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族所用来记录的书卷，种类并不在少数，大部分最为重要的文献，都是用打磨得极其纤薄的兽皮撰写，因为兽类身具灵气，所以外皮也会潜移默化变得坚韧，数百年之内都不会腐坏。

之后才是普通纸张，为了让其变得更加耐用，工匠们会在木浆之中掺杂磨制成粉的灵核，再经过数道工序，原料滤渣、纱框摊匀、风干至只剩一点潮意，取下之后以平玉反复碾磨，最后裁剪成册，或是直接卷起保存。

万事开头难，那一段数十丈的平坦石路，与前后的泥泞道路相比，必然会时时刻刻提醒路过之人，如何才对行商更有利。

这就是心里痒痒，一直不停被人搔动，迟早会让人忍受不住，用力抓挠。

身形掠过半空，轻点树枝，便洒然飞出数丈，虽不似真正的御风那般自如，但也让心情不错的男子嘴角勾起。

他大概能猜到为何城池外貌如此独特了，应是为了更好的造纸。

不过一个白天，梦藏生便抵达了墨雨城外的山林之内。

俯瞰下方，他还是第一次见到造型如此古怪的城池。

究其步骤，梦藏生也不知道，是不是与来此之前听说的一样，但是既然加了灵核，大概会有很多不同。

绵长的黑色石墙，从方圆城郭一边延伸而出，顺着山势低洼之处斜着向上，越变越窄，最后合在一起，末尾是一栋纯石垒切的堡垒，并非实心，而是在石拱之内连续落下数道精钢闸门，更有士兵驻守在其中。

偷偷摸过去查看的梦藏生，这才发现一条山间小溪，从山上汇集而来，清澈无比，正好顺着闸门流入城内。

对这些事几乎算是一窍不通的他，不再多想，仔细查看过自己一身行头，确认没有什么破绽，便向着城门而去。

临近城门，守城士兵给他的感觉，和当时初次进入横山城不太一样。

那个时候，大多都是充满敬意，而眼下除了有些吃惊，更多的是在上下打量，刻意保持距离。

硬要说起来，大概就是一个没有提把的水壶，被拓印在纸上。

他咧嘴一笑，耸肩将身上蓑衣正了正，感激道：“谢过兄弟指路。”

管事摆摆手，和气道：“兄弟不用这么客气，随口一提的小事。”

既然对方身份，大致可以确定，是从落角平原来的远猎人，就无需像对待某些人那样板着脸。

不过有些事，还是得问清楚才行。

“兄弟这是...一个人穿过屏风山脉来这边的？”

已经打算离开的梦藏生，微微一怔，有些感概的回道：“实不相瞒，我还真是一个人来的，不过从横山城到落峡城，这一路几乎都是一个人过来的，也习惯了。本来这次来墨雨城，我也想和商队一同赶路，只是临时要采些草药，就独自一人提前进山。哪曾想这屏风山脉和落日森林环境差得太多，不小心迷了路，就在山里晃荡了几日。直到寻见商路，又碰上墨雨城的关山砚兄弟，给我指明了方向，想着离此地不远，就还是独自过来了，毕竟再返回落峡城，这功夫可耽搁不起。”

一连串真假掺杂的解释，听得管事汉子有些目瞪口呆，连同一旁的士兵也是微微吃惊。

横山城可是边境城池，离着此地有月余路程，眼前这个风尘仆仆，体格瘦弱的独行远猎人，胆子也太大了。

既然对方话里提到了关山砚，想必所言非虚，不然的话等商队回来，一问就会露陷，撒这样的谎毫无意义。

城门管事佩服不已，抱拳道：“我这些年还从没听过有人能独自走这么远的路，兄弟真是厉害，不过请体谅一下，我也是依例询问。”

梦藏生笑着摇头：“这点小事，哪用得着赔礼道歉，不过我现在饿得慌，再聊下去，你可真要出点血，好酒好菜招待我一番了。”

