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比起其他城池，远猎营内小有嫌隙，此地新旧之人，倒是相安无事。

当下的白怀离，正在营地内，双肩不似平常挺直，除了忧心山内似乎有了某些变动，更是因为时隔多日，想起曾经发生在这片山林中的事。

此次入山，最主要的目的，除了捕猎、采集各种肉食药草之外，队伍还要走一条不久前才走过的路线，去那个斩杀磨角牛的地方，将兽骨带回囚珠城，至少要尽可能带回多一些。

一个双眼微垂，似乎没有睡醒的男子，抱着手坐在一堆木箱上面，哪怕外面是各种嘈杂的动静，他依旧面不改色，甚至打了个哈欠。

自从队伍入山以来，时不时就会遇见兽群，斩杀两拨以后，队伍能够携带的物资，大概到了能够负担的七成，领队的白怀离却没有要返回的意思。

那些无意看低边境同伴的远猎人，听说并亲眼见证此事属实以后，都收起了那份一较高下的心思，将其化作了敬佩。

其实这只是男子自顾自的想法，本身对外界变化无所谓之人，有可能反过来，能够更清晰地感受到旁人的心绪变化。

来自中庭的远猎人，自平关城分为三路散开，许晴源、袁又可、周长开几人去了横山城，与苏云川有过冲突的费迅，带着与他亲近之人赶赴青拱城，而性子天生对万事不那么上心的刘闲，便和好友张格啸一同来了囚珠城。

是自己驱使鼠群，害死了三位极其信任自己的兄弟。

按照常理来说，远猎人队伍，是由几个修为高强，心思缜密的人分开带队，可是囚珠城，自从某次队伍回城之后，领队一职，便只剩一人。

一门双启灵中的兄长白怀离，自斩杀磨角牛以后，再无缺席远猎。

在囚珠城内某处小院，一位老妇人，如今已是满头白发，仿佛两三月，就已经活完了余生。

每次白怀离回城，都会暗中去往那处宅院，默默躲在巷口拐角的黑夜里，直至灯火熄灭，又到天明才会黯然离去。

一道略显放松的语气，稍稍缓解了营地内的紧张气氛。

跟着远猎几次后，他们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疯”。

探哨早已经等待在地面，打着手势，示意周边并未出现那种潜藏地底，能够伤人的怪虫，还满脸振奋，拍拍身下某物。

众人见状松了一口气，万一这具尸骨早已经不见，此行对大部分人来说，就只能称作无功而返。

背上双短刀，正满脸笑意坐在树上的石贵盘，与站在他身边，气质卓然的王陵，显然不在大部分人的范畴。

取回兽骨，正是因为炼师赵兴，还未能完美炼制蛇鳞，不愿多耗费难得材料的他，便用上次带回去的兽角试水，结果发现自己其实炼器能力上涨不少，若是以磨角牛兽骨炼制兵刃，会比精钢兵器好上数分。

既是因为兵器前来，已有梦藏生亲手炼制刀剑的两人，在旁人眼里，自是觉得无需计较此行得失。

石贵盘低头看着下方，掏出一壶酒，打开壶塞却只是闻了闻，然后便收回袖中。

如今食翠虫核大部分挪作他用，以后的好酒，看来会越来越少喽，得省着点。

“这些臭小子，该不会以为我们不看重这次远猎吧，谁要是敢这么想，看我回去不一脚一个全给打趴下，然后再丢到赵兴那小子手底下吹炉子去！”

“若是你平日少显摆一点，他们也不至于这般眼热。”

“这可怪不得我，还是赵兴那小身板不顶用，老沈都告诉他怎么炼器了，这么多些日子，炼制出来的白蛇剑，还不如叫黑蛇剑！”

王陵并未看向脚下，而是留意四周，听见好友的话，笑道：“倒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差。”

