之外，巨木丛林之间，艳红光芒蓦然驱散墨色。

若不是有林叶阻挡，只怕早已经映照天际。

两道人影，一大一小，轻装简行，没有任何停歇，向着落日森林深处而去。

忍不住自嘲的梦藏生，觉得这种事情，早该想到的才是。

只是他不想再走了，便随意坐到店铺前的石阶上，背靠门板，仰头看天色微微泛青，如披衣衫。

站在檐下的梦藏生，忽然有些恍然，不知道该去向何处。

绞尽脑汁过后，终于迈步走下台阶，无视了所有人的上前见礼，向着外城某处走去。

议事最后，知晓了一切的梦藏生，只是问了袁又可一句，是否知晓知道是何种巨兽，心思瞬间便被人猜到。

从未有过这么一刻，想要喝酒。

可是走到那处酒铺之外，才发现店门紧闭。

每逢山潮来袭，城中万家，几户启门？

当梦藏生初次前往远猎营，指着地图上的空白某处，说有塑晶矿的当晚，他便讲述了更贴近真实的来历，并且解释了为何自己不能带队前往落日森林。

两年吞食虫兽，早已经被无数强大存在记住，一旦进山，被察觉到踪迹，便是一人面临一场山潮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