管事微窘放行，梦藏生便取下斗笠，按在腹前，慢慢进入城中。

他当然明白管事为何要发问，自然是要汇禀到城主之处，只是此地比起边境还要严防，着实有些古怪。

不过刚才的管事，自始至终没有询问他的姓名，算得上极有分寸，因为一旦开口询问名字，就等于是盘问，总归会让人心生不喜。

先前碰见商队，关山砚也是先自报名号再问梦藏生的姓名，细微之处，整个人族，都已经做得极好。

于是梦藏生开始自我反省，这些日子，信口开河一事，做得实在是有些太顺畅了，这样不好...很不好。

一边这样想着，便按照之前的经验，找到了一家客栈，交过四十文钱之后住下了。

虽然独行猎人，大多会选择留宿内城高楼，不过为了远离城主府，他还是决定留在外城。

随便吃了些饭菜，便出门向着先前管事所说的地方行去。

他这种陌生面孔，若是谁有心探究其踪迹，简直是再简单不过，明明问了何处买纸，却看都不去看一眼，你不可疑谁可疑？

打定主意要活得像个寻常人的梦藏生，总有错觉，当下言行，比起扬名立万还难。

唉...这大概就是强者的烦恼吧。

厚着脸皮如是想到，手里抛着一枚雪白的木上花梦藏生，大步走在街道中央。

既然要采买东西，那就得表明一件事...爷有钱！

直至视野之中的雪白，除了不停映射日光的白玉钱币，还有远处的朦胧一片，他才停下动作，定睛看去。

嚯，好气派的白龙伏！

放眼看去，一路长街，两边的商铺，真就全是卖纸的，除了木柜之上堆放得有，墙壁上也是舒展铺开长卷，所以不看地面、屋檐，就像伏暑天气行于覆雪高原那般，清清爽爽。

不仅如此，还有其余的文房四宝，桌上之物，几乎要让没有鼻息的他，闻见墨香。

一把抓住玉钱，梦藏生随意挑了家店铺走进去。

“老...店家，给我来些白纸。”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开口客气道：“老头子眼神不算太好，还请这位客人见谅。不知客人想要的是一文一刀的，还是两文一刀的，又或是五文的，不论要多少，我这就给你取来。”

差点下意识喊出老板的梦藏生，心想还是不能太寻常，得拗着性子，说话古板些才行。

不过老店家一称，也刚刚合适，不会露出什么破绽才是。

他屈肘倚靠在稍微矮下胸口些许的木柜上，右手指腹，就不停在其表面立着滚动玉钱，好奇问道：“这买个纸，怎么还有三种价钱呢，您老人家给我说道说道？”

以前练毛笔字，还是小白的时候，就曾经选错过，生宣、熟宣、半生宣，还有毛边纸，更别说其它不曾接触的种类，心里就来了兴趣，也想借着这个机会，打听些事情。

老人再次眯眼，往他身上细细察看，片刻后有些恍然，“原来是位远猎人，老头子先前失敬了。”

老人想要拱手致歉，却被梦藏生抬手拦住了。

韩老曾在平关城主府内给自己行礼，不知道折去了多少年寿命了，再来几个老人家行礼，还要不要活了！

“老店主不必如此，我这身打扮，和那些石匠差不了多少，也确实不像个远猎人，您老就把我当个商人看待就成。”

他还是腰间挂着锤凿，并未佩戴兵器，所以老人略微浑浊的目光，没有一开始就认出他的身份也在常理中。

老人听出他确实没有怪罪之意，放松许多。

梦藏生察觉到其神色变化，心里却是嘀咕不停，此城风气，果然古怪。

“老店主，我是从山脉那边过来的，受人所托采买纸张，不太懂这边的行情，您老能不能细细给我说道一下。”

白发老人便转身取出几张不同的纸，分开摆放于两人之间，如数家珍解释起来。

“客人您看，这便是我们墨雨城所售的几种书纸，兽皮纸，纤薄非常，看似表面光滑，实则很容易着墨，落笔连贯绵润，极其顺畅，品质自然没得说，数百年都不一定会腐坏。只是这价钱贵了些，五文钱一刀。”