其实赵兴以蛇鳞炼制的兵器，已经算得上极品，可是与出自梦藏生之手的兵器比对过后，就是觉得有些地方不对。

炼师多执拗，他的性子，比起宇文灷、王炀来说，其实也没有好到哪儿去，不然也不会缠着苏云川几日，就为了看一眼白蛇剑。

铁了心要追上梦藏生的水准，凡是赵兴觉得有瑕疵的兵器，便都回炉重造，几番折腾下来，才会逐渐染上碳墨之色。

石贵盘反手抽出一柄短刀，细细察看，哪怕到手时日不短，依然十分心仪，“我这也是变着法刺激赵兴，愿他早日能够再有突破，此等法子，大概只有我使出来，才最合适，又不伤人。”

凭借石贵盘与赵兴的关系，被人戏称为“失散多年的父子”，这话也不假。

王陵无奈，手指微动，敲在骨白剑鞘表面，笑容却有些意味深长。

老沈？沈藏梦？人族当真会同时出现两个，修为如此高绝的独行猎人？此事未免太过巧合。

见好友久久不语，石贵盘抬头看来，尚未开口，便凝目起身，一同看向远处。

“撤回营地！”

白怀离平淡却又有力的声音响彻林间，所有人毫不迟疑，几个起落，全都回到围城之内。

细微颤动由远及近，愈发壮大，就连兽皮棚顶也发出了磕碰声。

外界的场面，一如磨角牛出现之时，猎手兽类，连同猎物一同逃窜，并未有厮杀发生。

石贵盘一手撑在城兽腿甲上，看着外面分流而过的兽群，语气严肃道：“这些个虫兽最近是怎么了，明明没有什么巨兽追赶，还是日日逃命，这才几天功夫，都碰上五六拨了！”

周遭的人除了紧张些，却没有多少担忧，正是因为每次兽群出现，只要远猎人不主动出手，双方便不会厮杀。

白怀离眉头微蹙，他与虫兽之间，有某种玄妙感应，自然能察觉到，每次狂奔而过的虫兽，散发出的恐惧意味，愈发浓厚，可他却没有感受到大山更深处有什么。

这在他看来才是最恐怖的事。

因为之前碰见那个戴鬼面具的老人，对方身上，驭使的兽群一开始也没有感受到任何气势！

担心再拖延下去，会出现什么意外，白怀离决定早些返回城池，届时就算山潮再来，周边之人，活下去的机会也更多。

“稍后兽群离开，王陵、刘闲、石贵盘，你们三人与我一同出手，斩断兽骨。”

石贵盘拧了拧胳膊，“嘿，这是要回城了？行，看我的。”

王陵点头应下，刘闲还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却默默手握兵器。

等兽群过去再找兵器，还要多花费点功夫，不如早些拿在手里，砍完就走。

又是没有厮杀的一次遭遇，远猎人们虽有些惊奇，但还是各自出力，再度肢解磨角牛尸体。

同样是落日森林某处，另外一支队伍，远猎途中，碰上兽群便直接出手剿灭。

与其他城池不同的是，这个队伍带队之人，并非早年来到此处的启灵境修炼者，而是一连进山三次的费迅。

队伍里的人，倒是并非全都是一路跟随而来的拥趸。

一名破凡境远猎人，于厮杀之中，靠近费迅身边。

“费领队，此次进山，收获已经足够，不如尽早返回。”

听出其言下之意的费迅，细长眉眼之中，顿时带上不悦。

“既然是兽群主动碰上我等，便是它们自寻死路，如今我们在落日森林里多杀一头虫兽，日后面对山潮，青拱城所受危机便会小一分。”

这名破凡境远猎人，闻言不再劝说什么，转身继续斩杀野兽。

因为费迅的话，没有任何一点有错，若是再劝，反倒是自己置边境于不顾。

又一名在青拱城生活多年的猎人，犹豫片刻，还是开口说道：“费领队，若是我们每次遇上兽群都与之拼杀，只怕会气力不支，万一碰上什么强大巨兽，恐怕会出意外。”

一头野兽头颅被人徒手握住，再猛然五指发力，顿时鲜血四溢，野兽生机断绝。

费迅面带嫌弃神色，将手中尸体抽鞭而出，运转灵气，下一刻周边几丈之距内的野兽，就都变得委顿起来，再不似先前那般凶猛，被远猎人们轻松斩杀。

面色蓦然变得有些苍白的费迅，从腰间取出一粒丹药吞下，恢复灵气与消耗灵气两件事同时进行。

“若是以前也就罢了，如今我人族已有月生丹，何必担心气血耗损。”

见费迅脸上有不耐神色，另一名破凡境的男子，心里充满无奈，虽说眼前男子实力确实强大，可是落日森林，不是一个只看实力的地方，一个小小的行差踏错，会害死很多人的。

身边大部分面孔都还很陌生，不应该就这么葬送大好年华，在这片染遍鲜血，却冷若冰霜的土地上。

“费迅领队，过去这种兽群接连出现的情形，哪怕山潮之前也没有发生过，谁也不敢保证不会有意外发生，我承认你的修为高出我们许多，只是真到那一刻，就凭我们三人，或许护不住其他人！”

他也有些动了火气，又想起当年，自己也是被人这般训斥，可惜当时的自己听不进去，如今训斥自己那人，早已经倒在了山潮之中。

一个糟老头子，修为却只有凡境，救他这种没脑子的混蛋做什么？

周边还在厮杀的远猎人，大多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有些身上还带伤。

这是进山以来碰上的第四个兽群，短短几日内，用以恢复休息的时间根本算不得充裕，而月生丹对凡境的效力，并没有对破凡启灵那般显著，所以人人疲惫。

费迅皱眉与对方凝视数息之后，移开视线，“这一场厮杀结束便收整回城，不过回去的路上，若是碰见兽群主动袭击队伍，就别说我不顾兄弟们的性命。”

这名破凡境的远猎人，心想能够劝说到这种程度，也算尽了自己一份力。

返身冲入兽群，出刀不断，将那些看上去虚弱许多的野兽一一斩杀。

当年被人救了一命，才有机会活下来成为破凡境，如今自己便尽力护住这些晚辈，为青拱城留下一份延续。

服下月生丹，气色恢复些许的费迅，撤去灵压，发出了一声极其细微的嗤笑。

都是一帮瞻前顾后，胆小怕事之人，难怪这些年边境毫无作为。

等到场间完全被肃清，队伍再度启程，已是回路。

有人把玩着那些从兽尸中取出的灵核，满脸傲气，“这一趟进山收获可真不少，只怕其它两座边境城池，得进山三四趟才能赶得上我们吧。”

一旁的人开口附和：“这还用说？有费老大带队，青拱城外的落日森林，迟早能够在搜山壁上再刻新景，眼下这些，到时候都不值一提！”

人族中庭，薪山腰间的的宫墙之内，于白石广场尽头，是一副广阔山川图，刻画有人族全境风貌，却只占据了石壁的一小部分，更多地方尚未刻画，这便是搜山壁。

只等远猎队伍，走过那条无形界限，探明、熟悉大山深处更远之地，便能将所得用以开拓地图，这对于远猎人来说，是一种无上荣耀。

自古以来，大部分未知之地，都是由灵微境强者探明，所以两人的话，也算是暗中吹捧费迅的修为高强，迟早能够突破启灵瓶颈。

先前那位劝说费迅的破凡境远猎人，出声提醒两人，近日林中有些反常，要多多留心周遭变化，却被费迅笑着揭过。

“无妨，若是再有兽群前来，我只需释放灵压，便能将其一网打尽，不过是多送些功绩给兄弟们罢了。”

他为人族边境处境考虑，想要多杀些山中虫兽，以此消解山潮威势是真，带有私心，想要青史留名，亦是真。

抬首看向某个方向，细长眉眼微微眯起，似乎于虚幻半空，看见了某张绝美容颜，眼里有不甘。

跟随他进入山里的两名破凡境远猎人，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彼此的担忧。

有这样的人在边境，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这一路返程，对心思不同之人来说，既是运气好，也是运气不好，或许是太靠近人族边境，费迅带领的队伍，没有再碰上一个兽群。

返回城中，浓眉大眼，面相直率的青拱城主，看着自己笔下的记录，喜忧参半。

这些日子，费迅的作为有目共睹，于壮大人族一事上，确实没得说，只是在他看来，未免太过激进。

可若是翻开记录历史的书篇，就会发现，边境城池的立身之本，更多在于一个“稳”字，那些急功近利的做法，不过是自取灭亡。

思量过后，青拱城主无法坐视不管，决心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再与费迅当面谈一谈。