梦藏生假意咳嗽一声，掩饰尴尬，“这个一刀，大约有多少张？”

以前的一刀是多少，他都不怎么搞得清楚，更别提此处的一刀。

老人先是一怔，再呵呵笑道：“这一刀大概有个一掌厚，兽皮纸纤薄，所以会多些，大概能有个一百五十张左右，其它的纸要厚些，自然也就少些，不过大体不会少于百张之数，至于规格，都是一样的，长三尺，宽一尺二寸，略微有些盈余，以便裁剪成册之后，修饰边幅。不过若是客人想要特别的规格，小店也是能满足的，就是需要多等些时日。”

此地所谓的一刀，便是宽长铡刀落下，能够以最合适的厚度，既不伤刃，也不错纸，切开一叠刚制好的白纸。

梦藏生啧啧称奇，那兽皮纸他自然是看自己二徒弟用过，看上去就价值不菲，他还以为一本白书起码得几十文才能买到，没想到这么便宜，算下来不过五文钱，可以买三十本书册。

“原来如此，老店主您接着讲，我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开口询问，您可别嫌弃小子什么都不懂。”

老人满脸笑意点头，比起先前还要自如，继续讲述起来：“这次一些的，就是臾纸，所用材料不同，是以灵核粉末混合木浆凝结而成，自然比不上兽皮纸，但也很是柔韧，绝不会晕墨。最后一种是普通木纸，颜色嘛...是没有那么干净，可是别有一番风味在其中，落笔之感，就两个字，劲道！”

梦藏生会心一笑，“说白了，就是糙了些是吧。”

老人略微压低嗓音，“话虽是这样说，可那木纸用料，是来自两种纸的积剩之物，自然没那么考究，可胜在量大、便宜啊，要是你想买，小店无需额外价钱，便能帮你裁剪成册，多省一番功夫，如何？”

此刻的老人，商人本色，逐渐显露出来，既是买卖，吹嘘过后，再添些彩头，让出钱之人觉得占了便宜，才更容易招揽回头客。

梦藏生觉得有趣，如今的店家真是实诚，优点说完也就算了，怎么还把缺点也一并抖搂出来了呢？

随即转念一想，所谓诚信为本，好像如此才是常理，到头来原是自己思想出了问题？

走神片刻后，捏起一枚拆月钱，笑道：“一分钱一分货，我懂，这颗木上花，一半用来买木纸，剩下的来个十刀臾纸，再来个六刀兽皮纸，所有种类的半数都裁订成册，过几日我再来取。”

并非是因为贪图便宜，而是粗略扫视木柜之后，就能明白，人族讲究的还是个实用主义，最易制作的木纸，占据了一大半的地方，而更贵些的两种，却是寥寥无几，细看之下，表面还有淡淡灰尘，证明采买之人并不算多。

老人笑着点头，然后抄录在账簿上面，说起来，算得上大买卖了，六刀兽皮纸，店内还不够数呢，得去找隔壁的老哥哥们借调一些才行。

“客人这话，真是说到老头子心里去了，那可不就是一分钱一分货嘛。”

感概过后，将账簿翻转，正朝向梦藏生，再递过笔。

“还请留个姓名，做个凭证。”

梦藏生笑着接过，写下如今所用化名“沈藏梦”。

老人查看过后，暗自羡艳，修炼者比起常人，确实方方面面都优胜许多，哪怕是文墨之举亦然。

眼看前戏铺垫得够多了，梦藏生便打算解开心里疑惑，这一枚拆月钱，也不能白花了不是，这就是所谓的花钱买个情报。

“老店主，我今日刚到的墨雨城，为何先前进城之时，那些负驻守城门的弟兄，会对我有防备之意？”

刻意不提先前，老人确定自己是独行猎人前后的态度变化。

老人放下账本，叹了一口气。

梦藏生立刻说道：“若是不便言说，您老也不必勉强。”