不过眼下并没有好的契机，毕竟一旦开口，就像是否定对方这些日子的功绩，难免会让其心中不喜，种下祸根。

青拱城主忍不住揉按眉心，走到窗边，迎着扑面而来的炽风，看向远方连绵大山。

只求这些日子虫兽的反常之举，不是山潮爆发的前兆。

又或许如此才好？若是每次山潮爆发之前，都会发生类似之事，至少不会让人猝不及防。

心里惴惴不安，当即下令，“来人，将所有城中管事召来城主府。”

门外侍卫当即领命，步履匆匆向着内外城各处赶去。

数息之后，青拱城主突然伸手，拍在身前窗沿上，有些懊恼。

如此大张旗鼓唤来所有管事，岂不是昭告一城，不日将有大事发生？

叹气一声，这么多年了，做事情还是不够严谨，一旦有什么意外之事发生，便会失了冷静。

等到一时半刻之后，十几位或着盔甲，或穿寻常衣物的管事，全都站在厅中。

青拱城主见事已至此，索性下令：“从今日起，外城驻防士兵增加一倍，巡防班次增添三次，入夜之后恢复寻常。再通知城内炼师营，除了方凡炼师之外，所有铁匠加紧铸造士兵所用的兵器、箭矢，越多越好。去请郝暮医师多多炼制月生丹，有什么需求，但说无妨，所需物资可先行调配，之后再向我汇禀。”

一应命令传下之后，稍稍犹豫，又开口说道：“记住，这些事情做得不要太张扬，让军士、铁匠们千万不要外传。”

有管事头上已然冒出冷汗，上前抱拳，颤声问道：“城主，难道是山潮又要来了？”

这几年青拱城也遭遇了两次山潮，虽说比起横山城来规模较小，但也是付出了惨重代价。

城头便是停尸房，白布长铺百丈墙。

如此悲痛之事，没有人能够平常以待，其余管事亦是眼神黯淡，夹杂着惊恐。

青拱城主面色肃穆，“这些日子，山里的古怪之事你们也该听说了不少，虽说事情不一定会发生，但是有备无患，今日我们提前做了准备，以后便会少死许多人。”

管事们纷纷抱拳，青拱城主却抬手：“你们先收拾一下各自面貌，别苦着一张脸到处跑，不然就算没事，也得给你们吓出事来。”

管事们听罢，真是笑得比哭还难看。

无奈的青拱城主，只能安排十几人，几人一组分别离开城主府，尽量装作没什么要紧事的模样。

像这样兴师动众的谈事，不仅在青拱城有，横山城，以及囚珠城，都是一般情景。

纸终究包不住火，越来越肃杀的氛围里，大部分居民都能察觉到不对之处。

只是城中依旧井井有条，并未出现骚乱。

数千年来，每次山潮来袭，对于普通人来说，又何尝不是报仇雪恨之机？

数日光阴，于家中磨刀之人何其多。

沙沙鸣声，几乎切入了风里，被带向城外参天树林。

如今他唯一能够缓解心中懊悔的方法，便是护住每一个人活着返回囚珠城。

队伍走走停停，来到一处巨木倒塌，青苔丛生的地点。

“兽群已经散去。”

白怀离起身，恢复平常的冷淡神色，“探哨立刻出发开路，队伍整顿一下，收到鸣哨以后就跟上。”

围城之内，兽皮棚顶笼罩下的方寸之地，二十几人手持兵刃，戒备查看外面发生的一切。

众人立刻忙碌起来，看向男子的眼神，是毫不遮掩的拥戴之意。

不多久，白怀离跃上一头城兽后背，驾驭巨兽走在最前面，在无人看见的地方，笑意萧索。

像我这般身染罪恶之人，哪里配得上你们如此对待。

视线悄然落到白怀离脸上，忍不住腹诽。

外面这些兽群，也就是一阵冲杀的事，脸色至于这么难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