老人便合上账本，收好以后，嗓音低沉说道：“也没什么不方便说的，无非就是今年中庭前来守卫城池的远猎人，惹出了些乱子罢了。”

之后老人便细细说了一番，一边说，还悄然查看眼前之人的脸色，确定对方没有异色，才会继续往下说。

前后之事，大概与平关城芦谓，以及落峡城史落相差不多，不过此地更加夸张，一名远猎人，被人连番打败，许是心生怨怼，居然选择了出城巡猎之时逃离。

梦藏生听过后咂舌：“若是受不了营内强压，大可以选择像我一般，做个独行猎人嘛，干嘛非得当个逃兵呢？”

老人犹豫片刻，这才给了个说法：“非是老头子嚼舌根，只是今年新来的远猎人，比起往年，身上那股傲气，浓厚得快能拧出墨汁了。”

梦藏生附和道：“说得也是，我从落峡城过来，也听说了差不多的事，不过老城主霸气，直接打发那人去做劳工了，说是要修什么...悬道？就在那处深渊里面，干得热火朝天的。”

老人疑惑，“悬道是什么？听起来像是什么路，让远猎人干这种活，真的能成？”

梦藏生摇摇头，“就是一条路，不过是修在山崖上面的，至于那人为什么这么乖乖听话，好像不仅是因为老城主镇得住，而是之前有人出手打得那人毫无还手之力，把傲气给磨掉了，这才消停的。”

老人啧啧称奇，好久没听见山脉对面的消息了，没想到这一来就是个大的。

闲聊闲聊，总不能打听到自己想要的消息，就立刻抽身离去，人情往来，哪有这么简洁。

于是又聊了小半会功夫，梦藏生才终于离去。

在城内晃荡几日之后，他这个造型古怪的独行猎人，重返纸铺，却只取了几口大箱中极少的一些书册，还顺带又买了些笔墨，只是交代老店主，记得多屯些货物，要不了多久，可以大卖。

老人会意，难怪独自一人，却要采买这么多书纸，原是留给后面来的人接走。而且既然是受人所托前来，必定有什么特别的消息，就满心欢喜承下这份人情。

安稳了几日，没有人找上门，梦藏生心想“沈藏梦”的身份，应该已经合理到不被人怀疑，就立马上路，赶往朔峰。

得赶快去中庭，好好敲打一番那些，迟早会赶赴人族各地的修炼者才行。

汉子伸手指着延长至山中的城墙那边，笑道：“看见那边的高墙了吗？进城以后，就往那边去，等你看见有店铺在出售纸张，那么一条街道，就都是一个价钱。”

梦藏生有些吃惊，这怕不是整个人族所需的纸张，全都从墨雨城这边采买了。

不明所以的梦藏生，主动抱拳，打破僵局，“几位兄弟，我这是第一次来墨雨城，不知道购买纸张，城内哪座纸铺要划算些，能不能给我指个方向？”

他也就是这么随口找个话题，事实上采买书纸一事，平关城主已经交代商人们去做了，根本用不上他操心，无非就是耗费的时日会多一些。

与商队分开一段路程之后，梦藏生再无需遮掩实力，换上一身干净衣物，于道路旁边的山林之中快速赶路。

言语里刻意显露出一种斤斤计较的性子，也是在给人日子过得拮据的感觉，因为这正是浮空镜外的城池，人族生存现状。

看着来人如此自来熟，士兵们的态度顿时改变，热络不少。

一名管事模样的汉子，走上前来抱拳笑道：“这位远猎人兄弟，一听你这话，就知道真是第一次来我们这里，城内纸铺就这么一家，哪来的好坏之分。”

到时候不论是落峡城主，又或是墨雨城主桌案上的汇禀一多，很多事情就会自然而然发展。

既然老城主如此果决地修筑悬道，那对待商路铺设，也会是差不多的态度，无非是得等到一件事忙完，再来忙另一件。